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還情
換房是不可能的,雖不知為何,但是劉嬤嬤對她極不友好,否則辛者庫的差事那么多,也不至于一開始就將最臟最累的活丟給她,連給她安置的床鋪,都是最靠近恭桶的那個(gè)。
求人不如求己,第二日開始,魏瓔珞但有閑暇,便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四處搜羅剩炭剩灰。
旁人看不懂,便拉著錦繡問:“你跟她熟,你覺得她在干嘛?”
盛夏時(shí)節(jié),收羅冬日里各宮用剩的炭灰,錦繡看得莫名其妙,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得冷哼一聲道:“這人心眼最多,管她做什么,都離她遠(yuǎn)點(diǎn)……啊!”
她的視線從魏瓔珞身上移開,牢牢定格在一個(gè)方向,極甜極膩地喚道:“袁哥哥,你這么早就來了呀!”
車轱轆聲由遠(yuǎn)至近,一輛糞車推進(jìn)院來。
世上最污穢之物,世上最腥臭之物,推著它的,卻是一個(gè)世上最美的男人。
弘歷與傅恒也是極俊美之人,但他們兩個(gè)的俊美,都是屬于男人的美,一個(gè)儒雅一個(gè)英武陽剛,而眼前這名少年卻不同,他約莫十六七,或許是因?yàn)槿ミ^勢的緣故,故而面若好女,透出一股陰柔妖異的美。
就仿佛這永巷,就仿佛將所有被打進(jìn)冷宮的女子的美與怨抽出來,灌注成一個(gè)人。
“袁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錦繡湊到對方身旁,撒嬌似地拉了拉對方的胳膊。
少年太監(jiān)抖開她的指頭,提起院內(nèi)的恭桶,將一桶一桶穢物全部倒入糞車,然后一言不發(fā)地推著車離開。
錦繡在他身后氣得跺腳,一名宮女嘲道:“早跟你說了,春望哥哥不會(huì)喜歡你,別白費(fèi)心思了!”
錦繡白了對方一眼:“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呀,看看你這副尊容!”
“你再好看,也好看不過袁春望呀。”另一個(gè)宮女搖搖頭,“可他長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性子比冰還冷,我就算要找個(gè)對食,也不找他這樣的人。”
“說得好像你想找,人家就會(huì)要一樣……”
原來那個(gè)少年太監(jiān)名字叫做袁春望。
院子里的宮女們沿著袁春望,討論起其余太監(jiān)來,話題漸深,漸漸食色性也。深宮寂寞,后妃們可以找皇上,宮女可以偷偷找侍衛(wèi),她們這群下賤人,就只能找找身旁同樣苦命的太監(jiān),結(jié)成假夫妻,名為“對食”。
袁春望顯然是錦繡看中的對食對象,或者說大部分宮女看中的對食對象,畢竟如此年少貌美的太監(jiān)實(shí)在少見,憑借此等品貌,即便性子稍微冷一些,也能伺候上頭的娘娘的,也不知他為何會(huì)被發(fā)配辛者庫……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著,魏瓔珞搖搖頭,不愿加入其中,徑自收集著地上的剩碳,直至劉嬤嬤進(jìn)了院子,喚她繼續(xù)昨天的活。
一夜過去,恭桶又積得如昨天一樣多,也依然如昨天一樣臭,即便魏瓔珞將帕子折個(gè)三角巾,系在臉上遮臭,臭味仍然鉆進(jìn)帕子,熏得她臉色發(fā)白。
今天的晚飯又吃不下去了。
洗完恭桶出來,魏瓔珞步履沉重的踱向井水,準(zhǔn)備提幾桶水洗洗手,順便把身子也擦拭一下,否則懷里的饅頭又一口也吃不下了。
卻不想,竟有人先一步來到井旁。
“咕嚕,咕嚕,咕嚕……”
一只水桶從井里提出來,里頭蕩漾著冰冷的井水。水桶剛落地,提水人就雙手撐著桶沿,迫不及待的將臉埋進(jìn)桶里,咕嚕咕嚕的喝起水來。
魏瓔珞的腳步聲很輕,但他警覺的像一頭小獸,幾乎是魏瓔珞前腳剛來,他便右耳一抖,猛然將臉轉(zhuǎn)向她。
極美麗,又極陰冷的面容。
就仿佛落井橫死的美人,吸足了月光,化作一縷白霧緩緩飄出井口,輕嘆一聲重回人間。
“是你?”魏瓔珞楞了楞。
眼前的美少年,赫然是袁春望。他涼如井水的目光掃過魏瓔珞的面頰,抬手擦了擦唇邊水漬,起身離去。
擦肩而過時(shí),魏瓔珞忽道:“等等。”
袁春望腳步一停。
魏瓔珞猶豫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只被手帕包裹住的饅頭,遞過去道:“你要吃嗎?”
劉嬤嬤總在不停的惡心她,今天的晚飯又特地給她送進(jìn)恭桶房來,讓魏瓔珞再次倒盡了胃口。
且天氣炎熱,尤其是睡幾十人的大通鋪,夜里悶得像個(gè)蒸籠,饅頭放一晚上就會(huì)餿掉,與其丟掉,不如送給眼前的人……
袁春望盯著她手中的饅頭,喉頭滾動(dòng)了一下。
魏瓔珞將這一幕收入眼中,心道:“果然如此。”
這少年郎容貌雖佳,氣色卻很差,近了一看,瘦得都能看見骨頭了,再聯(lián)想到他先前拿水當(dāng)飯吃的場面,魏瓔珞心中了然,這少年郎在辛者庫的日子只怕過得極不如意,甚至還不如她。
畢竟劉嬤嬤再針對她,不至于不給她飯吃,而這少年郎,卻似很長一段時(shí)間沒吃過飽飯了。
宮里多齷蹉事,兩人不熟,魏瓔珞也不好多問,只是覺得對方需要,自己又恰好吃不下去,不如送他做個(gè)順?biāo)饲椋种械酿z頭又朝他遞近一些,道:“拿去吃吧。”
袁春望看著她手里的饅頭,視線緩緩上移,一雙帶著疑惑與警惕的眼睛盯著她的臉,像小獸看著試圖對它投食的人,最終一扭頭,小跑著逃離了此地。
望著他逃離的背影,魏瓔珞無奈嘆了口氣,回頭看著他留下的木桶。
他只喝了約莫四分之一,桶中還剩下許多井水,忙碌了一天,又沒吃東西,魏瓔珞手腳酸軟,實(shí)在不想再費(fèi)力氣重新打水,索性就用對方剩下的井水清洗身體。
魏瓔珞將饅頭放在一旁,然后將包裹饅頭用的手帕浸進(jìn)桶中,徹底打濕之后,開始用帕子擦拭自己的面頰,脖子,以及手臂。
被冰冷的井水一激,魏瓔珞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一言不發(fā),手中的帕子不斷打濕擰干,將自己的身體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將露在外頭的部分擦拭的干干凈凈,不留半點(diǎn)余味,這才猶豫了一下,左右環(huán)顧了片刻,問:“誰在那?”
沒人回應(yīng),她反而松了口氣。
手指慢慢攀上腰帶,就在魏瓔珞要解開衣裳,擦拭一下身體的時(shí)候,一只手忽然從后伸出,落在她的肩上。
魏瓔珞大吃一驚,正要掙開對方的手,卻聽見一個(gè)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是我。”
魏瓔珞楞了楞,回過頭問:“你怎么來了?”
云破月來花弄影,傅恒的面孔在月下若隱若現(xiàn),他一如既往的俊美非凡,猶如謫下凡塵的仙人,愈發(fā)襯得魏瓔珞此刻灰頭土面。
但即便兩人此刻有著云泥之別,他望著她的眼神卻一如既往,充滿憐惜與愛意。
“跟我走。”他一把將魏瓔珞從地上拉起,“我?guī)闳ヰB(yǎng)心殿見皇上,請他立刻下旨賜婚!”
傅恒行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因?yàn)槲涵嬬笠呀?jīng)掙開了他的手,一邊倒退,一邊對他搖頭:“我不去。皇上早已說過,如果我再靠近你半步,就要?dú)⒘宋倚箲崳阏J(rèn)為,我會(huì)為了你不顧性命嗎?”
“我不會(huì)讓他傷害你。”傅恒認(rèn)真地望著她,一言一語發(fā)自真心,哪怕抗旨也無怨無悔。
魏瓔珞心中一疼,腳下又退了一步,離他愈遠(yuǎn)一步,刻意冷著聲調(diào)道:“然后呢,你會(huì)觸怒皇上,受到降罪,我不要成為罪人之妻,一輩子抬不起頭!”
傅恒定定看她半晌,忽然朝她走了過去:“瓔珞,你我都知道,你現(xiàn)在說的是假話,你又何必再說下去?”
“我……”魏瓔珞被他抓住雙臂,不得不抬頭望著他。
語言會(huì)騙人,可是眼神不能騙人。
“又或者說,傅恒在你心里,是個(gè)連你的真心都看不出來的蠢人嗎?”傅恒疼惜一笑,“利用我,你就能離開這個(gè)鬼地方——你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點(diǎn),可你沒有這么做,你避著我,躲著我,生怕連累我的前程,可你能為我委屈求全,我就不能為你放棄這個(gè)所謂的前程嗎?”
魏瓔珞定定看著他,看著他的深情,也看著他的理想。
那滿屋子的兵書,以及談到沙場點(diǎn)兵,建功立業(yè)時(shí)的明亮眼神,叫她如何能忘?
“……何必為了一個(gè)女人,觸怒皇上呢?”魏瓔珞垂下頭,輕輕道,“失去他的寵信,你該如何上戰(zhàn)場,如何實(shí)現(xiàn)你功名馬上取的理想?”
她不敢抬頭看他,免得自己的眼睛又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等了半晌,才聽見傅恒的聲音再次響起,極平靜,平靜的仿佛藏著旋渦的海面,道:“魏瓔珞,你是個(gè)恩怨分明的人,是你蓄意接近在先,故意引誘在后,我防不勝防,已中了你的招。如今你說放棄就放棄,那你從我這拿走的情,從我這拿走的心,要怎么還給我?”
魏瓔珞冰雪聰明,聽到他這番話的同時(shí),就已經(jīng)猜到他下一句。
“還不起,那就用一生來還好了。”
魏瓔珞一咬牙,略微顫抖的手指放在腰間,略一猶豫之后,便義無反顧的扯開了腰帶。
窸窣一聲,在傅恒驚訝的目光中,一件青灰色的宮女上衣輕輕落在草地上。
一具婀娜多姿的身體倒映在他瞳中,月光流淌在上頭,仿佛一尊玉人。
“……我還給你。”魏瓔珞雙手抱在胸前,輕輕道,“我用這具身子還你。”
魏瓔珞的身體在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如犯人等著處決,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最后,她終于等來了對方的回應(yīng)。
一件衣服輕輕披在她的身上,將她獻(xiàn)上的身體重新包裹。
“別這樣。”傅恒將她抱在懷里,聲音極難過,“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個(gè)……”
魏瓔珞眼眶一熱,幾乎當(dāng)場落淚。
“這具身體遲早會(huì)屬于我,但不是現(xiàn)在,不是用這種方式。”傅恒溫柔的吻了吻她的鬢角,“我不逼你了,既然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等你,等你從辛者庫里出來,等到你愿意接受我那天。”
他話語里充滿不舍,卻終究還是松開了不舍的手指,放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