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才俊之士
平心而論,太平宗封山的底氣不在于太平七老的境界修為如何,也不在于沈大先生,而是太平山經(jīng)營多年的護山大陣,不遜于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龍虎大陣”。如果李玄都沒有沈大先生的托付,沒有陸夫人的支持,怕是連太平宗的大門都進不去,此時面對太平七老的陣法,已經(jīng)是太平宗七位長老之間互相妥協(xié)的結(jié)果。
司空藻精修“萬化繞指劍”多年,已經(jīng)將這門技藝精研至出神入化之境,單憑技巧,李玄都也不敢妄言勝之。天網(wǎng)當(dāng)頭落下,李玄都思來想去,只能以力破之,只是他現(xiàn)在氣機恢復(fù)緩慢,若是以力破之,應(yīng)對接下來兩招卻是愈發(fā)艱難。
李玄都輕輕嘆息一聲,一劍指出,這一劍與“北斗三十六劍訣”、“慈航普度劍典”、“太陰十三劍”都無甚關(guān)系,而是被譽為殺力第一的“逆天劫”劍氣。
一道劍氣沖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將落下的大網(wǎng)從中撕裂開來。破碎的“天羅”化作無數(shù)光芒當(dāng)空灑落,就像無數(shù)螢火蟲當(dāng)空飛舞。
整個圓坪廣場上竟是下了一場光雨,只是光點不等落地,就已經(jīng)在半空中消散,重歸為天地元氣,倒是讓李玄都稍稍緩了一口氣,略微彌補體內(nèi)氣機的虧空,比起他預(yù)料中的情況要稍好一些。
司空藻指尖的一輪微縮太陽開始急劇逸散縮小,最終變?yōu)橐稽c黃豆大小的光亮。
這位老人不由輕嘆一聲:“紫府劍仙所學(xué)廣博,實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之外,不僅精通三大劍訣,而且就連古劍仙遺留的‘逆天劫’也一并學(xué)會了,恐怕大劍仙都難以媲美?!?br/>
李玄都謙讓道:“家?guī)熆梢愿倪M‘北斗三十六劍訣’,其劍道造詣之高,早已不屑于拾人牙慧,非我可比?!?br/>
司空藻并不否認(rèn),畢竟學(xué)旁人的功法學(xué)得再多,那也是別人的,與自創(chuàng)功法的差別極大,不可同日而語,李道虛能將“北斗三十六劍訣”去蕪存菁,使其更上一層樓,說明其劍道修為早已到了不拘泥于招數(shù)的境界。李玄都這條道路的極致是千機歸一,而李道虛已經(jīng)可以一化萬象。
短暫言語之后,司空藻向后退去,出現(xiàn)在李玄都面前之人變?yōu)橛窈馕坏纳蛟邸?br/>
此老眉眼間帶著幾分詼諧笑意,道:“李先生,自錢家一別之后,已經(jīng)是許久不見了?!?br/>
李玄都點頭道:“沈老前輩近來可好?”
“尚可?!鄙蛟鄣溃骸拔衣犝f李先生在瀟州的時候,曾經(jīng)幫助玄女宗抵擋牝女宗。”
李玄都笑了笑:“身為正道中人,責(zé)無旁貸?!?br/>
平心而論,李玄都不太愿意提及此事。雖然他和李非煙的確幫玄女宗擊退了邪道來敵,李非煙還斬殺了十殿明官中的金釋炎,但李玄都也將玄女宗的囚犯石無月帶走,以蕭時雨那個過剛近迂的性子,知道之后少不得要登門要人,他可不想因為此事再與玄女宗起什么齟齬。
沈元舟道:“聽說玄女宗的蕭宗主不日登門,那么錢家老兒多半也會前來。”
李玄都道:“故友重逢,是好事。”
沈元舟笑了笑,伸開五指,道:“且看老夫這一招?!?br/>
下一刻,從李玄都下方地面升起一股浩大氣機。
太平宮門前的圓坪廣場皆是以方磚鋪就,極為規(guī)整,就像一張棋盤,不過普通棋盤是縱橫十九道,而這座廣場是縱橫一萬九千道。隨著沈元舟的出手,一萬九千道橫縱交錯的細線自廣場方磚的縫隙間生出,繼而不斷上升,既像是一張縱橫棋盤,又像是一張細細密密的大網(wǎng)。
不必多言,這就是八部神通中的“地網(wǎng)”了,正所謂天羅地網(wǎng),一上一下,兩張大網(wǎng),那才是插翅難逃。而沈元舟在陣法中對應(yīng)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羅”下落緩慢,可“地網(wǎng)”卻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極為迅捷,李玄都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網(wǎng)”緊追不放,轉(zhuǎn)眼之間,李玄都已經(jīng)拔升至距離太平宮二百丈的高空之上,太平山本就已經(jīng)極高,在太平山的基礎(chǔ)上再高二百丈,故而李玄都已是高出云海,然后他懸停于云海之上,催運五大玄功,五行歸一,將自身氣機悉數(shù)灌注入手中的“人間世”中。
自從李玄都將“人間世”的半截斷劍煉化入體內(nèi)之后,不僅僅得了“逆天劫”,而且使用“人間世”時也可以發(fā)揮出最大的威力,更勝李元嬰手中的“應(yīng)帝王”。如果李玄都能躋身于長生境,在他手中的“人間世”未必就比仙物“叩天門”差了。
李玄都松開手中“人間世”,長劍懸而不落,自行懸停于李玄都身前,然后李玄都手掐劍訣,以“御劍術(shù)”駕御“人間世”向下落去。
劍至中途,以一化二,繼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不同于“百劍觀音”所化之劍,此劍并非以氣機所化,而是以“人間世”為主干開枝散葉,雖然所化數(shù)量有限,但威力更勝“百劍觀音”。
又有片刻,十六劍化作三十二劍,分別攻向地網(wǎng)的三十二處要害節(jié)點。
沈元舟贊道:“李先生好眼力,竟然一眼就看破了此中關(guān)鍵?!?br/>
李玄都心知肚明,說到底還是沈元舟有意留手,只用了“八部神通”中的“地網(wǎng)”,而不是像司空藻那般將兩種絕技融為一爐,這才讓他有了以技巧破之的余地。話又說回來,司空藻雖然出手時沒有留情,但在出手之后,空中灑落的那場光雨化作天地元氣卻也幫李玄都緩了好大一口氣。對此,沈元重未多說什么,由此看來,太平宗中雖然有反對意見,但只是就事論事,并無其他陰詭手段,倒是讓李玄都心生幾分好感。
話音落時,三十二柄“人間世”刺破“地網(wǎng)”,重新歸一,而李玄都誰也隨之身形下落,回歸原本高度。
如此一來,七招之約只剩下最后一招。李玄都因為沈元舟的留情,以及司空藻留下的那場光雨,還剩下半數(shù)氣機。如果僅僅只是沈元重一人,就算李玄都只剩下半數(shù)氣機,也無甚畏懼??扇缃竦纳蛟丶详嚪ㄆ呷酥?,卻是不好對付。
玉衡位的沈元舟挪移開來,天權(quán)位的沈元重終于出現(xiàn)在李玄都面前。
這位太平宗的大長老滿頭白發(fā)梳攏得整整齊齊,身上衣冠、配飾也都是一絲不茍,一雙眼睛雖然略顯渾濁,但炯炯有神,在李玄都打量他時,他也在打量著李玄都。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在這種處境下遇到李玄都,沈元重也要贊嘆一聲好一個年輕才俊。只是如今立場不同,李玄都越是優(yōu)秀越是出類拔萃,便越是讓他為難。
沈元重并非不看重手中權(quán)力,可如果說他純粹是為了手中權(quán)力才極力反對此事,那也太小瞧了他。
他為的是太平宗的千秋基業(yè)。
沈元重并不擔(dān)心李玄都能不能做好太平宗的宗主,他更不懷疑李玄都的能力,畢竟李玄都能先后被三位長生境高人看重,已經(jīng)足以說明他本身的能力如何,無論是練武練劍的資質(zhì),還是為人處世的心思,都是上乘之選。他只是不相信這個世上有所謂的公義之人。在富貴之家,真正能敗光祖上偌大家業(yè)的,不是那種只知道吃喝嫖賭的紈绔子弟,而是那種一心想著做出一番事業(yè)的。畢竟吃喝嫖賭才花幾個錢,養(yǎng)一輩子的富貴閑人也不過九牛一毛,可如果是做買賣,那可就不是小數(shù)目了,賺了還好,賠了就是傾家蕩產(chǎn)。同理,公侯家的子弟也是如此,不成器的子弟不會惹來滿門抄斬的大禍,頂多是手中無權(quán),平安富貴還是不難,就怕那種一意進取,參與到廟堂爭斗之中,不知何日,一步走錯,就大禍臨頭。
他怕的就是這一點。如果沈無憂讓沈長生來做這個宗主,沈元重必不會反對,他還不至于舍了老臉不要,與一個小孩子搶宗主大位。更是因為沈長生境界太弱,連闖下無法挽回的大禍的資格都沒有??衫钚疾灰粯?,江湖地位、境界修為、人脈交游、做事能力樣樣不缺,又年富力強,正值銳意進取的年紀(jì),若是讓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他會帶領(lǐng)太平宗做出怎樣的事情,不難預(yù)料。沈元重不敢拿太平宗的基業(yè)去賭,賭李玄都能夠成事,世上的事情就怕一個‘賭’字,賭對了萬事大吉,賭輸了,可就是萬劫不復(fù)。
再有就是,李玄都畢竟是一個外人,又是清微宗出身,身后還有錯綜復(fù)雜的各方勢力,今日讓出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容易,等他在太平宗中站穩(wěn)了腳跟,那時候再想收回來的時候,可就難了。
正因為如此,沈元重才想出這樣一個辦法,名義上是要看看李玄都的境界夠不夠、高不高,實則是想借著這個法子架空李玄都。
想到這兒,沈元重不由在心底暗自嘆息一聲:“若李玄都果真是個修為平平的庸人,倒是不必擺出如此陣勢了,就算把宗主大位讓給他又如何?可在如今這個時候,怕的就是這種才俊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