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喪【下】
    富察府。
    爾晴的肚子愈發(fā)大了,行動漸漸困難,大多數(shù)時候都像今天一樣,坐在椅子里,任由身旁的侍女為她揉肩,喂食,以及說些有趣的事兒逗她開心。
    “傅恒去哪兒了?”爾晴吃了一顆紅棗,問道。
    杜鵑忙回道:“今日收到緊急軍情,少爺奉旨入宮去了,現(xiàn)在這個時辰,應(yīng)該在養(yǎng)心殿。”
    爾晴一笑:“皇后剛剛失去了七阿哥,皇上是生父,傅恒又是親舅舅,可這兩個人都不在皇后身邊,男人可真是心狠啊!”
    杜鵑垂下頭,不好也不敢接她的話。
    皇后遭了這么大的難,消息連夜傳回富察家,老夫人立刻暈了過去,醒過來,也一直在哭,兩只眼睛原本就看不大清東西,如今哭多了,便愈發(fā)不中用了。老爺與她伉儷情深,見老妻如此,心中同樣不好受,一夜之間,生生白了不少頭發(fā)。
    傅恒更不必說,他今日是繃著臉出門的,知他性情的人,便知他這次進(jìn)宮,多半是要為自家姐姐尋個公道。
    上上下下,也唯有爾晴無動于衷,全不將皇后的事兒放在心上,仍有閑情逸致賞花,棗子還多吃了幾個。
    又咬了一顆棗子在嘴里,咀嚼片刻,杜鵑伸手過去,爾晴將棗核吐在她手心,然后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道:“我是皇后的弟媳,理應(yīng)代替額娘入宮去看望皇后娘娘,你說呢?”
    杜鵑一楞:“可是少爺不準(zhǔn)您出門……”
    “你想想清楚,再與我說話。”爾晴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慢條斯理道,“傅恒是你現(xiàn)在的主子,這兒是你將來的主子……”
    杜鵑看著她的小腹,神色復(fù)雜。
    “走吧。”爾晴將手往前一伸,示意她扶自己起來,“送我進(jìn)宮。”
    這位稀客的到來,叫明玉吃了一驚。
    “你怎么來了?”她問,聲色有些沙啞,眼圈也有些泛紅,顯是哭了一夜。
    “我是來探望皇后娘娘的。”爾晴道。
    明玉猶豫地看了寢殿深處一眼,里頭黑洞洞的,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上,厚厚窗簾落下來,靜默得像一間巨大的墓室:“娘娘現(xiàn)在誰都不想見。”
    爾晴嘆道:“我知道,不過,越是一個人呆著,越容易胡思亂想,讓我單獨(dú)陪娘娘談一談吧。”
    見明玉還有些猶豫不決,爾晴拉了拉她的手,親昵如從前:“從前我是最懂娘娘心意的人,又是富察家的兒媳,照顧開解娘娘,實(shí)在責(zé)無旁貸。明玉,讓我進(jìn)去吧,就算勸不了娘娘,也總是個安慰。”
    若是明玉自己勸得了皇后,自不需要她幫忙,只是她嘴笨,那個最為伶牙俐齒的魏瓔珞又恰好不在身邊,最后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這個長春宮的舊人身上,嘆道:“好吧,你進(jìn)去試試吧。”
    爾晴微微一笑,走進(jìn)了寢殿內(nèi)。
    望著眼前關(guān)上的大門,明玉喃喃道:“瓔珞,你什么時候才回來呀……”
    “明玉姐姐!”珍珠的聲音從旁傳來,“太醫(yī)讓您過去一趟……”
    “哎,來了來了!”
    皇后一倒,長春宮就失了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壓在明玉肩上。
    只處理了半天,明玉就覺得力不從心,心里愈發(fā)思念魏瓔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就該交給她來做,她能整得井井有條,我卻越弄越糟……”
    等到處理完,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猛然想起爾晴還在寢殿內(nèi),又匆匆趕了回來,恰逢殿門一開,爾晴從里頭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似乎遇見了什么開心的事情。
    “怎么樣?”明玉帶著期望道,“娘娘心情好些沒?”
    爾晴笑:“有我陪著說說話,自然好多了。”
    明玉長出一口氣,一不留神,心中最大的擔(dān)憂脫口而出:“我就怕娘娘想不開……”
    她自知失言,忙住了嘴。對面的爾晴也給她面子,故意裝作沒聽見她剛剛說的話,笑道:“你放心,娘娘寬容豁
    達(dá),遲早會明白的。時候不早,我該在宮門下鑰前出宮,你要好好照顧皇后。”
    明玉送走了爾晴,又在宮門口徘徊片刻,直至夕陽西下,朱紅宮門沉沉落下,她才嘆了口氣,知道魏瓔珞今夜是回不來了,神情失落的回了長春宮。
    宮人點(diǎn)起了蠟燭。
    許是因?yàn)樾闹衅鄾觯B看蠟燭的燭火,都覺得是一滴明亮的淚水。
    明玉癡癡盯著桌子上的燭火,冷不丁身后傳來一聲:“明玉。”
    明玉登時回過神來,轉(zhuǎn)身奔到床邊:“娘娘!”
    皇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她慢慢轉(zhuǎn)過頭,眼中一片清明,只因傷勢嚴(yán)重,故而看起來有些形容憔悴,但聲音神態(tài)已經(jīng)恢復(fù)到平時的溫柔:“本宮餓了,想吃些東西。”
    “好,好。”明玉含淚笑道,“奴才馬上吩咐小廚房準(zhǔn)備。”
    皇后:“你先松開繩子。”
    “這……”明玉臉上流過一絲猶豫。
    “怎么,你難道還要一直捆著本宮不成?”皇后對她柔聲一笑,“本宮已經(jīng)好了。”
    明玉小心翼翼打量她片刻,見她神色如常,再無瘋癲之態(tài),于是放下心中的將信將疑,給她解了綁。
    解綁之后,皇后也未發(fā)難,只是揉了揉帶著繩痕的手腕,輕輕道:“本宮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好。”明玉點(diǎn)完頭,又猶豫起來,“現(xiàn)在去做,要好久才能完成,您一整天滴水未進(jìn),不如先讓廚房準(zhǔn)備薏仁米粥,好不好?”
    皇后搖搖頭,顯得有些執(zhí)拗:“不,本宮只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吧。”明玉實(shí)不忍拒絕她,只好道,“奴才立刻去做,娘娘好好休息,奴才做好了,立刻給你送來。”
    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皇后忽然喊道:“對了……瓔珞回來了嗎?”
    “沒有。”明玉搖搖頭,心中也十分遺憾,若是有瓔珞的陪伴,想必皇后娘娘會好很多。
    皇后失望道:“本宮知道了,你去吧。”
    皇后并不是真的想吃江米年糕,故意選了這個費(fèi)時許久的點(diǎn)心,是為了能夠支開明玉。
    明玉走后不久,皇后慢慢從床上下來,一步步走出寢殿。
    冷風(fēng)吹過空枝,茉莉花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凋零而去,空留枯枝于風(fēng)中搖曳,道不盡的蕭索凄涼。
    皇后的目光越過空枝,遙遙望著不遠(yuǎn)處的角樓,臉上浮現(xiàn)同樣蕭索凄涼的笑容,輕輕道:“我這一生,真是步步是錯。”
    拔下頭上珠釵,毫不在意的往地上一丟,皇后笑道:“我天性不愛拘束,卻嫁進(jìn)了皇家,成了大清皇后。”
    一只明月珰丟在地上,被她的鞋底無情碾過,她抬手摘著另外一只耳上的明月珰,笑道:“若我能安安分分的當(dāng)個六宮典范倒還罷了,可我卻貪戀兒女情長,妄想得到皇上的愛……”
    金釵步搖,耳珰玉環(huán),一樣一樣從她身上脫落,就像她執(zhí)著的過去,執(zhí)著的責(zé)任,執(zhí)著的愛情。
    不知不覺,皇后身上除卻一件素白衣裳,已經(jīng)別無他物,她立在高高的角樓上,衣擺迎風(fēng)而展。
    “一錯再錯,我最大的錯,就是生下永璉永琮。”她痛苦的閉上眼睛,“你們兩個不該投身在我這,我身為母親,卻無法保全你們,一切都是我的錯……”
    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天而降,夾著細(xì)小的雪。皇后慢慢睜眼看向天空,抬手接了一片雨雪,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她心中酸楚無比,似乎老天都在懲罰她,暖閣起火時,不見天空下雨,到了此刻,竟突然下起雨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說三聲對不起,對自己的家族,對皇上,對兩個夭折的孩子,最后含淚笑道,“對不起,瓔珞,答應(yīng)要等你回宮,可惜,我等不到了……不過,你要為我高興,從今以后,我不再做皇后了,只做富察容音,我——只是富察容音!”
    她忽然張開雙臂,如同一只白色的飛鳥,自紫禁城的角樓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