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昔敵今友
次日,弘歷來承乾殿看望永璟。
永璟生得虎頭虎腦,眉眼之間極像弘歷,于襁褓中咿咿呀呀,朝弘歷不停伸著小胖手。弘歷十分愛他,親自將他抱過來,手持一只撥浪鼓逗他開心,等永璟玩累了,開始打瞌睡,才小心翼翼將他放回到搖籃里。
永璟翻了個身,抱著一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睡了。
“這只布老虎是令妃送給永璟的端午節(jié)禮。”繼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別人都送些金銀錠子,手鐲鎖片,她倒是更妥貼些。”
弘歷瞥她一眼,只當(dāng)沒聽見。
繼后也不甚在意,徑自吩咐身旁的張?jiān)号校骸皬堅(jiān)号校龝闳ヒ惶搜屿麑m,為令妃請平安脈,她一直在圓明園照顧太后,自己病了都不在意,既是夜不得寐,食少不香,少不得請?zhí)t(yī)好好調(diào)理。”
弘歷仍視而不見。
張?jiān)号姓罩^后的吩咐,出承乾殿后,立刻去了延禧宮,替令妃診斷完,又留了份醫(yī)囑,剛出宮門沒兩步,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什么人?這么沒規(guī)沒矩!張?jiān)号姓牒浅鈱Ψ揭痪洌晦D(zhuǎn)頭,臉色一白:“皇,皇上?”
“令妃情形如何?”弘歷冷著臉道。
張?jiān)号忻氐溃骸盎噬希铄锬锍艘共荒苊拢€有肝胃欠和之癥。臣開了香蘇和胃湯,替娘娘慢慢調(diào)理。”
弘歷皺眉:“肝胃欠和?”
“娘娘飲食無常,才會胃脘作痛……”張?jiān)号杏杂种蛊蹋斑€有,臣聽聞令妃娘娘要以血來抄《華嚴(yán)經(jīng)》,即便去了圓明園,也是一日不停,日積月累, 血?dú)馓潛p,患了傷食之癥,才會胃失所養(yǎng)……”
弘歷臉色一變,轉(zhuǎn)頭就朝延禧宮走去。
門口太監(jiān)本要通報(bào),但被他抬手止了,一路行至寢殿內(nèi),然后屏息看著床上那人。
像是幾年不見,又像是昨天才見。分別許久并沒有增加兩人之間的隔閡,相反,那些他刻意遺忘的過往,如同漲潮的海水,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心頭。
“明玉?”明明是大白天,魏瓔珞看起來卻十分疲憊,她閉著眼睛,歪在榻上,左手支著太陽穴,吩咐道,“把二十卷整理一下,派人送去圓明園。”
久久無人應(yīng)答。
魏瓔珞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瞧見弘歷,驚而坐起:“皇上怎么來了!”
弘歷的目光卻凝在她的左腕上。
她用左腕支著腦袋,袖子自然滑落半截,手腕上纏繞一截白布,鮮血滲出,將白布染得半白半紅。
弘歷想要裝作不在意,但終是忍耐不住,將她的手抓過去:“這是怎么回事?”
魏瓔珞忙將手抽回來,放下袖子,若無其事道:“不礙事,只是放血的傷痕。”
弘歷惱火:“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朕命令你,不準(zhǔn)再寫了!”
魏瓔珞:“皇上,請恕臣妾不能遵命。”
弘歷火起:“你——”
魏瓔珞:“既然答應(yīng)了太后要完成八十一卷,就不能半途而廢,請皇上恕罪。”
弘歷啞然,良久忍下,坐在一邊:“朕本想任你自生自滅,看在你精心服侍太后的份上,才會提醒你,若你執(zhí)意不聽,朕也無可奈何,但所有的結(jié)果,都得你自己承擔(dān)。若將來太后怪罪,與他人無礙。”
魏瓔珞:“臣妾明白。”
弘歷越看她越生氣,站起來便往外走。
“皇上可還記得對臣妾的承諾?”魏瓔珞忽然在他身后喊。
弘歷腳步一頓。
“皇上說過,不會讓臣妾受人欺凌。”魏瓔珞嘆了口氣,“今夜皇上來延禧宮,后宮人人都看見了,若您拔腿就走,臣妾如何立足后宮?只怕這個紫禁城,臣妾一天都呆不下去。”
弘歷:“今夜朕留宿延禧宮,當(dāng)全了你的顏面,至于其他,你不要妄想!”
說完,他便吩咐李玉收拾偏殿,寧可獨(dú)自睡在偏殿,也不愿意與魏瓔珞同床。李玉辦事利落,很快就將偏殿收拾干凈,服侍弘歷歇下后,獨(dú)自守去門口。
夜里,弘歷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是不習(xí)慣獨(dú)寢,而是一閉上眼,就看見魏瓔珞手腕上的傷口。
又翻了個身,他忽然睜開眼,屋子里沒有點(diǎn)燭,伸手不見五指,更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顏,但他還是認(rèn)出了她,認(rèn)出她的呼吸,認(rèn)出她肌膚的溫度,認(rèn)出她發(fā)上的香氣。
弘歷冷冷道:“出去。”
不知何時臥到他身旁的魏瓔珞搖搖頭,楚楚可憐道:“皇上,我的寢殿里有老鼠,我害怕。”
這真是個可笑的理由,弘歷重復(fù)一句:“出去!”
“皇上,我過來的時候忘記穿鞋。”她又尋了另外一個借口,“地上好冷,我走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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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弘歷仍不接受這個理由,厲喝一聲:“出去!”
沉默半晌,魏瓔珞忽然嘆了口氣,輕輕道:“皇上,我吃避子藥,因?yàn)槲液ε拢 ?br/>
出去兩個字已經(jīng)到了弘歷嘴邊,最后脫口而出的卻是:“……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魏瓔珞苦笑道,“懷孕以后,我就會變成一個大胖子,越來越不好看,身上還會散發(fā)異味,你很快就會討厭我,去別的女人身邊。”
弘歷認(rèn)真聽完:“……朕不是這樣的人。”
“還有,我很怕死。”魏瓔珞將額頭貼在他的心口,有些心有余悸道,“皇后娘娘難產(chǎn)的時候,我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生孩子猶如過鬼門關(guān),我沒有她那樣的勇氣,對不起,對不起……”
聽她一聲一聲說著對不起,弘歷沉默良久,輕輕道:“別說了,朕不怪你。”
“真的?”魏瓔珞抬手撫上他的臉頰,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
弘歷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但最終沒有推開她,沒有厲聲對她喊出去。
他的默許,讓魏瓔珞得寸進(jìn)尺,她小心翼翼將臉湊過去,試探性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如同偷吃谷物的小鳥,一啄即退,等了片刻,見沒人阻止她,便又啄了一下,又一下……
弘歷的大手忽然按在她后腦勺上,加重了這個吻。
芙蓉帳暖度春宵,半透明的帳子內(nèi),兩具身體糾纏在一起,直至魏瓔珞累的昏過去,一雙有力的胳膊從身后摟著她,她聽見弘歷在她耳邊輕輕道:“你應(yīng)該早跟朕說……只要你不愿,朕不會逼你。”
魏瓔珞唇角剛要上揚(yáng),眼角卻先流下淚來。
夜盡天明,人去枕空。
暖帳內(nèi),魏瓔珞幽幽醒來,伸手一摸,身旁空蕩蕩的,被褥早已冰涼。
“娘娘,你醒了。”明玉端著水盆進(jìn)來,準(zhǔn)備為她擦洗身體。
“終究還是不一樣了。”魏瓔珞望著天花板,喃喃道,“從前他都會等我醒來,然后一塊起床,一同吃飯……現(xiàn)在他同誰在一起吃飯?”
明玉擰毛巾的手一頓,許久才回:“皇上……去了寶月樓,同容嬪娘娘一塊用早膳。”
“……是嗎?”魏瓔珞心中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覺,不再說話,只是呆呆看著天花板。
明玉見她這幅模樣,心中一酸,險(xiǎn)些開口勸她放棄,可轉(zhuǎn)念一想,放棄之后,又該回哪呢?瓔珞如今正是花開正艷的年紀(jì),難不成讓她跟太后一樣,去圓明園養(yǎng)老?最后只能將勸慰的話又吞回肚里,上前為她擦拭身體,換上新衣。
衣服剛剛穿好,小全子就蹬蹬蹬跑進(jìn)來:“娘娘,皇上讓您去寶月樓侍膳。”
寶月樓臨水而建,遙遙望去,如月中廣寒,樓對面還建了回回營與清真寺,容嬪在樓上見了,就仿佛見到了家鄉(xiāng)景色。
等進(jìn)樓一看,才發(fā)現(xiàn)弘歷對容嬪的榮寵不僅如此,樓中金碧輝煌,伺候的宮人也都作回人打扮,甚至連桌上布的菜也全是手抓飯,蔥爆羊肉等回族菜,檀味極重,完全不符合弘歷一貫的口味,他卻吃得極開心。
……又或者說,只要容嬪開心,他就覺得開心。
魏瓔珞在一旁站了許久,他才注意到她,笑道:“你來了?”
容嬪轉(zhuǎn)頭看向她,眼睛里充滿好奇:“她就是令妃嗎?”
“嗯。”弘歷用手帕擦掉她臉上的油漬,寵溺道,“你不是說教規(guī)矩的嬤嬤很嚴(yán)厲,不喜歡嗎?新人入宮,規(guī)矩大多都是從高位妃嬪那兒學(xué)的,比如令妃,她當(dāng)年便是跟著先皇后學(xué)規(guī)矩,朕想把你送去延禧宮,跟著令妃學(xué),你愿意嗎?”
容嬪歪頭打量魏瓔珞,然后天真無邪地笑了:“好啊,我喜歡她。”
魏瓔珞卻無法喜歡上她。
弘歷命她坐下,叫人給她上了一份菜,他明知道她的腸胃不好,只能吃清粥小菜,卻還是將一鍋?zhàn)友蛉鉁珨[在她面前,羊肉湯很好,但她食不下咽。
熱氣在鍋上升騰,她隔著一層霧氣看著對面的兩人,心里不明白,若說他不在乎她,昨晚的甜言蜜語尤在耳邊,若說在乎她,又為何要這樣折磨她,跟別的女人卿卿我我也就算了,還特地叫她在一旁看著。
“從前他的心里只有我,如今他的心已經(jīng)分成了兩半……我只占了小的那半。”魏瓔珞心想,然后再也待不下去,用手帕擦了擦嘴道,“皇上,臣妾吃飽了,先行告退。”
弘歷無所謂地?cái)[擺手,似完全不在意她是走還是留。等她走到一半,聽見沉璧在她身后說了句:“令妃娘娘真的不愛吃羊肉湯嗎?其實(shí)吃一口就知道,很好吃的。”
弘歷當(dāng)即下令:“李玉,把這鍋羊肉湯,給令妃送回去,盯著她喝完。”
魏瓔珞心中更不是滋味,眼眶一陣陣發(fā)酸,怕自己在容嬪面前出丑,忙加快腳步出了寶月樓,回到延禧宮內(nèi),發(fā)現(xiàn)永琪竟在等她,抬頭見她回來,匆匆跑過來:“令母妃,求你救救六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