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伺病
院中生了些雜草,爭奪著茉莉花的養(yǎng)分。
一只女人的手垂入?yún)仓校话岩话寻纬岳蛏砼缘碾s草,動作粗魯,如有深仇大恨。
“誰招你惹你了?要把氣發(fā)泄在一堆雜草上。”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
魏瓔珞回過頭,見傅恒笑吟吟站在她身后,一只手伸過來,似要替她捻下鬢角處粘著的一片落葉,卻被她偏頭避開了。
“別跟我說話。”她悶聲道,“我現(xiàn)在一看到男人就生氣。”
傅恒略略一想:“可是因為慧貴妃的事?”
“……愉貴人跟五阿哥險些丟了性命,才讓她得了些許報應(yīng)。”魏瓔珞一聽這名字,便怒上心頭,“沒想到不過兩個月,她竟再一次復(fù)起!呵,也對,一兩條人命,在她的艷冠群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傅恒笑了起來:“她的確艷冠群芳……”
見他竟然還笑得出來,魏瓔珞心中更覺惱怒,隱隱還有些酸楚,將手中雜草往他身上一丟,冷冷道:“你可知道,皇后昨晚在夜風(fēng)中苦等皇上一個時辰,等來了他改道儲秀宮的消息,你是娘娘的兄弟,不為她鳴不平,怎還笑得出來?”
“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被丟了一身草,傅恒卻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拍了拍胸口,“那道血書,是你嫁禍貴妃嗎?”
魏瓔珞挑了挑眉,他居然懷疑她?當(dāng)下冷笑:“不是!”
“不是就好,這件事做得太倉促,未免過于刻意,皇上何等聰明,早知有人嫁禍,然貴妃行事過于跋扈,該給她一個教訓(xùn)!只不過……”傅恒無奈道,“其父高斌開河建壩,治理黃河,造福百姓,功在千秋,哪怕看在他的面上,皇上也得寬容慧貴妃,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
魏瓔珞沉默不語。
“怎么了?”傅恒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不由得走近一步,聲音里透出關(guān)切。
魏瓔珞后退一步,嘴里嘟嘟囔囔著:“好端端的,你竟懷疑起我……”
傅恒一聽,登時哭笑不得,原來她對皇上釋懷了,卻對自己耿耿于懷,忙牽著她的手解釋道:“我沒有懷疑你,我與皇上一樣,都懷疑別人……”
魏瓔珞也不去問他懷疑的是誰,事情已成了定局,再多想也沒用,不如著眼于現(xiàn)在,著眼于以后。
“不說這件事了。”傅恒捏了捏她的手,道,“你要我替你打聽的事,我已打聽到了——你姐姐出事那夜,并無宗室離開乾清宮夜宴!”
“此話當(dāng)真?”魏瓔珞楞道。
“此事我向乾清宮當(dāng)值大太監(jiān)確認(rèn)過。”傅恒點了一下頭,“當(dāng)真!”
魏瓔珞盯了他好半天,才低聲一嘆:“我信你……既然乾清宮太監(jiān)問不出,那就從皇上身邊親信下手!”
只不過,該如何接近皇上,如何接近他身旁的親信呢?
魏瓔珞想了許多個辦法,但都一一被她自己推翻,有的太過刻意,難免被人懷疑別有用心,有的太過溫吞,只怕要十年八年才能達(dá)成目標(biāo)。
該怎么辦才好呢?
花在這上頭的心思多了,花在其他事上的心思就少了,故而魏瓔珞幾乎是長春宮里最后一個得到消息的人……
“皇上病了?”魏瓔珞楞了楞,“什么病?”
“這么大的消息,你怎么現(xiàn)在才知道?”明玉瞪她一眼,“是疥瘡!”
魏瓔珞對這病略有耳聞,知道患此病者,奇癢難受,多數(shù)患者會忍不住抓撓,結(jié)果常常引發(fā)感染,以至于病上加病,更加不好治療。
“皇后心憂皇上,打算帶個人一起,搬去養(yǎng)心殿照顧他。”明玉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她選中了你,你趕緊回去收拾一下行禮。”
爾晴原本冷眼旁觀,至此再也聽不下去,淡淡道:“明玉,娘娘已經(jīng)吩咐了,讓我留守長春宮,著你收拾行李搬去養(yǎng)心殿,你怎么能把活兒推給瓔珞?”
魏瓔珞看了眼明玉,她心里打什么主意,魏瓔珞心知肚明,多半是害怕皇帝身上的疥瘡傳染給她,于是想方設(shè)法要將這苦差推給別人。
不過在魏瓔珞看來,這算不得什么苦差。
相反,能夠借機(jī)接近皇上,接近他身旁的心腹……算得上是一件難能可貴的美差。
“好呀。”魏瓔珞笑道,“我這就回去收拾收拾行禮。”
明玉與爾晴原以為她得知真相,一定慧推脫不去,如今齊齊一楞,等人走了,爾晴才面色復(fù)雜的轉(zhuǎn)過頭,對明玉說:“這下你滿意了嗎?”
明玉別過臉去:“是她自己愿意,又不是我強(qiáng)迫的!”
“明玉,你總怪皇后娘娘現(xiàn)在不疼愛你,疏遠(yuǎn)了你,卻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爾晴用一種極陌生的目光盯著她,“娘娘不在紫禁城,你把愉嬪和五阿哥推出去擋災(zāi)!如今要你去養(yǎng)心殿,你又推三阻四!主子心明眼亮,能看不見嗎?別說皇后娘娘,就連長春宮眾人,你看誰還信服你!”
明玉瞠目結(jié)舌,望著爾晴拂袖而去的背影,第一次喃喃自問:“我……做錯了嗎?”
信任這種東西,如水一樣,總是一點一滴的積累成川,又或是一點一滴的漏成荒漠,聽說明玉不肯去,皇后只淡淡一聲:“本宮知道了。”也不怪責(zé)對方,只是看對方的眼神愈發(fā)淡漠起來,那目光竟與爾晴當(dāng)日的目光極為相似,讓明玉心中踹踹,隱約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卻又沒有反悔的機(jī)會……
一行人很快搬進(jìn)了養(yǎng)心殿。
弘歷發(fā)病的時候,自有皇后在一旁安慰他,同他說說話,減輕減輕痛苦,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臟活累活,便都是魏瓔珞等宮人的事。
“皇上在用藥之前,先要用明礬茶水清潔身體。”太醫(yī)將一盒藥膏放在魏瓔珞掌心,“待皇上沐浴完,把硫磺膏涂遍他全身,患處要多抹兩遍。”
“是。”魏瓔珞雙手接過藥膏。
她從未看過男人的軀體,更何況是光著身子的男人。
深呼吸幾下,魏瓔珞才收攏起有些慌亂的心思,走進(jìn)養(yǎng)心殿寢殿。
寢殿內(nèi)溫度略高,木桶剛剛被人撤去,但余溫還殘留在空氣里,帶著一絲淡淡的明礬茶水味。
偌大的宮殿內(nèi),只坐了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形單影只,真真孤家寡人。
“……是你?”弘歷緩緩睜開眼,冷冷道,“出去!”
魏瓔珞正為如何伺候一個裸體男人而發(fā)愁呢,聽他這樣一說,心里登時松了口氣,將藥膏放在旁邊桌上,應(yīng)了一聲:“是。”
房門一關(guān),又很快一開,換了李玉進(jìn)來。
“皇上,讓奴才來伺候您。”李玉硬著頭皮上了,動作雖然小心,卻還是弄疼了破皮的傷口。
弘歷吸了口氣,然后惱怒的往他身上一踢:“滾開,叫別人來!”
魏瓔珞的聲音隔門傳來:“皇上,養(yǎng)心殿撤出大半,剩下的多半是太監(jiān),皇后娘娘擔(dān)心他們粗手笨腳,弄痛了龍體,才吩咐奴才來。如今您要再叫別人,也不會比李總管好多少。”
此話聽在弘歷耳中,不異與毛遂自薦,借機(jī)接近,弘歷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怪異感覺是什么,只似笑非笑道:“你就不粗手笨腳了?”
魏瓔珞并不想接近這個脾氣差勁的男人,但仔細(xì)一想,她是來接近他身旁的心腹的,其中最關(guān)鍵的人物之一,就屬他身旁的大太監(jiān)李玉,即便不能討他喜歡,但也不能讓他討厭,所以將本屬于自己的苦活推給他的事,萬萬不能做,否則現(xiàn)在李玉不說什么,埋怨的種子卻種在心里,誰知什么時候會發(fā)芽結(jié)果?
“奴才從前是繡坊宮女,繡品都是上等綢緞,為防刮花錦緞,養(yǎng)成了每日精心護(hù)養(yǎng)雙手的習(xí)慣。”于是魏瓔珞耐心的解釋道,“皇上,若您不要李總管,也不讓奴才來,皇后娘娘會親自來抹藥。”
弘歷沉默片刻,終是不忍讓皇后到自己身旁,說說話倒還罷了,抹藥這事,難免要觸到他的傷口,這萬一傳染給她了怎么辦?
“進(jìn)來!”弘歷略帶煩悶道,“給朕上藥!”
“是。”吱呀一聲,魏瓔珞重新推門而入,自李玉手中接過藥膏,用早已洗干凈的手指沾了少許,輕輕落在弘歷的病痛處。
弘歷只覺傷口冰涼,分不清是藥膏的溫度,還是她手指的溫度。
身為天子,身旁絕不會少了女人,弘歷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女子的碰觸,卻不知怎地,就是有些不習(xí)慣她的碰觸。
這種感覺弘歷從未有過,一時之間只覺又羞又惱,忍不住又要發(fā)火,可目光觸及她平靜的眉眼,竟如燎原火遇上傾盆雨,皚皚白雪遇上一縷春風(fēng),火熄草生,冰雪消融。
魏瓔珞一抬頭,就撞見了對方這般出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