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繼后
沒人住的屋子會舊,沒人走的地會荒,
才過去多久,長春宮的花圃里就長出了野草。
弘歷站在花圃中,荒草萋萋,被風(fēng)一吹,便折彎了腰。
“我知道,你與容音是結(jié)發(fā)夫妻,她這一走,你難免痛心傷感。”太后走近他,安撫道,“但事情過去這么久,你也該釋懷了。”
釋懷嗎?
弘歷低頭看著腳下的茉莉花,知道這世上只要還有一朵茉莉花在,他就永遠(yuǎn)忘不掉那個茉莉般清麗的人。
“皇后是六宮之主,不能永遠(yuǎn)空懸,你遲早要立后的。”太后仍在他耳邊勸,“在后宮之中,嫻皇貴妃雖無子嗣,威望和資歷卻最高,若要立后,她是不二人選。”
“太后說得是。”弘歷一嘆,“兒子只是……”
只是覺得對不起她……
“皇帝。”太后最是了解這一點(diǎn),卻不肯慣著他,縱著他,半是規(guī)勸半是嚴(yán)厲道,“從前的遺憾,都已成為過去,不如憐取眼前人啊!”
弘歷看著一地白花荒草,良久,悵然一嘆。
三日后,承乾殿。
“那拉氏自皇考時賜朕為側(cè)室妃,持躬淑慎,禮教夙嫻,皇太后端莊惠下之懿訓(xùn),允足母儀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宮之位。今謹(jǐn)遵慈命,側(cè)立皇貴妃那拉氏為皇后……”
送走了傳旨太監(jiān),珍兒興高采烈回到寢殿,一推門,愣在原地。
嫻貴妃已自行換上皇后禮服,立在鏡前,對鏡子里的自己說:“你終于是皇后了。”
多好的一件事,在她臉上卻看不到半點(diǎn)喜色。
“額娘。”嫻貴妃單手撫著鏡面,喃喃道,“淑慎不再是從前那個懦弱無能的女兒,我做皇后了,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從今以后,你再也不用過捉襟見肘的日子,再也不必受盡他人恥笑,我給你掙了臉面,沒有辜負(fù)你的期望……”
說著說著,淚水滾滾而下。
“……為什么你不在?”嫻貴妃哽咽道,“為什么不來親眼看看這身禮服,為什么……不來夸夸我,抱抱我,額娘……額娘……”
她一手捂臉,雙膝緩緩下落,跪于鏡前,淚水在指縫間漫延垂落。
珍兒心里嘆了口氣,輕輕將門給掩上了,然后守在門口,不讓旁人進(jìn)去,不讓任何人看見或者聽見嫻貴妃最脆弱的一面。
國事家事,立后,國之大事,出征,家之大事。
“讓我死!讓我死好了!”
富察府一片大亂,爾晴鬢發(fā)凌亂,手里舞著一只匕首,作出要自盡的模樣。
身旁圍了一群下人,個個哄,個個勸,杜鵑急得渾身是汗,見傅恒進(jìn)來,忙沖過去道:“少爺,您可算來了!少夫人聽說你要去金川就急壞了,說與其看你去送死,不如一死了之,您快勸勸她呀!”
傅恒的目光往爾晴身上一掃,淡淡道:“還不動手?”
爾晴只是做做樣子,怎可能真的去死,一時之間騎虎難下,索性丟了匕首哭道:“富察傅恒,出征金川這么大的事,我作為你的妻子,竟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你居然還叫我去死,你到底有沒有人性?”
他們夫妻不和,下頭的人也難做人,杜鵑小聲勸道:“少爺,您就體諒體諒夫人吧,夫人是真的擔(dān)心你……”
“擔(dān)心我?”傅恒笑了,“不,她是怕我戰(zhàn)死沙場,她就成了寡婦,如今擁有的名利地位,立刻就成了過往云煙。”
爾晴不可置信道:“你說什么!”
傅恒神色平常:“怎么,我說的不對嗎?”
被他戳穿心事,爾晴不由得惱羞成怒,舉著匕首朝他刺去:“我索性砍了你的手,看你如何去戰(zhàn)場送死!”
她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太太,哪里是傅恒的對手,傅恒只輕輕用手一劈,爾晴就痛叫一聲,匕首脫手而落。
一腳將匕首踢到角落,傅恒冷冷吩咐眾人:“爾晴留下,其余人統(tǒng)統(tǒng)下去!”
他積威甚重,杜鵑彎腰撿起地上匕首,與其他下人退出門去。
“喜塔臘爾晴。”四下沒有旁人,傅恒聲音一沉,再不掩飾道,“我容你活著,不是因?yàn)槟愀怪袘阎埛N,而是我曾對你有愧!但再多的愧疚,也挨不住你這樣的消磨,你聽好了,從今天開始,
你給我老老實(shí)實(shí)呆在這棟樓里,敢邁出去一步——”
“你敢怎樣?”爾晴瞪著他。
傅恒的語氣稀疏平常,說出來的話卻叫爾晴脊背發(fā)冷:“左腿邁,我就砍左腿,右腿邁,我就砍右腿。”
爾晴盯了他許久,終于確定,他說的都是真的……
心里隱隱生出一絲悔意,不是后悔當(dāng)初設(shè)計(jì)了弘歷,而是后悔自己先前不該吐露實(shí)情,而是應(yīng)該將整件事栽贓到弘歷頭上,一口咬定,就道是弘歷垂涎自己的美色,強(qiáng)迫了自己……
反正傅恒這個忠臣,也不敢拿這件事去質(zhì)問皇上,事實(shí)如何,還不是她說了算?
如今木已成舟,爾晴后悔之余,只能哭哭啼啼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能懷上的,你只顧欺辱我,怎地不見你去找皇上?”
傅恒搖搖頭:“我為皇上伴讀十年,他是什么樣的品性,我比你清楚百倍。哪怕你美若天仙,只要和我拜了天地,進(jìn)了富察家的大門,他就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這個孩子到底怎么來的,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到。你最好保佑我平安歸來,若我回不來……”
爾晴一時間心跳如鼓:“……怎樣?”
傅恒對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既無愧疚,也無留戀:“京城郊外的庵堂,就是你畢生的歸宿!”
說完,他丟下咒罵不停的爾晴,頭也不回的離開。
金川之役,匡時許久,先前領(lǐng)兵的訥親已被押解回京,因其膽怯畏戰(zhàn),導(dǎo)致?lián)p兵折將之故,被弘歷革了頂戴花翎。
傅恒頂了他的差事……但朝野上下,無人覺得這是一份好差事,相反,都視之為燙手山芋。
便連富察家的人也同樣這么認(rèn)為,故而他一回家,夫人老爺,親朋好友,紛紛登門來勸,希望他能放棄這門差事,縱會惹來弘歷的怒火,總好過馬革裹尸,死在邊地。
甚至連伺候他的小丫鬟青蓮,也在給他送茶時,輕輕放下茶盞,擔(dān)憂道:“少爺,您真要去金川嗎?奴才聽說大軍損兵折將,朝中無人敢出征,您現(xiàn)在去,該有多危險啊……”
差事已經(jīng)下來,但傅恒沒一刻懈怠,下朝之后,沒與同僚去花船上快活,而是回了家,從書架上取了一卷兵書翻看,聽了青蓮的話,他放下兵書問:“青蓮,是老夫人讓你來的?”
青蓮一楞,忙垂下頭道:“對不起少爺,是奴才多嘴了。可老夫人都擔(dān)心得病倒了,說若您不肯放棄,就再也不見您了……”
“畏戰(zhàn)懼死,龜縮不前,那學(xué)兵書做什么,當(dāng)官做什么?”傅恒嘆了口氣:“若老夫人再問,你就這樣告訴她。傅恒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去了,請她原諒。”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萬一……少爺心里就沒有記掛的人嗎?”青蓮見他臉色一變,忙垂下頭,“是奴婢不好,奴婢說錯話……”
這話似乎觸動了傅恒的心事,他手里握著兵書,久久立于書架前,似一座俊美的雕像,良久過后,才忽然丟下兵書:“我出去一下。”
“少爺!”青蓮在他身后喚道,“天就要黑了,您去哪兒啊!”
一騎絕塵,飛出傅恒府。
功名只在馬上取,傅恒的騎術(shù)出類拔萃,一路快馬加鞭,路人只覺身旁刮過一陣飆風(fēng),轉(zhuǎn)頭望去,只望見空中煙塵。
“吁!”傅恒忽然一勒韁繩,馬蹄揚(yáng)起,復(fù)又落在地上。
圓明園內(nèi),一眾宮人正在做最后的掃灑。
“嗯?”魏瓔珞手持掃帚,回過頭來,“奇怪,我剛剛好像聽見了馬蹄聲。”
樹影一晃,一只手撥開叢叢綠意,朝她伸去。
“你太陽底下站太久,曬出幻覺來了吧。”一只手忽然搭在魏瓔珞肩上,袁春望半個身子壓在她身上,懶洋洋道,“快,我快不行了,帶我回去,往我頭上灑點(diǎn)水。”
“哎,你撐著點(diǎn)!”魏瓔珞登時忘了馬蹄的事情,半攙半扶著與他離去。
身后,一聲嘆息。
“現(xiàn)在與她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傅恒緩緩將手收回來,自言自語道,“等我活著回來……”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既然無法與之約定歸期,又何必要人久等,不如獨(dú)自歸去。
“駕!”
馬蹄聲重又響起,帶著未能說出口的那句話,帶著一名將軍赴死的決心,離開了圓明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