第6章 ⑤
那人連退兩步,捂住眼睛慘聲長呼,聶九羅也不去管他,就勢滾向床頭,撳亮屋燈。
就在燈光亮起的瞬間,窗口傳來玻璃碎裂的撞響,急回頭看時,那人已經(jīng)從打開的那扇窗內(nèi)沖撞出去,力道太大,還連帶著撞破了邊窗的玻璃。
聶九羅沖到窗口,先朝下看:畢竟人跳出窗戶,一般都會摔砸在地上的。
然而,除了稀拉的玻璃碎響,并沒有預想中的重物落地聲,她心念一轉(zhuǎn),又馬上仰頭上看,隱約看到樓頂邊緣處似乎有黑影一掠,就再也沒動靜了。
整個過程,從極度嘈雜混亂到異常死寂,也就兩分鐘不到,玻璃破裂的聲響雖然刺耳,但因為實在太晚了,左近的客人都在沉睡,也就并沒有什么人被夜半驚起。
聶九羅站在窗口,風從窗戶破洞處陣陣涌入,漸漸涼卻她一身細汗,她反應過來,快步走到床頭關了燈:還是裹在黑暗中有安全感,屋里燈光大亮,太容易被人窺視了,一舉一動都毫發(fā)畢現(xiàn)。
然后,她面窗背墻倚坐到地上,打開手機上的“閱后即焚”app,給“那頭”發(fā)信息。
聶九羅:我這里出事了,電聯(lián)。
行末,依然是信息十秒自毀的倒計時,聶九羅盯著屏幕,看方格字一個個被烈焰濃煙吞噬,現(xiàn)在是半夜,她并不指望對方能秒回。
然而一分鐘不到,手機就響了,電話接通,那頭傳來邢深溫和而又沉靜的聲音:“阿羅。”
聶九羅盡量言簡意賅,把事情說了一遍:“那人受了那么重的傷,不可能不去醫(yī)院處理,你們常在陜南,我想你找人幫忙打聽一下,哪個醫(yī)院接待過這樣的傷者、對方是什么人。”
邢深說了句:“電話別掛,我先去安排。”
直到這時,聶九羅才長吁了口氣,視線差不多已經(jīng)適應室內(nèi)的暗度了,她起身走到臺柜前給自己開了瓶礦泉水,咕嚕喝下去半瓶。
過了會,聽筒里再次傳來邢深的聲音:“阿羅?”
聶九羅把礦泉水放下:“講。”
“沖撞出了窗戶,沒跌下去,還能立刻爬到樓頂,一般人……做不到吧?”
這話說得真委婉,聶九羅說:“我覺得是人都做不到。”
邢深很嚴謹:“那也不一定,經(jīng)過特殊訓練的武林高手可以。對方是誰,有懷疑的方向嗎?”
“沒有。”
停了會,她又加一句:“我是個普通人,我的職業(yè),不可能給我招來要命的對手。”
“普通人”三個字,著重加強語氣。
邢深:“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能得罪誰啊,她為人處世那么溫和,對人即便熱情欠缺,禮數(shù)也絕不會不周到,聶九羅沒好氣:“投訴過旅行社,不過為這點事,我覺得他們不至于。”
又或者跟她給警察畫像有關?不過聶九羅懶得再去給邢深描述經(jīng)過了,再說了,要是畫像還沒出,殺她勉強合理,畫像都交出去了,還來搞她,圖什么呢?
邢深也沒個頭緒:“你就這樣放他進屋,太危險了。”
“如果這人就是要殺我,這次不成,還會有下次,與其拖拖拉拉,不如一次解決。”
邢深還是覺得憑空冒出個人要殺她這事太匪夷所思了:“會不會只是隨機作案?正好挑上了你?”
正好挑上……
聶九羅冷笑:“那我也太倒霉了吧。”
彩票抽獎什么的,怎么就沒見她有這運氣呢。
邢深笑:“是他倒霉,瞎了眼。不過阿羅,把人眼睛給戳瞎了,你這個仇結(jié)大了,我怕你后續(xù)會有麻煩。”
聶九羅說:“正當防衛(wèi)。”
她一點也不后悔那支鉛筆戳對了地方:對方上來就要她的命了,她還講什么客氣?
再說了,想想都后怕,如果當時她不是恰好醒著……
邢深說:“現(xiàn)在猜什么都是虛的,先打聽著再說吧。”
聶九羅嗯了一聲,正準備掛電話,又想到了什么:“回我消息這么快,這么晚了,還沒睡?”
邢深:“大家正聊事情呢……也是挺怪的,這次進山,連著遇到兩座空帳篷。”
聶九羅倒不這么覺得:“山里有空帳篷,不是正常的嗎?”
有些進山徒步露營的人,拔營的時候嫌費事,是會把帳篷給留下的,除了不太環(huán)保之外,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往好處想,還方便了后來人,頗有點“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意味。
邢深解釋:“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的空,是指沒有人。帳篷里的所有裝備物資、乃至換洗衣服都在,而且疊碼得整整齊齊,單單人不見了。從各種跡象來看,已經(jīng)不見了有些天了。”
聶九羅想了想:“這是要么被野獸拖走了,要么,山里有個流竄的殺人狂吧?”
話是玩笑話,但也并非全無可能,邢深說:“我們也是聊各種可能性,所以夜半都還沒睡。你今晚……沒事吧?”
“沒事。”
“好久不見了,你這幾年……”
他沒再往下說,聽筒里是忙音。
聶九羅已經(jīng)掛電話了。
***
出了這么詭異的事,再加上守著一扇破窗,聶九羅后半夜再也沒能睡著。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收到“那頭”的消息:截止目前,向石河縣的各大醫(yī)院診所、乃至臨近縣的都打聽過了,沒有被戳瞎了眼的傷者前去求醫(yī)。
這么重的傷,不去正規(guī)的醫(yī)院求醫(yī),簡直是自取滅亡,除非這人恰好有朋友是能動這種手術的、私底下給包扎處理好了——不過,這種幾率,未免也太小了吧。
聶九羅給前臺打了個電話,稱自己不小心撞壞了窗玻璃,愿意全額賠償,請盡快派人維修,或者幫她換間房。
……
早九點,旅行服務商打來電話,從今天開始,行程由老錢接手,人和車都已經(jīng)在停車場等著了。
聶九羅很快洗漱好了下樓,上車之后,老錢沒著急出發(fā),先正式做了個自我介紹,強調(diào)自己經(jīng)驗豐富、責任心強,又唏噓了兩句孫周的情況,說是孫周的家人也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早上已經(jīng)商量著要報警了。
報警好,雙重報警,警方會更重視。
開場白結(jié)束,當日行程開啟,老錢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把幾張單頁往后遞:“聶小姐,你看一下,這是今天的行程。”
也就單日的行程,居然還要制作單頁。
聶九羅接過來,這是旅行社自己制作打印的,很簡單的線路圖,只標出公路、河流、主要的地標和目的地。
一般帶客出行,都有一套話術,比如以當?shù)啬膫€傳說切入、沿路介紹哪些趣味人文,老錢已然熟記在心,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始,前方車道有人倒車,他只好停車。
聶九羅下意識抬頭,目光卻被斜前方不遠處、炎拓的那輛白色越野車給吸引了過去:炎拓也在,正打開車門,把她見過的那個大滾輪行李箱搬進車后座。
停車場里就這么點動靜,老錢也看見了,“嚯”了一聲,說:“箱子里肯定是值錢東西。”
聶九羅好奇:“你怎么知道?”
老錢的回答頗有道理:“他那車那么大,有多少行李后車廂都塞下了——行李嘛,不是一般都放后車廂嗎,哪有放車后座的。不是值錢的,也用不著這么寶貝。”
……
車上路道,老錢繼續(xù)開展工作:“聶小姐,我們今天要去隔壁縣,走省道,來回一百多公里,兩座道觀,一座和尚廟。你看那張路線圖,就是有公路的那張。”
聶九羅依言找到那張。
“你有沒有注意到,省道邊有個村子,名字怪特別的?”
聶九羅瞥了一眼:“是那個‘板牙’村吧?”
在周圍“七里橋”、“李家溝”、“王家營”等地名的襯托下,“板牙村”這名字,如清流一股,相當突出。
老錢興致勃勃:“你知道它為什么叫‘板牙’嗎?”
說實在的,老錢這一句接一句的,轉(zhuǎn)場生硬,頗像背臺詞,聶九羅想笑,不過人家如此投入和賣力,她也不好打擊對方積極性:“為什么啊?”
很好,游客發(fā)問了,怕就怕客人不配合、自己全程唱獨角戲。
老錢說:“這名字有來歷呢,兩個說法。一是村里井水不好,喝了壞牙,村里人人都長大板牙。”
聶九羅笑:“這個……太牽強附會了吧。”
壞牙的水是有的,但那是一壞壞一嘴,沒聽說過能精準打擊大牙的。
“另一個說法,咱這不是多山嗎,板牙村也背靠著山,那山豎面平,中間裂道直縫,看起來跟兩顆大牙中間的牙縫似的,所以叫板牙村。”
聶九羅問他:“你去過嗎?”
“一般人都不會去的,也就名字好玩。小村子,沒什么風景……”說到這兒,老錢心中一動,“聶小姐,你是不是想去看?有興趣的話我就半路繞過去,也不費事。”
聶九羅搖頭:“沒興趣,你最好也別去,聽著不吉利。”
老錢起了好奇心:“為什么啊?”
“你不是說村子背靠著山、山像兩顆大牙嗎?牙連著嘴,村子落在嘴邊,像要被吞了似的,風水不好,晦氣。”
老錢嘖嘖了兩聲:“嗯,是有道理。”
心里卻想:這個聶小姐,年紀輕輕,怎么信這些玩意兒,還挺迷信的。
***
炎拓車上省道。
這條道不是高速公路,沒收費站,他一邊開,一邊從車內(nèi)的后視鏡里看車后座,那個大箱子斜在車后座上,很扎眼。
又開了會,后車廂里傳來奇怪的聲音,窸窸窣窣,偶爾撞擊,沒什么規(guī)律。
炎拓皺了皺眉頭,凝神看前方公路:省道隔離護欄的鋪設并不完善,而且路邊會有通往縣鄉(xiāng)干線的岔道。
很快,他就將車子駛?cè)肓丝h道,又轉(zhuǎn)進最近的鄉(xiāng)道,總而言之,只要還能走車,哪里偏僻往哪開,最后把車子停在了一片僻靜的小樹林邊。
炎拓在車里坐了會,沒著急下車:這季節(jié),樹葉將黃不黃,已經(jīng)透出了幾分蕭索,遠處是個靠山的村子,很平靜。
確信四周“干凈”之后,他下車打開后車廂,后車廂里有個帆布袋,正動得厲害,里頭顯然裝了活物。
炎拓拉開袋子拉鏈。
正奮力掙扎的孫周身子一僵,抬頭看向炎拓,他嘴巴貼了寬膠帶,發(fā)不了聲,只能拼命眨眼晃頭,滿眼哀求。
炎拓拎出車載藥箱,取了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紗布在手,從一個沒貼標的塑料瓶里倒出些藥水浸了,捂向?qū)O周的鼻子。
孫周掙扎得更厲害了,然而砧上魚肉、受制于人,很快,他的掙扎就弱了下去,半分鐘不到,人已經(jīng)徹底安靜。
炎拓把藥水瓶放了回去,關好后車蓋,順勢撣了撣手,同時習慣性地四下掃視,目光由近及遠、由低而高,又驀地收回,壓在幾十米開外的埂頭。
因著陽光的關系,那里有鏡片的亮光,經(jīng)驗判斷,要么是眼鏡片,要么是望遠鏡片。
那里有人。
真是晦氣,特意挑僻靜沒人的地方做見不得人的事,還被人給撞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