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十日后,明啟棺槨入京。
閣樓之上,半開的窗戶前站著一人。那人一身玄衣,負手而立。閣樓下方,是一條長長的街道。
街道兩邊,圍了不少的百姓。
漸漸,人群似乎躁動起來,隱隱似有哭泣聲傳來。
長街的盡頭,漸漸出現(xiàn)一行人。圍在最中間的,是一個檀香木的棺槨。
陰雨綿綿中,祁墨只能影影約約看到下方的人影。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棺槨上,然而慢慢轉移,最終定格在一身白衣的明書晗身上。
祁墨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面前卻仿佛出現(xiàn)了她的模樣。
雙目泛紅,忍到極致,卻不落淚。
好像從他一開始見到這個小姑娘,她就在忍。忍著膽怯和自己交換條件,忍著驚痛為自己兄長求周全。
可這份隱忍,這份冷靜,遠不該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
痛到極致,應當哭。
“明將軍身死,或許也是一件好事。”方北的聲音驟然出現(xiàn)在閣樓中,祁墨沒做什么反應。直到這條長街盡頭,裙角消失之后,他才出聲。
“用性命換來的平靜,早晚都會被打破。”
方北原本覺得祁墨不會回答,乍聽見他的回話還有些驚詫,“看來你已經(jīng)做好選擇了。”
如今大涼和北元之間的局勢已經(jīng)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明啟雖然拼死守住邊關重創(chuàng)北元,可事情遠不是這樣簡單地就能解決。
北元需要時間恢復,大涼朝中主戰(zhàn)主和吵成一片,這幾日宮中的瓷瓶碎了無數(shù)個,問題卻依然沒有解決。
建元帝,并不想戰(zhàn)。
“那個老皇帝固執(zhí)得很,你打算怎么勸?”
建元帝年輕的時候也曾領兵出征過,有過熱血。只是當他坐上皇位,做久了,就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初衷。
他所能看見的,只有自己的皇位。
祁墨抬眼往遠處看去,細雨蒙蒙間,隱約可見皇城的影子。
忽的,他輕嗤一聲。
怎么勸?
“北元勢起,兵逼皇城。”短短八個字仿佛帶著無盡的寒意,令人莫名地心顫。
方北挑眉,瞬間明白祁墨的意思。
也對,老皇帝最在乎自己的皇位。若是有一天這大涼都可能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坐穩(wěn)自己的皇位?
出兵北元,不過是早晚而已。
“我其實不大希望你上戰(zhàn)場,不過我也知道我勸不了你。但是有一條,我必須和你一起去。當初老家伙千辛萬苦把你救回來,云游四方之前都不忘囑咐我好好照顧你。我可不能食言。”
方北說著走到祁墨的身邊,一手搭在祁墨的肩上。
祁墨側目看了他一眼,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就是一雙鳳眸仿佛能散發(fā)寒氣一樣。
方北有點認慫地把手收回去,“你走了,宮中那位能保護得了自己嗎?”
“他若保護不了自己,便不會活到現(xiàn)在。”
東宮太子纏綿病榻,二皇子勢起,這京城的一池渾水,從來都只是表面上的平靜而已。
——
明府,到處掛著白綢,白色的燈籠在風中隨風飄蕩著。
外面陰雨綿綿,冷風灌進堂中,帶來無盡冷意。
明書晗跪在堂前,向火盆中扔進幾張火紙。火舌翻卷上來,吞盡紙錢。她的眼里,只有火光的明滅。
葉錦跪在最中間,出神地看著堂中的那口棺槨,靜默無言。
明書言低著頭跪在明書晗的旁邊,忽的,他輕觸了一下明書晗的手背,一片冰涼。
他微微皺了眉,向后面招了招手,一個小廝立即上前。明書言湊在那小廝耳邊說了幾句,小廝便立刻小跑著出去。
堂中又恢復了安靜。
外面的冷風依然呼嘯著,誰也沒有勸誰離開。
三日守靈,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了。
很快,小蓮出現(xiàn)在堂中,她的懷中還抱著兩個厚厚的斗篷。見明書言回頭向她示意,她才抱著斗篷向明書晗和葉錦走去。
“夫人,姑娘,夜里涼,還是披著斗篷吧。”
小蓮一邊說著一邊將斗篷披在明書晗身上,那邊孫嬤嬤也從她手中接過斗篷要給葉錦披上。
葉錦終于有了點反應,她抬頭看向跪在身旁的兩個人。明書言跪在最邊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可今晨,她看的清清楚楚,他的雙目里全是血絲。
葉錦終是什么話都沒說,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將身上的斗篷攏得緊了些。
一夜守靈,天亮時分,便有人開始上門吊唁。
直到傍晚時分,人才漸漸少了下來。
天邊被彩霞染成了一片紅色,仿佛血色一般。明書晗有些踉蹌地起身,跪得久了,雙膝都快要麻木。
明明針扎一樣的感覺很難受,可明書晗的面上仍是一片平靜,靜靜地等著雙腿恢復如初。
祁墨進來時,看見的便是像個木偶人一樣的她。
明書晗的頭很低,目光所落之處不過是地上的一小塊地方,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與她沒有什么干系。無悲無喜,無痛無傷。
祁墨看著,卻漸漸皺起了眉。
“姑娘,瑄王來了。”
明書晗像是一下被驚醒一般,她猛地抬頭看向門口。一身玄衣的那人和印象中一模一樣,她抬腳就要往前去。然而不過幾步,她卻反應過來什么,面色更加蒼白。
祁墨看著前面那個沉默的小姑娘,看著她收回自己的腳步,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東西扎了一樣。
一日下來,吊唁的人來來往往。葉錦一直守在旁邊,直到剛才,才被勸了回去。
如今,整個堂中只有明書晗和祁墨,并上幾個丫鬟小廝。
誰也沒有想到,瑄王會來。
祁墨拿著一束香上前,明書晗依禮跪在一旁。誰也沒有出聲,明書晗就靜靜地看著那束香一點點地變短。
堂內(nèi)靜得出奇。
“本王,想要尋一樣東西。”祁墨忽然開口,在寂靜的堂內(nèi)顯得很突兀。
明書晗整個人有些僵硬,聽見他的話,也像是反應不過來似的,一言不發(fā)地抬頭看向他。
守靈一夜,她的眼底青黑很重,整張臉沒有什么血色,蒼白的仿佛一張白紙一般,一點色彩都沒有。
一只骨節(jié)修長的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明書晗垂下眼瞼,沒有伸手搭上。她雙手撐在地上,慢慢地起身。
可跪的太久,雙腿的刺痛感剛剛沒有消盡,她猛地踉蹌了一下,眼看著就要摔倒。小蓮待在一旁,見狀就要伸手去扶。可有人速度比她更快。
祁墨一直看著面前的小姑娘,見她倔強著起身,在她即將摔倒的那一刻很快伸手扶住她。
下一瞬,他又負手而立,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
“明姑娘可否帶本王去明將軍的書房一趟,本王,要拿回一樣東西。”
祁墨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要尋的東西是什么。
到了明啟書房門口,丫鬟和小廝們守在外面,只有明書晗和祁墨進了屋。
明啟的書房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用,可是里面毫無塵埃。最中間的書案后掛著一副丹青,丹青中所繪,正是衣袂飄飄的葉錦。
明書晗低頭退向一邊,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瑄王,要尋什么?”聲音喑啞,仿佛久未飲水的沙漠中人。
“為什么不哭?”祁墨不答反問,他往前幾步,擋住了明書晗面前的光線,將明書晗籠罩在一片陰影中。
陰影外,光線依舊。
明書晗交握在胸前的手輕微的抖動,眼睛眨了幾下,依然無淚。
為什么?許是她哭不出來了吧。
重回到三年前,她可以對著母親笑,可以寬慰三哥,卻獨獨不能開解自己。
沒有見到父親之前,她總覺得一切還不是那么真實。或許,這也是一場夢。夢醒,父親依然會笑著喊她綃綃。
可直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一切都是妄想。
痛到極致,竟是哭不出來。
籠罩在陰影里的小姑娘依舊沉默,沉默得讓人心疼。
祁墨眼前,似乎出現(xiàn)一個小男孩的身影,身影重疊間,他緩緩開口:“以前和明將軍一起在邊疆的時候,他最愛提起你。他說,你愛吃糖,愛吃一切甜的東西。哪怕上一刻還在被窩里哭的喘不上氣來,只要有糖,你便能立刻笑出來。他還說,你一笑,嘴角邊就會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酒窩,每次他想戳,你就要惱。常常漲紅了臉,一邊搶過糖跑走,還要回頭做個鬼臉……”
不知什么時候,陰影里的小姑娘已經(jīng)蹲在了地上,她環(huán)抱住自己的胳膊,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有血絲滲出。
書房內(nèi),漸漸有哭聲傳出。
明書晗坐在地上,抱著雙膝,頭埋在雙膝間,像一只小獸般嗚咽著哭出聲。
祁墨站在她的身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屋外的光線,也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明博和明書楠站在門外,聽見屋內(nèi)的哭聲,兩人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見了隱憂。然而他們什么也沒說,靜靜地轉身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暗。明書晗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
祁墨低頭看著她,忽的,他輕笑一聲,半蹲下身子,目光直直望進明書晗的眼里,“下次,想哭,不許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