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難以忍耐
皇后能走路的消息傳回富察家,上上下下一片喜色,老夫人甚至不顧自己有病在身,執(zhí)意去寺廟里還愿,臨行之前,囑傅恒回宮探望一番。
得了實職之后,傅恒已經很少往后宮跑了,一來是因為忙,二來則是為了避,不僅是避嫌,也是避她……
如今避無可避,傅恒只得進了宮,兩只腳在長春宮外徘徊了許久,才終于鼓足勇氣,踏了進去。
“參見娘娘。”他給皇后行了禮,眼角余光卻不能自主的滑向一旁,滑至魏瓔珞身上。
魏瓔珞伺在皇后身旁,頭顱低垂,不言不語,更不看他一眼。
“瓔珞,你下去吧。”皇后道。
傅恒癡癡看著魏瓔珞離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嘆息:“過去的事,瓔珞早已放下,你也該放下了,難道你的心胸,還不如一個女子嗎?”
那日風雪中一叩一拜的身影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傅恒握了握拳頭,最后啞聲道:“姐姐放心,我會對爾晴很好,不會讓她受委屈。”
他沒說的是,自打那日從皇宮面圣回來,他就一直宿在書房,即便不得已要與爾晴同睡,也是同床異夢,從不碰她。
“抱歉,我現在還是忘不了她。”傅恒在心里充滿歉意道,“傅恒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其他方面補償你了……”
衣食住行,一應奢侈,無論爾晴想要什么,傅恒都不會拒絕。
皇后何等眼力,哪還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她雖心里有些怨爾晴乘人之危,但最后做出決定還不是傅恒自己?
自己做出的決定,就要自己承擔后果。
“你能這么說,最好也要這么做。”皇后只能嘆道,“瓔珞已經是過去了。爾晴……才是將來要陪你一輩子的人。”
傅恒悶悶的嗯了一聲。
“況且,以爾晴的為人,也不算辱沒了你……”為了開解他,皇后開始與他絮絮叨叨,字里行間,都在為爾晴說好話,她的美麗,她的才情,她的穩(wěn)重,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傅恒知她好意,耐著性子聽到了最后,直至皇后有些乏了,才告辭離開。
心事重重的回到富察府,他前腳剛進院子,就看見管家急匆匆跑來:“少爺,您可回來了!”
傅恒嘆了口氣:“發(fā)生了什么事?”
爾晴在皇后眼里,是一個美麗,有才情,穩(wěn)重的好姑娘——至少過去的爾晴是這樣的。
但事實上呢?
過于長久的等待,讓爾晴的脾氣越來越怪,爭吵已是家常便飯,最近更是開始動起了手,不是責罰這個下人,就是打罵那個下人。
“少爺,快去書房看看吧。”管家心有余悸道,“青蓮快要沒命了!”
傅恒聞言一楞,然后快步朝書房走去。
人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宦暺鄥枒K叫,然后戛然而止。
“夫人,暈過去了。”
爾晴的聲音冷冷響起:“潑醒她。”
水聲過后,“夫人,還絞嗎?”
爾晴:“絞,繼續(xù)絞!光絞了這頭發(fā)還不夠,我還得毀了這張狐媚的臉,看她以后還拿什么去勾引傅恒!”
傅恒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道:“住手!”
原本墨香四溢的書房,如今已成一個可怕的刑場,一名侍女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傅恒認得她,又有些認不得她。
記得是個叫青蓮的侍女,手腳麻利,沉默寡言,上個月才被派來伺候他,兩個人之間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傅恒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她一頭如云秀發(fā),乍一眼望去,心底冷不丁浮上一行詩——蘭膏新沐云鬢滑,寶釵斜墜青絲發(fā)。
而今,那滿頭秀發(fā)已被剪得七零八落,如同一只被人惡意搗亂的鳥巢。
一縷縷斷發(fā),墜在地上,似被剪下的烏云,似飄落的鴉羽。爾晴踩在那堆斷發(fā)上,手上持著一只金剪,朝她臉邊慢慢比劃。
“住手!”傅恒心驚,忙朝她喊道。
爾晴回頭看了他一眼,忽一笑,然后毫不猶豫的將剪子朝侍女臉上戳去,一道長長傷疤從左到右劃過侍女臉頰,她慘叫一聲,然后頭一垂,再次暈了過去。
“這一把青絲柔順可人,落地實在可惜。”爾晴捏住對方的下巴,故意將她鮮血淋漓的面孔展示給傅恒看,笑吟吟道,“我看,不如把這些頭發(fā),全都縫進這道傷口!叫她面生青絲,形如鬼魅,再也無顏見人……你待如何?夫君。”
傅恒是上過戰(zhàn)場,殺過人的人,他以為自己不畏懼殺人,不畏懼死人,但此時此刻,看著面前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卻忽然覺得背上發(fā)涼。
“來了……將青蓮帶下去,找大夫給她看傷。”閉了閉眼,傅恒吩咐道。
管家忙上前扶起青蓮,爾晴見此,手里金剪朝他一指,目光一冷:“我準她離開了嗎?”
傅恒再難忍耐,幾步上去,奪過她手里的剪子,隨手往地上一擲,沉聲吩咐:“都下去!”
待到眾人退下,他目光沉痛地望著爾晴:“爾晴,你還要繼續(xù)鬧事嗎?”
“我鬧事?”爾晴笑了,“富察傅恒,你這一年來都宿在書齋,從不踏入我的房間,原來都是為了她?”
傅恒皺眉:“你說什
么?”
“我今天進來,親眼看見她為你鋪床疊被!富察傅恒,我們成親不過一年,你竟辱我至此!”爾晴越說越激動,最后索性沖過來與他撕打。
傅恒沒有還手,僅用手臂攔了一下,結果一支簪子從他袖中脫落,落在地上,斷成兩截。
目光掃過那簪,爾晴更惱怒:“你還說和她無染,這就是證據!”
“……這只簪子,本是我預備送你的。”傅恒轉過身,聲音里充滿疲憊,“但是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他轉身出了門,天地之大,卻忽然不知該去哪,該見誰,在路上躊躇了片刻,轉道去了下人房,看望無辜受難的青蓮。
大夫已經請來了,正在處理她身上的傷勢,看著她一圈圈被白布包裹的臉,傅恒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女兒家的臉面,常意味著她下半生的幸福,爾晴造的孽,便由他來償吧,若這姑娘以后嫁不出去,他愿意養(yǎng)這她一輩子……
“……少爺。”一個輕柔的女聲忽然響起。
這個聲音竟極像魏瓔珞,讓傅恒恍惚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在……什么事?”
青蓮躺在榻上,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顫巍巍地遞向他。
一只顏色顯得有些舊的香囊。
七夕之日,定情之物……最后又成了兩人訣別的見證。
傅恒一楞:“……怎會在你這?”
“奴才幫少爺整理床鋪的時候,不小心撿到了這只香囊,少夫人應是誤會了,才會大發(fā)雷霆。”青蓮頓了頓,道,“奴才見少爺小心將它藏在枕下,一定十分愛惜……便,便擅做主張將它藏起來,免得它被少夫人丟了……”
傅恒看著她的手……爾晴不但絞了她的頭發(fā),還將她的指甲都給拔了,光禿禿的十根手指頭,腫脹如蘿卜,已經開始泛青發(fā)紫,傷處不住往外溢著血。
“……大夫。”傅恒伸手接過香囊,然后吩咐道,“別做事做一半,替她包扎一下手指頭,若是身上還有其他傷處,也一并包扎了。”
“謝,謝少爺……”青蓮強撐著道謝道,一句怨言也沒有。
她的聲音果然像極了瓔珞……
傅恒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路上吩咐管家道:“等青蓮傷好,讓她繼續(xù)打掃書房吧,至于少夫人,禁止她再入書房!”
“是!”
禁了爾晴進書房,卻并不能禁了她進別的地方。
譬如兩人的臥房。
爾晴嫁進來快有一年了,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富察夫人想要早些抱孫,所以總逼著傅恒去房間里睡。
書房里的血還沒沖洗干凈,暫時不能住人,傅恒只得回了自己房里,但實在不想看見爾晴的臉,于是早早就吹滅了燈,側臥在床內。
身后嘆了口氣,黑暗中,響起爾晴充滿歉意的聲音:“傅恒,我知道錯了。”
傅恒沉默不語。
“你我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你整天忙于公務,無瑕理會我的感受,我難免一時生氣,就拿一個婢女出氣。”爾晴起先只是并肩與他躺床上,說著說著,身子一點點朝他挨過去,最后伸手一抱,撒著嬌道,“好了好了,你若是真心喜歡她,大不了將來收房,不過,她畢竟是個低賤出身,上不得臺面……”
傅恒再也忍受不了,坐起身來,冷冷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
爾晴委屈道:“我都低三下四來道歉了,你怎么還咄咄逼人呢?”
傅恒:“只因一時誤會,你就絞了她的頭發(fā),生生拔了指甲,還烙傷了人!她也是個人。在你眼里,人命就那么不值錢嗎?”
爾晴理所當然:“誰家會把婢女當人!”
傅恒不可置信道:“我從前在長春宮見到的喜塔臘爾晴,溫柔賢淑,端莊可親,可現在呢?你整日忙著交際應酬,將來往富察府的人和消息傳達給來保,又百般凌辱婢女,你當真想要好好過日子嗎?”
爾晴氣惱:“富察傅恒,那是我祖父,根本不是外人啊!官場之上,本就需要抱成一團,你不需要他的支持嗎?”
傅恒:“我不需要!皇上最恨別人結黨,我告誡你多少次,為何屢教不改。”
爾晴氣急敗壞:“說得大義凜然,分明是你一心想著魏瓔珞,才會處處挑釁,看我不順眼!”
傅恒被觸痛傷心處,卻堅決地:“是,我還沒有忘記她!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努力要對你好,努力給你想要的一切!可是現在,我一看到你,就想到那雙鮮血淋漓的手!”
爾晴:“傅恒,魏瓔珞比我更惡毒啊!”
傅恒怒極了:“魏瓔珞愛憎分明,卻從不傷害無辜!你呢?因一時忌妒,就能毀人一生!”
爾晴冷笑一聲:“你戀戀不忘又如何,我才是你的妻子,是你該愛的人!”
本該如此的。
這也是傅恒向皇后承諾的,他很努力想做到這點,否則也不會一年來,事事順爾晴的意,更不會買金簪回來送她。
只可惜,隨著金簪斷成兩截,他好不容易敞開一線的心也重新合上了,傅恒忽然坐起,撿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然后翻身下床,毫不留戀的朝門外走去。
“等等!”爾晴頓時有些慌了,“你去哪?”
“喜塔臘爾晴。”傅恒連名帶姓的喊她一句,伸手推開房門,頭也不回道,“在我心里,你永遠比不上魏瓔珞!你的殘忍惡毒,更叫我萬分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