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大祭酒
沈元重高聲道:“李玄都代宗主,請升座受拜!”
李玄都手持竹簡,走向高臺上的寶座。
與此同時(shí),又有千余太平宗弟子魚貫進(jìn)入廣場之中。
千余名太平宗弟子,千余名觀禮客人,加起來將近三千人,齊齊望向李玄都。偏偏就在這個時(shí)候,李玄都站在象征太平宗宗主之位的寶座前有了短暫的停頓。
除了李玄都之外,沒有人知道,李玄都在這個時(shí)候想了什么。沉思片刻之后,李玄都回過神來,便要登上寶座。
就在這時(shí),忽然聽到從天外傳來一個蒼老嗓音“且慢!”
“且”字剛出口時(shí),這個聲音似是還在極遠(yuǎn)之外,可“慢”字響起時(shí),已經(jīng)近在耳邊一般。顯得來人境界修為極高。
在座之人無不詫異,今日太平山上群雄云集,十二位宗主來了大半,這是何等陣勢?就連小天師顏飛卿的大婚都不能與之相比,甚至地師也送了賀禮前來,哪個不開眼的膽敢在此時(shí)生事?難不成是四位長生境地仙中的最后一人澹臺云?
想到這兒,許多人心中不由一驚,長生境是何等威勢,從地師奇襲云錦山一戰(zhàn)中已經(jīng)能看出一二,若是澹臺云親至,在大天師和大劍仙都未曾本尊親至的情形下,勝負(fù)殊為難料。
就在這時(shí),開口說話之人已經(jīng)來到太平宮前的圓坪廣場之上,卻是三名老者。為首一人,須發(fā)皆白,高冠博帶,長髯及胸,手中拄著一根等人齊高的拐杖,氣態(tài)威嚴(yán)。另外兩位老人,須發(fā)花白,不怒而威。
三人緩步向前,在數(shù)千人的注視之下,面不改色。要知道今日能來到太平宮觀禮之人,無一不是修成有成之輩,這些人一起注視之下,哪怕不曾故意催動氣機(jī),無形之中也是一股莫大的威嚴(yán),更何況其中還有白繡裳、張海石、蕭時(shí)雨、悟真、三位真人、太平七老的視線,尋常先天境高手都要承受不住,就算是歸真境高手也要凝神屏息。可這三人卻完全不為所動,可見其境界修為最少也在天人境之上。
不過這三名老者十分面生,有些不合情理。
既然是天人境大宗師,那應(yīng)該是江湖上人盡皆知,就算是陰陽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是少有人知,絕少像這三位老者這般,沒人認(rèn)識的。莫不是哪位長年閉關(guān)的隱世高手?只是道理上又說不通了,就算是隱世、避世之人,也不會是憑空冒出來的,總要有根腳來歷,總要在江湖上留下些許痕跡,一人不知道,兩人不知道,十人百人不知道,總不能上千人
都不知道。
李玄都也不認(rèn)得這三人,只是隱隱覺得這三人來者不善,不由在心底里提高了警惕。
便在這時(shí),張靜修從椅上跳下。
之所以是跳下而非起身,是因?yàn)橹赏拥膹堨o修實(shí)在太矮,坐在椅上,腳不沾地,后不靠椅背,實(shí)在有些滑稽。
不過在場之人卻無一人敢于小覷這名稚童,隨著張靜修離開椅子,眾人的視線全部都落在了稚童身上。
然后就聽張靜修開口道:“文帝崇道,武帝尊儒,自武帝之后,道門便離開廟堂,歸于江湖,今日是江湖盛事,不知三位所來為何?”
尋常人還未回味過張靜修此話的意思,在座的眾位宗主長老已是明了。張靜修說的是當(dāng)年儒道相爭之事,中古時(shí)代,百家爭鳴,最為興盛的無外乎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墨家講兼愛非攻,有悖于大一統(tǒng)的大勢,故而墨家先于儒家之爭中敗下陣來。祖龍用法家,后因法度過于嚴(yán)苛且窮兵黷武,也不得不亡。后赤帝斬白龍立國,只剩下儒家和道家,赤帝死后,惠帝即位,惠帝早亡,外戚作亂。眾勛貴平定外戚之亂后,迎文帝入京繼承大統(tǒng),文帝崇尚太上道祖,重用道家。文帝之孫即是武帝,太后信道,武帝寵信儒生。太后駕崩之后,武帝獨(dú)掌大權(quán),聽信儒生建議,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從文帝到武帝,儒道之爭持續(xù)了近百年,直到此時(shí),儒道之爭徹底落下帷幕,廟堂歸儒家,江湖歸道家,故而江湖宗門皆是供奉太上道祖,與信奉至圣先師的儒家弟子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立時(shí)明白,這三位老人并非道家中人,而是儒家中人,難怪江湖上從未聽說過此三人,只因這三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之人。
為首老者沖張靜修拱手一禮,道:“大天師所言謬矣。有道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江湖也好,廟堂也罷,皆是天下?!?br/>
李玄都聞聽此言,轉(zhuǎn)身走下高臺,朗聲道:“好一個天下事,還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老者望向李玄都,道:“老夫姓溫,單名一個‘仁’字?!?br/>
李玄都立時(shí)知道這位老人的身份了,在萬象學(xué)宮有三位大祭酒,其中有一位大祭酒便是姓溫。李玄都抱拳道:“原來是溫大祭酒親臨,失敬,失敬?!?br/>
溫仁略微打量李玄都,道“閣下便是李玄都李先生了吧?!?br/>
李玄都點(diǎn)頭承認(rèn)道:“正是,不知大祭酒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dāng)?!睖厝实溃骸爸皇窍胍埨钚?br/>
都不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不知李先生能否應(yīng)允?”
李玄都雖然早有猜測,但沒想到溫仁就這么直白地說了出來,心中暗忖儒家不愧是為天下訂立規(guī)矩之人,果然霸道。
自從儒家獨(dú)尊以來,道德規(guī)矩,五倫禮教,哪一樁,哪一樣,不是出自儒家之手?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升斗小民,哪個不是在遵守儒家的規(guī)矩?從這一點(diǎn)上來說,儒家的確是勝過只能避居江湖的道家太多太多。
李玄都雖然受儒家影響頗深,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會盲從儒家,就如他既不完全認(rèn)同李道虛,也不完全認(rèn)同張肅卿,他有一條自己不斷摸索的道路。
于是李玄都說道:“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乃沈大先生所托,是太平宗的家事,大祭酒雖然德高望尊,人所共仰,但也不應(yīng)在此事上過多置喙?!?br/>
溫仁對于李玄都婉拒并不意外,能做到學(xué)宮大祭酒的位置,都不會是讀書讀傻了的書癡,自然早有應(yīng)對說辭,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當(dāng)年在萬象學(xué)宮,老夫還不是學(xué)宮的大祭酒,只是一名普通祭酒,來了一位先生到學(xué)宮求學(xué),三年之后,他拿著一本書問道于當(dāng)時(shí)的大祭酒,請教救世治國之道。事后大祭酒讓他做了學(xué)宮的祭酒。他憑借的不是境界修為,而是一句話,他說:‘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br/>
李玄都默然不語。
溫仁望著李玄都,緩緩說道:“這位先生就是齊州人士,叫李道虛,是位人杰,想不到四十年之后,讓老夫在太平山上又遇到了另一位李先生。老夫想以老李先生的話問一句小李先生,如何才能法之必行?”
李玄都一時(shí)間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溫仁加重了語氣,道:“關(guān)鍵就在于‘規(guī)矩’二字,將規(guī)矩置于人上,不得逾越半步。李先生出任太平宗宗主,卻是不合規(guī)矩?!?br/>
李玄都反問道:“不知哪里不合規(guī)矩?”
溫仁道:“李先生并非太平宗弟子,如何能繼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
李玄都道:“我雖不是太平宗弟子,卻與太平宗同出一脈,共奉太平道?!?br/>
溫仁淡然一笑,道:“《大道家令戒》有言:‘……于蜀郡臨邛縣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與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xì)庵蚊瘛VT公不知道之根本,真?zhèn)嗡?,但競貪高世,更相貴賤,違道叛德,欲隨人意。人意樂亂,使太平黃巾作亂。知太平何人?自是以來,死者為幾千萬人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