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爾袞將綺蕾接進了睿親王府
第6章 多爾袞將綺蕾接進了睿親王府
晨。太醫(yī)院的朱漆大門緊閉著,兩只獅頭吊環(huán)黃澄澄地發(fā)著威。
太陽剛剛探過宮墻,將一對獅頭照得須發(fā)皆張,栩栩如生。一雙纖纖酥手已經(jīng)叩響了那門環(huán)。
門內(nèi)有人應(yīng)聲:"誰?"
"太醫(yī),娘娘來了,還不開門嗎?"是小丫環(huán)嬌軟的回答。
"娘娘?"門里的太醫(yī)們立刻驚惶起來,"那位姑奶奶又做什么來了?"
門"呀"一聲開了,藥童趕出來,先跪下來行個大禮:"給娘娘請安。"
巴特瑪將手一揚:"起來吧,帶我去看看那個刺客。"
門內(nèi)以傅胤祖為首的眾太醫(yī)們隨著也迎了出來,看到巴特瑪,都舒了一口氣,只聽說娘娘來了,還以為是麟趾宮那位刁蠻的貴妃娘娘娜木鐘呢,原來是這位好脾氣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好對付得多了,于是都堆下笑臉來迎著說:"喲,太醫(yī)院燒了高香,怎么敢勞動娘娘貴足踏賤地來的?"
巴特瑪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誰敢對太醫(yī)院不敬?敢說他一輩子不生病么?"又命身后的丫環(huán)們,"怎么見了太醫(yī)爺爺都不知道請安?沒規(guī)矩。"丫環(huán)們早已得了娜木鐘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過來,拉著太醫(yī)的袖子問長問短,又東瞅瞅西摸摸,拿起這樣放下那樣,沒半分安靜。一時間,莊重嚴肅的太醫(yī)院忽然熱鬧起來,嘰嘰喳喳,仿佛飛了一群麻雀兒進來,鬧得一干循規(guī)蹈矩的老太醫(yī)啼笑皆非,面紅耳赤,只管拱了袖子說:"姑娘們有話說話,千萬別拉拉扯扯的,動壞了東西可不是玩的。"
巴特瑪乘亂走向藥爐旁,趁人不備,混抓了幾把藥塞進吊子里,唯恐不夠量,藥不死人,又被娜木鐘奚落自己笨,因此兩只手都不肯閑著,藥下得又多又雜,還待再抓,卻看藥童已經(jīng)掙脫丫環(huán)糾纏正朝這邊走過來,趕緊袖起手,裝作好奇的樣子,對著火爐打量半天,問:"這樣小火,可煮得爛這些草根子么?"
藥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滾小火煎,已經(jīng)煎了好一陣子,現(xiàn)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瑪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隨后走進內(nèi)室,剪秋早快走幾步撩開簾子來,向里面一努嘴兒。巴特瑪定神看去,果然見炕上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女子--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察哈爾刺客嗎?就是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小女子親手把短劍刺進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這里,兩頰的肉都陷下去,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好像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走,怎么看都不像一個行兇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會有刺殺的勇氣和力氣?
憑心而論,巴特瑪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后宮里,誰能夠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不做一點違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強凌弱,不同仇敵愾,不聯(lián)群結(jié)黨,那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后宮最大的美德是賢惠,什么是賢惠?就是聯(lián)的群最眾,結(jié)的黨最強。要么自己夠強大,振臂一揮呼朋喚友;要么自知勢弱,便想方設(shè)法去靠近一個遠比自己強大的勢力。巴特瑪?shù)囊揽浚悄饶剧姟T蚝芎唵危苷鼙人龔姡墒钦苷苡写笥駜哼@個親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會視她為親信;娜木鐘也比她強,而娜木鐘卻不會防著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時候會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許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鐘替她想到了;她爭不來的,娜木鐘替她爭來了。就像她獨居的衍慶宮,就是娜木鐘替她積極爭取到的,從而使她在待遇上與哲哲,大玉兒,娜木鐘站在了同一高度,成為諸妃仰羨眾人矚目的后宮四妃之一。那么,如今娜木鐘有令,要她在綺蕾的藥中做一點手腳,她又怎么能拒絕呢?
可是,下藥那會兒還只是執(zhí)行一個命令,是個機械的動作,這會兒親眼看到綺蕾了,才忽然意識到那動作的實質(zhì)是殺人。殺人?巴特瑪忽然恐慌起來,心虛起來,失去了剛才的勇氣。這里躺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是個雖然命懸一線卻畢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親手割斷她的生命之纜嗎?
這就像很多武士在戰(zhàn)場上勇往直前,取人頭顱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讓一個人平坦坦毫無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卻絕沒有勇氣親手將刀劍刺進那人的胸膛。畢竟,戰(zhàn)斗和殺人是兩個概念。武士不等于劊子手,淑妃既掛了一個賢"淑"的名兒,又怎可能視人命如草芥呢?
門簾兒又是一挑,傅太醫(yī)親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參湯過來了,恭敬地說:"這兩天太醫(yī)院里沒閑著燉人參,娘娘即來了,趕早不如趕巧,就先嘗個尖兒吧。"
巴特瑪正想得出神,倒被嚇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著笑道:"怪道太醫(yī)院天天往宮里報說人參不夠呢,敢情都被嘗了尖兒了。"
傅太醫(yī)立即叫起撞天屈來,又要急又要笑,脹紅了臉道:"娘娘千萬別這么說,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這顆頭還能在頸子上么?這是娘娘憐貧體下,一大早兒辛苦趕來,眼下剛?cè)肭铮缤硖鞖鉀觯瑢W(xué)生怕娘娘體弱,若是在太醫(yī)院里染了風(fēng)寒,可叫我們心里怎么過得去呢?這才特意盛了參湯給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沒話可說了。"
旁邊幾位太醫(yī)也都笑著附和:"真真說的一點兒沒錯,平常人來了可給誰敬過參湯呢?就是麟趾宮那位前頭兒來過,也還沒這么著呢。"
一番話說得巴特瑪?shù)靡馄饋恚膊缓葏耍銤M面紅光地站起身來告辭,說:"我不過隨便說兩句笑話,哪里就值這么著。幾位太醫(yī)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會向大汗進言,不枉了你們贊我一句"憐貧體下"。話說回來,最富富不過太醫(yī),要說你們貧,可誰信呢?不說了,祝你們妙手回春,藥到病除吧。"
太醫(yī)們齊聲稱謝,巴特瑪自覺說得體面風(fēng)趣,笑盈盈地,帶著丫環(huán)一陣風(fēng)兒走了。
反叫太醫(yī)們犯起嘀咕來:"這位淑妃娘娘向來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興致這樣好起來,特特地跑到太醫(yī)院來,又說上這一籮筐話。"
正議論著,藥童報說睿親王來了。眾太醫(yī)忙又整隊迎接,行禮請安。多爾袞謝了禮,問:"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兒是已經(jīng)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調(diào)養(yǎng)好一陣子。"
多爾袞便命隨從獻上參來,用錦盒裝著,彩繩扎著,都是長白山上百年的老參。太醫(yī)們大喜,一齊說:"正愁著院里的參不夠勁兒呢,有了這些個,就不怕打不贏閻王爺了。"
這時藥童已經(jīng)煎好了藥端來,請示傅胤祖是不是這會兒送給綺蕾服下。胤祖點了點頭,卻又忽然說:"先端來我嘗嘗。"藥童依言端了來,胤祖只略嘗一口,心中早已有數(shù),面上卻并不露出來,只吩咐:"煎得過了,恐藥性不夠,把這碗倒了,重煎一付來。"
原來這傅胤祖原是沈陽本地人,早在努爾哈赤建都時,便已經(jīng)攜了一家老小前來投奔。那時奴爾哈赤一心挺進中原,對漢人賢才深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學(xué)士范文程在內(nèi)的一大批漢臣,其中便也有這傅胤祖。胤祖以漢人身份進駐滿洲后宮,又承恩特封為太醫(yī)院總管,故做事十分謹慎,他自幼飽讀詩書,于皇宮內(nèi)苑一干傾軋把戲了如指掌,剛才見巴特瑪那般來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這會兒一嘗藥味,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寧為人知勿為人道是宮人做事的規(guī)矩,這道理他不會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說藥重,并不肯道破內(nèi)中玄機。
偏偏另一位太醫(yī)不解,說:"一直看著時辰的,分明火候剛剛好,怎么就會老了。"便也端過藥來嘗嘗,立即臉色大變,卻也不好說什么,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還是傅先生高明。"
多爾袞察言觀色,早已猜到個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主意在心里,便問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愿意到我府里住些日子?"
傅太醫(yī)一愣:"這是怎么說的?我哪里住得進親王府去?"
多爾袞哈哈大笑:"您只說您愿意不愿意吧,你只要愿意,我自己同大汗說去。"
巴特瑪離了太醫(yī)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慶宮。未進院子,已有小丫環(huán)迎上報告:"貴妃娘娘來了,已經(jīng)等了多時。"
剪秋不等吩咐,已經(jīng)一路喊著傳進去:"淑妃娘娘回宮了。"又趕上來給貴妃請安。
巴特瑪匆匆入內(nèi),果然見娜木鐘披著大紅織金披風(fēng)在滴水檐下立等,忙嗔著小丫環(huán):"怎么不好生侍候著,叫貴妃娘娘吹了風(fēng)可怎么好?"
貴妃笑道:"不關(guān)她們事,是我自己悶熱,特地站在這里吹吹穿堂風(fēng)。倒是你,一大早兒出門,也不多穿幾件衣裳。"
兩姐妹攜手進屋,早有小丫環(huán)子奉了滾熱的茶上來,另捧著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鐘不等坐穩(wěn)已經(jīng)開口問道:"你早晨去太醫(yī)院,沒露什么馬腳吧?"
"怎么會呢?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懷疑我。"巴特瑪?shù)靡獾匮Γ?那些太醫(yī)對我不知多恭敬,我夸了他們兩句醫(yī)術(shù)高明,他們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么這會兒那賤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藥發(fā)身亡了吧?怎么一點訊兒也沒有?"娜木鐘擰著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環(huán)伴夏,"去太醫(yī)院打聽打聽,看看有什么動靜沒有?"
伴夏為難:"又沒個因由又沒個事頭,我一個丫環(huán),怎么好隨便進太醫(yī)院呢?"
娜木鐘登時惱了,一指頭戳到臉上去:"你自己不長腦子?不會想個由頭進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說是福晉剛才來的時候把只耳墜子掉了,不知有沒有人撿著,讓他們幫我找找,邊找邊打聽口風(fēng)。"
喜得娜木鐘眉花眼笑地趕著叫:"心肝兒,還是你會說話,難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們新鮮。"又向著巴特瑪說,"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說話,帶的丫頭倒個個精明強干的,不比我手下這些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連句話兒也說不明白。"
巴特瑪笑道:"你既這么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鐘認了真:"你說的可真?我拿兩個丫環(huán)同你換,再不讓你吃虧就是。就只怕你嘴里頭大方,心里舍不得。"
巴特瑪?shù)溃?瞧姐姐說的,一個丫頭子罷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兩個來換這個,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興,把那只攢絲金步搖的鳳頭釵子借我用兩天,容我比著樣子打一支來就好。"
娜木鐘笑道:"借什么借?那樣子的鳳釵兒,我那里多的是。你既然喜歡,只管拿去好了。就當(dāng)我同你買了這丫頭了。"
巴特瑪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個小丫頭子罷了,哪里值得姐姐拿金釵來換。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鐘道:"你我姐妹,不必計較。"當(dāng)即回頭命伴夏立時取釵子來交給巴特瑪。又問這丫頭名姓。
那丫頭果然機靈,見問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舉我,一根金釵換了我,以后我整個人都是娘娘的了,哪里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么好學(xué)問,奴婢斗膽,求娘娘給賜個名兒吧。"
娜木鐘奇道:"你聽誰說我學(xué)問好?你又知道什么學(xué)問不學(xué)問的?"
小丫頭抿嘴兒笑道:"娘娘的學(xué)問,連大汗都說好,要不怎么四宮里大丫環(huán)的名字都是娘娘給取的呢?我們小丫頭子當(dāng)然不懂什么學(xué)問不學(xué)問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兒好聽,我們總也是長耳朵的,平日里就議論著,怎么能讓娘娘也給賜個名兒才叫造化呢。"
娜木鐘大喜,贊道:"好個靈巧丫環(huán)。既這么說,我不答應(yīng)都不行了。給你取個什么名兒呢?你是我拿一根釵子換的,要不,就叫做釵兒吧。"
小丫頭磕頭謝道:"謝娘娘賜名,釵兒在這里給娘娘磕頭了。"又特地向巴特瑪磕頭辭別舊主,便徑自向太醫(yī)院去了。
娜木鐘撫掌大笑,心里十分得意。原來,她在宮中處處拔尖兒,唯學(xué)問一項上,自知差之莊妃甚遠,因此才越要賣弄,吟詩做賦那是不行,可是給丫環(huán)取個香艷不俗的名字倒也還在行,當(dāng)初皇太極買進四個大丫環(huán)分賜四宮,她拗著搶著要先給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給莊妃使點顏色。按理各宮丫環(huán)該各宮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鐘說,中原大戶人家的丫環(huán)都是統(tǒng)一取名才顯得氣派,且多與四季富貴有關(guān),如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之類,咱們偏偏跟他們反著來,把四季放在后面,也找上四種植物入名,而且是藥用植物,比他們值多著呢,沒那么虛飄。這樣子,就算是把漢人比下去了。
給小丫環(huán)取名本來是玩藝兒,可是這提法卻深得皇太極的心思,于是欣然允諾。巴特瑪自然只有說好的理兒,莊妃于這些事上向不計較,哲哲雖然不滿,卻不愿為取名小事傷了和氣,損了自己賢良安靜的美名兒,且皇太極已經(jīng)允了,她也只得默認。因此這四宮丫環(huán)的取名大事上可算娜木鐘在宮中爭寵暗戰(zhàn)中的一個小小勝利,最引以為自豪的。如今小丫頭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順心快意呢。
片刻釵子取了來,盛在紅漆描金檀香盒子里,足金打制,約二兩輕重,頂端一顆大東珠,耀眼生花。
巴特瑪喜不自勝,緊緊抓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不夠,又指著那顆東珠說:"金價還有限,單只這顆珠子,已經(jīng)好換了去我整個衍慶宮里的丫頭了。"
娜木鐘不在意地說:"一根釵子值什么?我重的是我們姐妹的情意。只要你我一心,還怕這天下有什么罕物兒是我們想到得不到的?"
正說著,釵兒已經(jīng)打探消息回來了,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回道:"兩位主子,不得了,我聽太醫(yī)說,要把那個綺蕾送到睿親王府里去呢。"
娜木鐘一愣:"睿親王府?這關(guān)睿親王什么事?"
"誰知道呢?只聽小藥童說,剛才主子頭前走,睿親王后頭就腳跟腳地來了,拿了一些人參,又說了會兒話,就進宮求見大汗來了,再接著,大汗就傳下話來,說讓太醫(yī)和綺蕾一起搬進睿親王府去住。"
巴特瑪?shù)哪橋v地紅了,向娜木鐘埋怨道:"這不明擺著嗎,準是睿親王爺猜到我們的心思,跟大汗說要把綺蕾藏到他家里去才安全。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鐘也恨恨地罵道:"多爾袞這該死的犢子,馬槽里伸出個驢頭來,真是多管閑事。"又呵斥巴特瑪:"慌什么?誰要治你的罪了怎么的?要是大汗真懷疑你,這會兒還有你四平八穩(wěn)坐著的,還不早派人砍了你的頭去了?記著,如果有人問起你今天早晨的事來,打死也不要承認,就推說一切不知道,許是哪個小丫頭亂動亂拿,貪玩多放了幾把藥進去吧。逼得緊了,還怕抓不著人頂缸嗎?"說著威嚴地向四下眼光一掃,嚇得一干小丫頭一齊跪下身來,不知道哪一個倒霉的會被主子看中抓了來做頂缸的。
巴特瑪略略鎮(zhèn)定,卻仍然兩手撫著胸口嘆道:"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邊說著,手上卻只是抓著那支新得的鳳頭釵兒不放。
流言像風(fēng)一樣迅速地傳遍后宮,連每一株草每一道墻都在重復(fù):綺蕾被多爾袞接進睿親王府去了!
娜木鐘聽到了,巴特瑪聽到了,哲哲和大玉兒也聽到了。
同往常一樣,永福宮的丫環(huán)們照例被摒于門外,不見傳喚不得進來。大玉兒親自用緞泥提梁大彬如意小壺斟了杯茶奉給姑姑,輕聲道:"姑姑嘗嘗,這是新下的安溪鐵觀音秋茶,味道最清爽的。"待哲哲慢慢地飲了,才款款地問:"姑姑又是為了綺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聽說多爾袞把她給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這里面關(guān)著多爾袞什么事?他干嘛要將綺蕾接了去?難道他家里藏著什么華佗扁鵲?一旦救不活,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這也沒什么好想不通的。"大玉兒慢條斯理地分析著,"不是說十四爺進宮前衍慶宮那位剛?cè)ミ^太醫(yī)院嗎?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兒做了些什么手腳被十四爺發(fā)現(xiàn)了,向大汗暗示了幾句。大汗擔(dān)心綺蕾留在后宮不安全,又分不出身來照顧,所以才要把她保護在睿親王府里,讓人沒機會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為了邀功啊。"又咬著牙說,"也不怕救不活綺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兒沒有接口,她的心里也是很不舒坦的,卻不是為了皇太極,倒是為了多爾袞。自從她和多爾袞都一天天長大,他們的接觸就少起來,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得見上一面了。可是那個綺蕾卻可以大搖大擺地住進他的家里去,同他日夕相見。這多少讓她有點酸溜溜的醋意。
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后要想知道那個綺蕾的消息倒難了,多爾袞這倔驢子是不會吐半個字兒的。"
大玉兒仿佛看到一線光明,立刻慫恿:"那倒也未必,多爾袞對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來問話,他未必敢瞞著。"
哲哲猶豫:"可是我用什么理由召他進宮呢?"
大玉兒輕松地笑道:"這有何難?姑姑是后宮之首,后宮里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還不該多叮囑幾句嗎?也是替大汗分憂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兒,還是你心眼兒活。"便立刻發(fā)下令去召多爾袞晉見。
少時多爾袞傳到,哲哲在炕桌后端坐著不動,大玉兒卻親自迎出門去接著。自從永福宮落定,多爾袞這還是第一次進來,初時見到院中荼蘼架牡丹叢已經(jīng)頗覺觸動,待到進了正房,看到一堂擺設(shè),更覺驚心。只見壁上圖畫條幅無數(shù),淡墨山水,濃情詞句,皆是中原筆墨,案上端硯湖筆,宣紙徽墨,一應(yīng)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卻無半分書卷味,倒是隱隱透著一股子兵氣,惟有炕桌后一座剔紅樓閣人物座屏還有幾分閨閣氣,卻又被南炕上供著的薩滿神座香爐香案給沖得淡了。再看大玉兒本人,也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拗著自己學(xué)習(xí)彎弓射箭,騎馬獵鹿的小姑娘,而是舉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莊妃娘娘了。
在多爾袞心中,自打識人事兒起,便已認定大玉兒是他的人,不過是暫時寄養(yǎng)在皇太極處的,只等他日報了仇,就可以"兄終弟及",不僅奪他汗位,而且娶他遺孀了。皇太極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會給他機會等到那一天的,因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時候,就封這個文武雙全精通漢文化的大玉兒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頭腦多了,也比自己家里那位睿親王妃像樣兒,只可惜還要等些日子才能遂這心愿,而不能立時三刻就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狠狠地揉搓親吻。
想著,多爾袞一時再忍不住,跨門檻兒的一剎,趁人不備抓住大玉兒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兒一驚,急急縮回手,臉上卻半點不露,只揚聲說:"姑姑,王爺來了。"來至哲哲身旁,向奶媽手中抱過女兒來逗弄。
多爾袞上前見了禮,哲哲抬起眼,帶搭不理地問了好,又思忖半晌,這才慢吞吞地開口:"我聽說你把綺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勞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雖然還沒正式進宮,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早晚的事兒,你既攬了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應(yīng)著。"
多爾袞聽這幾句話說得不體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個禮,卻解下腰間系的一枚玲瓏玉佩來,笑嘻嘻地向大玉兒道:"今兒來得急,沒給格格預(yù)備見面禮,這件小玩意兒給格格摔著玩兒吧。"
大玉兒與多爾袞一同長大,向來知道多爾袞所帶之玉佩是為回疆和闐美玉所制,雕龍鏤鳳,精致溫潤,而且冬暖夏涼,乃是一件寶物。見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便將寶玉送了女兒,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發(fā)感慨,便抬起女兒小手做拱手狀道:"淑慧謝謝叔叔,淑慧給叔叔磕頭了。"
多爾袞道:"好個粉妝玉琢的淑慧格格,讓叔叔抱抱。"徑走過來,便當(dāng)著大妃的面兒,趁抱接孩子之際在襁褓底下向大玉兒胸前一陣揉捏。大玉兒心里一顫,早撒開手來,轉(zhuǎn)身走開。
哲哲一絲也不察覺,猶裝腔作勢地道:"我們在這宮里,高墻深院,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十四弟不同,人高馬大,眼目眾多,我們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幫我們想著才是。"多爾袞嘿嘿笑著,仍然不置可否,卻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兒做個姿勢。
大玉兒恨得牙癢癢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過沉默,只得也隨聲附和著:"就是,我們娘兒們沒什么機會出宮,忒沒見識,全賴十四爺指點,以后有什么事兒,親戚間還該常常走動走動才是。"
一時話畢,哲哲仍命大玉兒送多爾袞出去。到了雕花門前,多爾袞見眼前不過是忍冬等幾個心腹丫環(huán),再無顧忌,猛回身摟住大玉兒道:"想死我了,幾時再回到小時候那樣兒才好呢。"丫環(huán)們嚇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兒卻毫不驚惶,只蹙眉道:"我現(xiàn)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么還這么沒上沒下的?"
多爾袞笑道:"什么上上下下的?小時候,咱們一處吃一處玩,你整夜呆在我?guī)づ窭铮颐裁怂菜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實說,想不想我?"說著只管扳過臉來親嘴。大玉兒板下臉來,下死勁兒推開道:"現(xiàn)在可不是小時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動手動腳的?"抽身走開。
多爾袞受了冷遇,卻并不氣惱,只眼瞪瞪地瞅著她走回內(nèi)堂,滿以為她臨進門前必會回頭望一下,卻見她徑直進門里去了,終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悶悶的。
黃昏時分,綺蕾被一乘四帷金鈴翠幄軟轎抬進了睿親王府。
一路鈴聲清脆,喚起多爾袞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陰郁,只覺得這一段簡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著皇太極復(fù)仇的路上在挺進。每一聲鈴響都呼應(yīng)著他的心跳,而那鈴鐺覆蓋下的轎中姑娘,雖然還不能睜開眼睛,然而多爾袞覺得,她和他的命,已經(jīng)連在一起了。
睿親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親自監(jiān)督著讓人將后花園一溜十來間房子打掃出來給綺蕾及太醫(yī)們居住,又點了四個伶俐的大丫頭撥過去聽用。一切打點停當(dāng)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疊聲兒地喚貼身侍女烏蘭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錦葛袍來服侍自己換上。
烏蘭不解:"這是預(yù)備了冬天穿的,這會兒才剛剛?cè)肭铮遣皇窃缌它c兒?"
王妃想了想,終究不舍,猶猶豫豫地道:"王爺說要傍黑回來,傍黑的時候,天已經(jīng)涼了,這些日子早晚溫差大,穿重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在問烏蘭,不如說是在勸自己。然而當(dāng)烏蘭真?zhèn)€依言翻出衣裳來服侍她穿上,她卻又躊躕起來:"還是你說的對,這時節(jié)穿這個,好像是早了點,倒叫人瞧著笑話。"
這是一個五官端莊得沒有特色,身材豐滿得略顯癡肥的女人,說話做事都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顯示身份的尊貴似的。然而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睿親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單調(diào)了,完全不給她訓(xùn)練口才心智的機會。她生在一個和碩親王的家里,又嫁與另一個和碩親王為妃,打小兒就知道作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個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后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個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個自己,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子的生活才夠充實,才有心氣兒。然而多爾袞對于內(nèi)幃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納側(cè)妃,也不許她與其他王府福晉來往,害得她自從進了睿親王府后,日子就完全靜止了。過一年等于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么漫長。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復(fù),沒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沒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綺蕾來了就好了,從此自己可就算有了個伴兒了,就算不是伴兒,是個對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斗斗嘴,比比身家手段兒--打小兒學(xué)的那些閨中手段,到王府后居然用不上,豈非荒疏可惜?因此上興頭頭地,只管同烏蘭猜度著綺蕾的模樣兒:"大汗親自看中的,應(yīng)該不會錯。可是聽說只是察哈爾草原上一個普通牧民家的女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不知道性子會不會很驕?"
烏蘭早已猜透主子心意,聞言勸慰:"憑她怎么驕,現(xiàn)在可還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著給奶奶請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雖然是親王福晉,卻是正福晉,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著。"一邊翻開柜子來,也不待吩咐,顧自將各色秋裝旗袍鋪了一炕,盡供王妃挑選。又打開頭面匣子來,替她打散頭發(fā),重新梳成個一字平髻,插珠貼翠,又特意戴上大裝鈿子冠,理好肩上的絳子,在鏡子里左右端詳,直至滿意了,才選了一方湖錦熟羅帕子遞在王妃手中。
睿親王妃笑著,在這心腹婢女面前也無可隱瞞,只管在鏡子里同她對望著討主意:"那么,依你說呆會兒客人來了,我是接好呢還是不接好?"
烏蘭答:"接當(dāng)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擺出奶奶的款兒來,也好讓她知道咱府里的規(guī)矩,免得太縱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難做。"
睿親王妃遲疑:"不會吧?大汗讓她住到咱們這里來養(yǎng)病,是瞧得起咱們信任得過的緣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沒得讓人挑了眼去。二來對她巴結(jié)著點,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寵,也會多向著咱們點兒,咱們在宮里也就算多了一個靠山。"
正談?wù)撝⊙经h(huán)進來報說轎子到了。睿親王妃頓時著忙起來,呼地站起身來便往外走,烏蘭忙忙拉住,拾起絳紗披風(fēng)來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細地理妥鈿子絳子,才相隨跟出。
這里多爾袞和傅胤祖已經(jīng)在大門前下了轎,卻命抬綺蕾的轎子一路不停,徑直抬進門去,早有十幾個王府小廝迎出來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藥匣家什,多爾袞便攜了胤祖的手一同進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禮,整頓了衣冠,這才落后半步恭敬隨進。
入門處迎面一道巨形陽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夕陽如血,探過墻頭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轉(zhuǎn)過照壁,正對著大堂,兩側(cè)開角門通向內(nèi)院,以雕欄畫柱抄手游廊連接,四個婆子已經(jīng)候在那里準備接轎桿,然而多爾袞親自押著,并不叫停,只揮揮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鑿,溪水潺潺,鹿奔兔躍,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細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園,睿親王妃正率了丫環(huán)站在門內(nèi)迎接,見到幾個漢子直闖進來,嚇得躲閃不迭。胤祖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廝見了,匆匆行過禮,未及多說,只跟著多爾袞,腳下不停,穿花拂柳,來到花房門前。多爾袞這才命轎夫們停了轎走開,又親自指揮著丫環(huán)用纏藤軟榻將綺蕾抬進房去。
睿親王妃定下神來,忙忙跟著進去,待到看清了綺蕾的真面目是個只有半條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然而見到多爾袞如此緊張隆重,卻又不禁好奇,也跟著鄭重起來,吆三喝四看著眾丫環(huán)將綺蕾安置穩(wěn)妥,又請傅胤祖去看過他的居處。
胤祖重新上前施禮,這才算正式見過了,睿親王妃又將四個丫環(huán)叫到面前來命令見過大夫,丫環(huán)們便垂著手齊問了一聲傅先生好,王妃罵道:"不懂規(guī)矩。"丫環(huán)們忙跪下了。胤祖忙親自攙扶起來,連聲說不必多禮。王妃又和顏悅色地,再三說這幾個奴才以后就歸后花園使喚,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們做,住在府里千萬不要客氣云云,胤祖恭身謝過,又領(lǐng)了茶,管家來報前廳已經(jīng)擺出飯來,便請眾人過去用飯。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親王府安頓下來,除每日早晚向睿親王請安問候,再偶爾進宮向皇太極回話外,心無旁騖,日夕只以診治綺蕾為要事。可幸這后花園一帶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療傷養(yǎng)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門與前庭相通外,北墻又有一后門直通街上,方便眾醫(yī)生出入,免得與王爺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極與睿親王兩重恩寵,自覺任重,診方布藥十分盡心,正可謂施盡平生絕學(xué),不敢絲毫大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