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講規(guī)矩
三人行于山間,秦道方腿腳不便,白絹是女子之身,于是李玄都干脆背起秦道方,雖說秦道方幾番推脫,但終究擋不住李玄都的一番好意,而且他腿腳行動不便,也著實走得不快,被李玄都背起之后,三人的行進(jìn)速度大增,不過半日的工夫,便離開了這處山野之地,漸而可見人煙。
要說平常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金銀細(xì)軟是必須的,許多跌打藥物也不可或缺,若是老江湖,自然不會有所遺漏。按理來說,無論是李玄都,還是白絹,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可偏偏二人都沒有攜帶此類物事,對于他們來說,些許小傷不用藥,體魄可以自愈,實在不行,以氣機(jī)催動氣血運轉(zhuǎn)愈合傷勢,也是可行。若是真到了非要用藥不可的境地,就絕不是尋常藥散可以解決的,多半要用到“紫陽丹”、“血龍丹”等物。
丹和藥大有區(qū)別,許多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靈丹,不到境界不可服用,若是貿(mào)然服用,體魄不能承受藥力靈氣,輕則經(jīng)脈損壞,重則爆體而亡,須得量力而行。對于普通人來說,許多靈丹非但不是救命靈藥,而是催命的毒藥。
秦道方身無修為,雖然保養(yǎng)得當(dāng),但畢竟是知天命的年紀(jì),體魄已有老邁之態(tài),經(jīng)脈脆弱,氣血衰微,不但受不得丹藥的藥力,同樣經(jīng)受不得外來氣機(jī)的摧殘,若讓他們以氣機(jī)療傷,非要傷上加傷不可,現(xiàn)在見到了人煙,正好找個大夫,先為秦道方治腿,然后再尋輛馬車代步。
三人打算前往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鎮(zhèn),興許是靠近群山的緣故,這座小鎮(zhèn)躲開了齊州的戰(zhàn)亂,還算安穩(wěn),不過行至中途,就被一伙人攔住去路,大概有十幾人左右,人數(shù)一多,氣勢便足,如今能在齊州如此行事的,不多,總督府是不可能的,青陽教和青鸞衛(wèi)已經(jīng)被鎩羽而歸,也不大可能隨后又至,東華宗久不理山下俗事,那就只剩下一家了。
不在齊州卻將大半個齊州視作自家私宅的清微宗。
青陽教和齊州連番大戰(zhàn),清微宗卻無動于衷,因為兩者沒有傷及清微宗的核心利益。商隊照常經(jīng)商,船隊照常出海,做買賣的、走鏢的、鑄劍的、耕田的、燒瓷的,無論什么行業(yè),只要跟清微宗沾了邊,打了清微宗的旗號,那便安然無憂,仿佛還是那個太平世道。
至于百姓,誰在乎?
先前李玄都與秦道方說許多上位之人將百姓視為螻蟻,不僅僅是朝堂如此,江湖上的各大宗門也在此列。
李玄都也是窮苦百姓出身,父母在饑荒中被餓死,他僥幸被師父帶回宗門才得了今日的造化。他一直覺得,百姓不被別人當(dāng)人,一定要自己把自己當(dāng)人。
李玄都曾經(jīng)想過改變清微宗,可惜他失敗了,李玄都之所以會在清微宗中沒有立足之地,不僅僅是因為一個李元嬰,一個結(jié)果往往是由許多原因造就,在他得勢的那幾年中,他在無形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就像張肅卿在推行新政時得罪了太多人一樣。就算沒有李元嬰,這些人也會仇視他,恨不能食其肉。
至于那極少數(shù)效忠李玄都之人,也都被排擠到邊緣位置。如今的清微宗,對于李玄都而言,幾乎是人人皆敵。
此時這十幾人,人人騎馬,人人身著青衫,背后負(fù)劍,以碧玉簪子束發(fā),腳上則是清一色的翹頭長靴。外人不得而知,李玄都卻是認(rèn)得,這是宗主嫡系天罡堂中的弟子。
三十六堂分別以三十六天罡為名,天魁堂居首,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蓬萊島,天罡堂居于次席,掌管戒律刑罰,類似于朝廷的青鸞衛(wèi)和六扇門,位高權(quán)重,由宗主親自執(zhí)掌。
如今宗主李元嬰不在宗門,能夠調(diào)動天罡堂的就是那位三夫人了。
為首之人,是個相貌并無太多出奇之處的漢子,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身后背了一柄重劍。在他身旁是個婦人,同樣的青色衣裙,青色繡鞋,同樣碧玉發(fā)簪,柔聲道:“夫人沒有料錯,有些人果然不能成事?!?br/>
男子一抬手,婦人的話語戛然而止。
男子越眾而出,翻身下馬,然后作揖行禮道:“見過四先生?!?br/>
李玄都上前一步,平淡道:“起。”
男子這才直起身。
在男子直起身來的一瞬間,在他身后的十余騎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恭敬道:“見過四先生?!?br/>
哪怕是李先生李太一和天劍堂堂主李如劍,想要對李玄都出手,也要打著討教切磋的機(jī)會,不敢明面上對他李玄都不敬。因為老宗主最重規(guī)矩,規(guī)矩不能亂,無論是堂主還是島主,在明面上沖撞六位先生,便是不敬,便是壞了規(guī)矩。故而這些人,無論對李玄都是愛是恨,都不會在明面上對他不敬。
換而言之,他們敬的是規(guī)矩,老宗主的規(guī)矩。
李玄都只好虛抬一下右手:“起?!?br/>
待到所有人起身,李玄都望向為首的男子,道:“說吧,你們所來何事?”
男子抱拳道:“回稟四先生,在下李如冼,天罡堂副堂主,奉宗主之令,迎接四先生返宗?!?br/>
李玄都反問道:“是宗主的命令嗎?據(jù)我所知,宗主早在年初就已經(jīng)離開宗門前往帝京,難道是宗主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給你們飛劍傳書?若是飛劍傳書,手令拿來。”
李如冼仍是語氣恭敬道:“宗主曾言,若是他不在宗中,夫人之令即是宗主之令,所以還請四先生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br/>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同是一宗弟子,同拜一位祖師,職位有高低之分,人無貴賤之別。”
李如冼沉聲道:“高低也好,上下也好,貴賤也好,我們不過是些做事的人,還請四先生體諒?!?br/>
李玄都道:“我還有事情要做,暫時不會返宗,該回去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br/>
李如冼默然無言。
在他身后的那名婦人乃是三夫人心腹,按耐不住,越眾而出,直視著李玄都道:“莫非四先生要違抗宗主之令不成?”
李玄都沒有回答婦人的問話,只是道:“退?!?br/>
婦人一愣。
李玄都接著說道:“不講貴賤,可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我是否違抗宗主之令,你說了不算,如冼堂主也說了不算,三夫人說了更是不算,只有宗主親自說了才算數(shù)?!?br/>
李玄都加重了嗓音:“退?!?br/>
婦人雖然滿臉不甘,但還是緩緩向后退去。
李如冼輕嘆一聲。
在他看來,夫人還是不懂清微宗,為何這么多宗門,有的宗門像教門,有的宗門像幫會,而清微宗卻像個小朝廷,除了因為清微宗勢大之外,更是因為清微宗重規(guī)矩,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外儒內(nèi)法。所以說,想要在清微宗壓人,又不想授人以柄,大義名分未必好用,但是規(guī)矩一定好用,派他們這些人來,若是真有宗主的手令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宗主遠(yuǎn)在帝京,根本沒有手令。想要動四先生這等身份之人,豈是一道口令就行的?
至于夫人說的話就是宗主說的話,這只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而已,在宗規(guī)中可沒有這一條,若是日后攀扯起來,鬧到了老宗主的面前,是萬萬站不住的腳跟的,夫人有宗主護(hù)著,到時候夫人把罪責(zé)一推,頂罪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做事的人。
李玄都道:“若是沒有其他事情,你們可以將我的這番話轉(zhuǎn)告給三夫人,就說我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情,她還是不要貿(mào)然插手為好,別壞了規(guī)矩。”
“喏。”李如冼又是恭敬一禮。
李玄都下了逐客令:“退?!?br/>
李如冼也不再廢話,翻身上馬,撥轉(zhuǎn)馬頭,帶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