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阿諛奉承
佛家六神通,固然玄妙,卻也要看自身的修為如何,以如今周淑寧的境界修為,“天眼通”不說遍觀九天十地,就是遇到故意隱藏氣息的高手,也是很難看破的。
先前她看二十里橋,發(fā)現(xiàn)是座空鎮(zhèn),可此時又有人從鎮(zhèn)子中走出,說明此人境界極高,故意隱藏氣息之下,便是“天眼通”也看不透。
片刻后,那人走出陰影,正是披蓑戴笠的李玄都,在蓑衣下還是一身青色錦衣官袍,玉帶皂靴,腰間掛著的兵刃自然就是兇名卓著的文鸞刀了。
李玄都瞧了三人一眼,道:“我早就說過,正邪大戰(zhàn)一起,處處兇險,你們偏偏不聽,到了這兒,可就由不得你們了?!?br/>
周淑寧皺起眉頭,問道:“此話怎講?”
李玄都道:“皂閣宗這次受挫,定不甘心,十有八九還有繼續(xù)生事,雖然是瀟州境內(nèi),卻又不見玄女宗援軍,人家以逸待勞,怎么看都是你們吃虧。也不知蕭時雨怎么想的,竟然就讓你們四個獨自行走江湖,真就不派人手從旁看護?”
幾名玄女宗弟子聽李玄都直呼自家宗主名諱,均是面露不快之色,只是因為李玄都有恩于她們,這才閉口不言。
周淑寧道:“若是讓人從旁看護,那還是行走江湖嗎。”
李玄都笑道:“行走江湖,就像小孩子學(xué)走路。一開始是父母扶著你走,后來是在旁邊教你走,再后來是與你一起走,最后是看著你一個人走。這個過程循序漸進,萬沒有還沒有學(xué)會走就開始跑的道理?!?br/>
周淑寧聽到“萬沒有什么什么的道理”這種句式之后,立時想到了哥哥,又想起了那位秦姐姐曾經(jīng)說過的一些話語,男人到中年,無論是失意落魄,還是功成名就,少有不喜歡夸夸其談的。這種夸夸其談不是那種少年時求得眾人矚目,而是帶著一種唏噓感懷,站在俯視的高度上,說起過去種種,曾經(jīng)多么的不容易,說起每一個難關(guān),仿佛每一次都是生死攸關(guān),無數(shù)次的選擇,最終結(jié)出今日之果,歸根究底就是“好為人師”四字。
周淑寧嘆了口氣,暗自想道:“雖然哥哥還不到三十歲,但是說起道理的時候,已經(jīng)很像秦姐姐的中年男子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秦姐姐既然看得如此明白,怎么會喜歡哥哥的?”
可惜周淑寧不知道,那個古板、好為人師的李玄都在秦素面前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就像周淑寧,在李玄都面前時是一個乖巧的小丫頭,羞澀靦腆,可在其他人面前時,卻是頗有威嚴,能說會道,全然兩個樣子。
李玄都見周淑寧不說話,只好繼續(xù)說道:“如今這座鎮(zhèn)子,的確是沒什么活人了,皂閣宗用了些手段,使得這座鎮(zhèn)子白日鬧鬼,人心惶惶,又有假扮成正一宗道人的皂閣宗弟子進到鎮(zhèn)子皂閣宗出自閣皂道,扮作道士還是逼真,由不得鎮(zhèn)上百姓不信。這些皂閣宗弟子以作法驅(qū)鬼之名,請鎮(zhèn)上之人帶著金銀細軟暫且離開鎮(zhèn)子。于是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一座空鎮(zhèn)了?!?br/>
少婦忍不住問道:“那些皂閣宗弟子呢?”
“走了?!崩钚嫉溃骸白叩酶筛蓛魞?,不過他們在這座鎮(zhèn)子里留了些東西,如果你們貿(mào)然進到鎮(zhèn)子之中,未必就比走鎮(zhèn)子外的夜路好上多少?!?br/>
周淑寧終于問道:“什么東西?”
李玄都緩緩?fù)鲁鲆粋€字眼:“鬼?!?br/>
幾名玄女宗弟子嚇了一跳,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這應(yīng)該是皂閣宗慣用的冤魂手段。
李玄都道:“這種東西,說厲害也厲害,尋常刀劍難傷,說不厲害也就那么回事,只要應(yīng)對得當,一道黃紙符箓便可破去,你們有這方面的應(yīng)對手段嗎?”
周淑寧一陣沉默,在她們四人中,只有那位少婦是方士,可精通的術(shù)法還是偏向陰柔一道,對于這種鬼魅冤魂,需要用至陽至剛的術(shù)法,一陰一陽,相去甚遠。
李玄都道:“罷了罷了,正所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再受累一場,保你們安然度過今夜,你們可跟緊我,莫要出了什么岔子?!?br/>
周淑寧猶豫了一下,道:“多謝。”
李玄都擺手笑道:“不必謝不必謝,要謝就謝陸都督去?!?br/>
說罷,一行人進了鎮(zhèn)子,走不到多遠,一棵兩人合抱的古樹進入眾人視線之中,樹上竟是生了一個女子面孔,正輕聲啜泣。
李玄都道:“這是一種名為‘人面樹’的鬼物,很是難纏?!?br/>
話音落下,那女子面孔忽然止住了悲聲,睜開一雙眸子朝一行人往來,那雙眸子中根本沒有眼珠,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窩。
兩個玄女宗弟子見此情景,都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周淑寧和少婦還算鎮(zhèn)定,卻也臉色發(fā)白。
唯有李玄都還能鎮(zhèn)定自若,道:“不要看她的眼睛,小心被其奪了心神?!?br/>
幾人聞聽此言,趕忙偏開視線,周淑寧問道:“既然如此,那該如何破敵?”李玄都道:“這種有實體的兇孽之物,可以用破邪符箓,也可以直接以力破巧,不過所需要的力道要稍微大一點……”
話音未落,李玄都的身形倏忽而動,手中文鸞刀出鞘,直接將這張女子面孔從樹干上削落下來,帶出條條好似經(jīng)脈血管的絲狀物事,不過也被李玄都一刀斬斷。那張面孔落地之后,仍舊不死,一張嘴巴開開合合,凄厲慘叫,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同時還在拼命掙扎,向李玄都這邊慢慢蠕動,而那樹身上卻留下了一個坑洼,鮮血淋漓。
李玄都一腳踩在那張面孔之上,將其踏碎,道:“皂閣宗當年以一宗之力對抗整個江湖,底蘊之深不可小覷,各種秘法層出不窮,據(jù)說當年皂閣宗培育飼養(yǎng)的鬼物有近百種之多,號稱‘百鬼夜行’,僅僅是與樹木有關(guān)的也有十余種之多,這‘人面樹’只是其中一種罷了,還有的瞧呢?!?br/>
聽到這話,四女臉色又是一白,不知該說什么。
李玄都見氣氛有些凝重,就開了個玩笑:“按照道理來說,你們這時候應(yīng)該說劉大人的修為當真了得,這‘人面樹’雖然不如何厲害,卻也十分麻煩,尋常人奈何不得,若要一刀劈下這道人面,對于刀法的運用,非要爐火純青不可,這份刀法,實在是令人敬佩。”
周淑寧望著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方道:“這不是阿諛奉承嗎?”
李玄都呵呵一笑,道:“阿諛奉承乃是俗務(wù)中必不可少之學(xué),哪怕你是一宗之主也離不開它?!?br/>
“都是一宗之主了還要奉承別人?”周淑寧搖頭道:“我不信?!?br/>
李玄都道:“如果你是玄女宗的宗主,參加正道議事,大天師和大劍仙分別發(fā)言,你該怎么辦,是冷著臉什么也不說,還是贊上一句‘大天師、大劍仙高見,佩服,佩服’?”
周淑寧啞然。
李玄都道:“奉承一事,關(guān)鍵在于如何化于無形,不能太著痕跡。任你是中樞重臣、封疆大吏,還是一宗之主、天人宗師,都逃不過的。而且除了奉承別人之外,你也要應(yīng)對底下之人的奉承,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圣人,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歸根究底,如何不著痕跡地奉承別人,又如何不讓自己迷失于別人的奉承之中,都是學(xué)問。在這方面,陸都督可是其中佼佼者。周姑娘,你在玄女宗中地位不俗,也會有這一天的?!?br/>
周淑寧臉色鄭重了許多,沉聲道:“多謝指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