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風起
一場秋雨一場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處北方,寒意已經(jīng)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面都會有一層厚重的白霜。
如今宮里好些大殿已經(jīng)換上了玻璃窗,坐在屋里就能瞧見外面的景象,謝雉坐在一張以紫檀木制成的福貴鴛鴦榻上,看著窗外的白霜,臉色平靜,讓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內(nèi)除了謝雉坐著,還有一眾人也被賜座。
首先便是七隱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虛斗劍之后,隱士們已經(jīng)不再藏身幕后,而是來到臺前。赤羊翁作為隱士中僅次于龍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龍老人,身份自是與眾不同。
其次是晉王,如今晉王不僅參與朝政,還兼著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僅次于太后謝雉和天寶帝,是第三號人物,自然也有資格坐著。
然后是新任內(nèi)閣首輔趙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號人物,號稱外相,被特賜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禮監(jiān)首席秉筆柳逸,此時正站在謝雉的身旁,是距離謝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青鸞衛(wèi)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個人。
這不是正式朝會,不僅僅是因為赤羊翁出現(xiàn)在了這里,也是因為天寶帝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就算太后垂簾聽政,只要一日沒有登基稱帝,臺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謝雉還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面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稱帝,晉王不答應(yīng),清流不答應(yīng),儒門也不答應(yīng)。
“丁策。”謝雉開口了。
“臣在。”丁策盡力平靜地回答道。
謝雉道:“你說江湖上多了一個名為‘客棧’的隱秘組織,如今可有頭緒?”
丁策一凜,恭敬道:“回太后,臣曾派遣屬下秘密混入這個‘客?!?,探聽虛實??善渲械燃壣瓏?,更有專人負責排查客棧上下,稍有異動,當即斬殺。臣……臣派出的許多精干人手暴露身份之后,都被削去首級,死于非命,此等情況下,還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閑不敢異動,所以臣對客棧的具體情況也是知之甚少?!?br/>
謝雉語氣微冷,“也就是說,你除了知道一個‘客?!拿种?,其他皆是一無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青鸞衛(wèi)是司禮監(jiān)首席秉筆的屬下,便在這時,柳逸開口替丁策解圍道:“回太后,據(jù)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隱秘組織不在少數(shù),諸如白蓮坊、萬篤門、聽風樓、聞香堂等等,可這些組織都是以盈利賺錢為主要目的,與商賈無異,所以其中人員的蹤跡都有跡可循。這個‘客?!瘏s是不然,它只出不進,不賺一文錢卻又大肆開銷,出手闊綽,收買、拉攏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員,由此可見,客棧背后定是有人支持。當世之間,誰會這么做?誰敢這么做?誰在這么做?老奴以為,這已經(jīng)是不問可知了,唯有遼東而已?!?br/>
雖然柳逸此言沒有真憑實據(jù),僅僅是推測之言,但在場之人都對這番看法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又都望向太后
謝雉。
謝雉卻是不置可否,說道:“遼東會這么做,遼東也敢這么做,可未必就是遼東在這么做,此事波譎云詭,只怕還有很大的變數(shù),事在沒有鐵定之前,還是不要過早下結(jié)論。晉王?!?br/>
晉王應(yīng)道:“臣在?!?br/>
謝雉問道:“此事你怎么看?”
天寶二年,太后謝雉拿下顧命四大臣時,只有二十七歲,協(xié)助謝謝雉的晉王也不過剛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寶八載,謝雉三十三歲,晉王三十六歲,正值壯年。
晉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為柳公公所言極是,遼東虎視天下久矣,為了日后揮師南下,他們提前在關(guān)內(nèi)大肆安插眼線密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之事?!?br/>
謝雉又問道:“若果真是遼東所為,那么這個客棧的主事人是誰?總不會是秦清親自執(zhí)掌?!?br/>
晉王遲疑了,“秦清長年居于太白山的大荒北宮之中,并非秘密,他斷然不會親自執(zhí)掌客棧。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謝雉終于是有些不耐煩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過是一閑云野鶴罷了,過去二十年,秦清從沒有讓這個女兒參與過任何遼東事務(wù),就算真要培養(yǎng)秦素,也不會一上來便讓她擔當如此重任?!?br/>
大殿內(nèi)一靜,一時無人應(yīng)聲。
過了片刻,赤羊翁緩緩開口道:“老朽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是說那位清平先生,畢竟清平先生已經(jīng)與秦大小姐定親?!?br/>
謝雉把目光轉(zhuǎn)向赤羊翁,語調(diào)變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須,看起來就像一只年老山羊,此時他輕撫胡須,說道:“秦素不足以擔當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卻是不可小覷半分,此人深得大劍仙、地師之真?zhèn)?,所謀深遠,所圖甚大,要說是他建立了這個客棧,或者說是他在幕后執(zhí)掌客棧,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謝雉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后之人,那么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棧行事謹慎,我們雖然抓到一些成員,不過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棧的存在,只是拿錢辦事。偶爾抓到幾個客棧的正式成員,他們也都是單線聯(lián)系,一旦有人被抓獲,立刻斷絕一切聯(lián)系,很難順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棧高層,否則很難推測出客棧的實力如何。”
說到這兒,赤羊翁微微一頓,環(huán)顧四周,繼續(xù)說道:“如果硬要推測一番,李玄都這些年來招徠的人手的確不在少數(shù)。且不說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寧憶,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將,替他做了不少大事。還有‘血觀音’石無月,能逃脫玉牢又重回玄女宗,與李玄都大有干系,所以石無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還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舊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師的傳承之后,許多地師舊人也歸到了他的麾下,其勢力之大,實是不容小覷。”
赤羊翁話音落下,大殿內(nèi)一片死寂,空氣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個
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經(jīng)很讓人頭疼了,可偏偏李玄都還要大肆發(fā)展自身勢力。
赤羊翁似乎還嫌不夠一般,又道:“這些只是屬于李玄都的心腹嫡系,還有許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卻能被李玄都調(diào)用的勢力,比如剛才已經(jīng)提過的太平宗,還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讓李玄都做了道門大掌教,只怕是……”
赤羊翁沒有把話說完,可殿內(nèi)之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言。
謝雉臉色不變,說道:“可李玄都終究不是道門的大掌教,道門還有大劍仙,還有澹臺云,不是李玄都和秦清這翁婿二人就能說了算的。如今關(guān)鍵還是這個客棧,無論客棧的幕后之人是李玄都也好,還是遼東的秦清也罷,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盡快解決?!?br/>
赤羊翁立刻表態(tài),“儒門已經(jīng)盡力在做了?!?br/>
謝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么內(nèi)閣、司禮監(jiān)、青鸞衛(wèi),還有晉王,你們呢?”
一直未曾開口的趙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讓六扇門協(xié)助青鸞衛(wèi)徹查此事?!?br/>
嚴格說起來,朝廷中并沒有“六扇門”這個衙門,若非要說有,應(yīng)該是指刑部督捕司。
當初刑部為了與尚還隸屬于大都督府的青衣司爭權(quán),在內(nèi)閣的支持下專門成立了一個處理有關(guān)江湖人士案件的隱秘機構(gòu),因為其總部大殿坐北朝南,東南西三面開門,每面兩扇門總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門”,其中成員因行動機密也稱總部為“六扇門”。六扇門中人行動詭異、手段兇狠、專辦大案,進得衙門,出得江湖,算是衙門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門監(jiān)視江湖,在江湖上擁有極大的權(quán)力,因此被不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齒,名聲和青鸞衛(wèi)相差不多,都被視為朝廷鷹犬。
最早的時候,督捕司與青鸞衛(wèi)的前身青衣司、儀鸞司屬于平級,不過在青鸞衛(wèi)升為青鸞衛(wèi)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與青鸞衛(wèi)相提并論。六扇門直接聽命于刑部,同時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節(jié)制,而這三個衙門又都是內(nèi)閣的下屬,說白了六扇門其實是直接聽命于內(nèi)閣。
此時趙良庚說讓六扇門協(xié)助青鸞衛(wèi)徹查此事,關(guān)鍵就在“協(xié)助”二字上,“徹查”是表態(tài),“協(xié)助”則是不肯擔責,把責任都推給了青鸞衛(wèi)。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鸞衛(wèi)直屬于司禮監(jiān),刑部直屬于內(nèi)閣,都說內(nèi)閣是外廷,司禮監(jiān)是內(nèi)廷,沒有高下之分,何來協(xié)助一說?應(yīng)是合作辦理此案才是?!?br/>
趙良庚面無表情道:“刑部人手匱乏,不及青鸞衛(wèi)半數(shù),故而以青鸞衛(wèi)為主,自然是協(xié)助?!?br/>
柳逸還要說話,卻被謝雉抬手打斷,“此事就以青鸞衛(wèi)為主?!?br/>
然后她望向晉王,“晉王,你以為如何?”
晉王道:“臣無異議。”
謝雉站起身來,嘆了口氣,“你們難,哀家也難,朝廷更難,值此難關(guān),我們可要和衷共濟?!?br/>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謹遵太后懿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