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皆有妒
    四目相對,又飛快錯開。
    魏瓔珞臉上一絲情緒波動也無,沒有看見情人的喜悅,也沒有看見仇敵的憤慨,無動于衷的就像看見了一顆路旁石子,一朵水畔白花,極為平淡稀疏的一瞥,便收回目光。
    采仗自傅恒面前從容而過,留下傅恒在背后,明明春光明媚,卻如同身處冰天雪地。
    一如當(dāng)年的魏瓔珞,匍匐于冰天雪地中,望著他與爾晴并肩離去的背影,天地倒轉(zhuǎn),心死如灰。
    海蘭察嘆了口氣,按了按他的肩膀道:“發(fā)生了許多事,總之,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上的女人了……傅恒,死心吧。”
    養(yǎng)心殿。
    “傅恒,你沒有讓朕失望。”弘歷滿目欣慰地看著傅恒,贊賞之情簡直溢于言表,“此次在金川立下大功,朕應(yīng)當(dāng)給你獎賞,說吧,你想要什么?”
    立下滔天之功,傅恒身上卻無半點(diǎn)喜色,相反,死氣沉沉,仿佛一個行將就木之人,被大夫判了死刑,半邊身體沉進(jìn)棺里。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頭,盯著弘歷:“皇上,不論奴才想要什么,您都會給嗎?”
    他明明什么都還沒說,弘歷卻似察覺到什么,原本的喜悅之色就慢慢褪去,淡淡下旨道:“傳旨,富察傅恒封一等忠勇公,賜寶石頂、四團(tuán)龍補(bǔ)服。”
    傅恒一楞,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傅恒隨手舉起一本奏折,遮住臉道:“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傅恒見他心意已決,只得深深叩下:“奴才叩謝皇上隆恩。”
    弘歷點(diǎn)點(diǎn)頭,奏折后,神色陰沉。
    “皇上。”不久,李玉進(jìn)來,捧起綠頭牌,放在最醒目位置的,赫然是魏瓔珞的牌子。
    弘歷拿起牌子,拇指摩挲上頭的令字,淡淡道:“當(dāng)年在長春宮的時候,傅恒就對令嬪十分照顧,他上了戰(zhàn)場,想必令嬪也時常牽掛,若知道他平安歸來,自是放下心頭大石。”
    這話李玉不知該如何接,只能靜靜立在一旁。
    弘歷忽將牌子狠狠一擲,悶聲道:“去儲秀宮!”
    夜深人靜,富察府內(nèi)。
    酒水一杯又一杯,杯子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少爺。”青蓮端著一只木盤進(jìn)來,盤子里盛著一碗米飯,幾碟小菜,她關(guān)切道,“少爺,您一整天都水米不進(jìn),打了勝仗,受了封賞,都是好事兒啊,您怎么如此難過呢?”
    傅恒沉默不語,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青蓮嘆了口氣,放下木盤,正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身后忽然傳來悶悶一聲:“為什么?”
    她回過頭,看見傅恒癱坐在椅內(nèi),一身酒氣,半生荒唐,不似個常勝將軍,倒像個天涯淪落人,形單影只,唯一劍一酒相伴。
    “仗打到最艱難的時候,皇上連發(fā)十二道上諭,強(qiáng)令我班師,我抗旨不遵,拼盡最后一口氣,也一定要打勝,因?yàn)橹灰@勝……”他給自己灌了一口酒,半醉半醒般的囈語著,“我便可以向皇上許一個愿……”
    青蓮試探道:“少爺想要什么?”
    她心中著實(shí)有些好奇,因?yàn)楦岛阋回炃逍墓延瑱?quán)財(cái)美色,全不放在心上,外人都說朝中這么多人,唯他難以收買,因?yàn)闆]人曉得他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個人。”傅恒道。
    青蓮微訝。
    “我想要用軍功,去交換一個人……一個被我弄丟了,拼命也想找回來的人。”傅恒閉著雙眼,嘴里緩緩?fù)鲁鍪铺祗@似的兩個字:“瓔珞……”
    青蓮驚得肝膽俱裂。
    魏瓔珞三個字是家里頭的禁忌。
    爾
    晴時時要將這三個字提出來,詛咒喝罵,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三個字,便是對方升了令嬪,也不肯消停。
    青蓮不知爾晴為何這么恨對方,如今方猜測到一二……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傅恒睜開眼,對她笑起來,右手緩緩抬起,按在自己的胸口,“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這里有一處傷,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進(jìn)了心臟,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一定要娶她……哪怕她因此怨我,罵我,我也不再跟她分開。”
    “少爺……”青蓮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他癡,還是說他傻,最后只能輕輕一嘆,“少爺,你醉了。”
    “大夢初醒方覺曉,我如今才是最清醒的。”傅恒慨然一笑,“從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寬容大度,可以按耐自己的感情,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祝她幸福,如今方知是自欺欺人,一知她成了皇上的女人,我竟坐也坐不住,第一時間就沖去了皇上面前,向他索要……”
    青蓮聽到這里,嚇得冷汗淋漓。
    “少,少爺。”一時之間,她話都說不利索了,“您,您真的跟皇上索要令嬪娘娘了?”
    如此大不敬之罪,哪怕傅恒再贏十場金川之役,恐也無法功過相抵!富察府上上下下,都要因他一句話而蒙大難!
    “我還沒那么瘋狂。”傅恒苦笑一聲,將頭一昂,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直至最后,我還是說不出口……”
    青蓮松了一口氣,見他如此,又暗暗覺得心酸,不由得走近他,手指頭伸了又伸,最后仍是情怯的收回身后。
    “少爺,這不是你的錯,是造化弄人……”她只恨自己讀書少,竟尋不到妥帖的詞來安慰他,只能說這些沒用的話。
    傅恒沒應(yīng),他閉上雙眼,就這么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青蓮不忍在這個時候離開,怕他中途醒來,見身旁一個人都沒有,覺得又冷又寂寞,便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
    桌上的燭火燒盡了,當(dāng)青蓮換上新蠟時,傅恒的聲音在她身后朦朦朧朧響起,他似做了一個噩夢,以至于眼角帶淚,那一滴淚水蜿蜒而下,他夢囈道:“姐姐,我好后悔……”
    青蓮看著他,忽然抬起手,指尖一片濕潤,不知為何,她也哭了起來。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世上太多事,當(dāng)時不覺得,事后想起,才覺得后悔。
    儲秀宮內(nèi),弘歷看著眼前哭哭啼啼的女子。
    小嘉嬪被罰緊閉,如今剛好一個月,因恐失寵,衣帶漸消,生生瘦了一圈,默默哭泣的模樣,看起來極為可憐。
    “皇上,臣妾知道錯了。”她跪在地上,哽咽道,“不論您怎么罰都好,只是別不理嬪妾!”
    “你知錯就好,”弘歷平淡道,心里卻想:若她能與你一樣溫柔順從該多好。
    小嘉嬪如一條唯恐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甚至不敢站起身,一路膝行至弘歷面前,雙手抓住他的衣擺,仰頭望他,可憐兮兮道:“自從令嬪入了宮,皇上再也沒理過旁人。嬪妾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心里只有皇上,看您整日陪令嬪,心中實(shí)在煎熬!一時想不開,才會讓她罰跪!嬪妾知錯了,以后再也不為難她了!”
    弘歷嘆了口氣:“好了,起來吧。”
    小嘉嬪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卻聽她幽幽一嘆,似有意似無意的來了一句:“皇上莫要再怪嬪妾,人皆有妒,若您肯將對令嬪的好,分給嬪妾一分,嬪妾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人皆有妒……”弘歷緩緩將這詞放在舌尖咀嚼一番,忽然問道,“……若是有個人,從來不在意朕去誰那,不在意朕對誰好呢?”
    “那這個人,擺明沒將皇上放在心上。”小嘉嬪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
    弘歷良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