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肺腑之言
張白晝想說自己可以做到,卻忽然又覺得沒有底氣。
然后就聽李玄都說道:“光陰如白駒過隙,其實(shí)是過來人回首過往時的感悟,你不同,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懂得人生之漫長。一輩子太長,長到你會忘記很多人很多事,許多很悲傷的事情不再悲傷,許多很歡樂的事情也不再歡樂?!?br/>
張白晝道:“你的年紀(jì)也不大。”
李玄都道:“可是我已經(jīng)是長生之人,這其中的差別,非是言語能夠說明白?!?br/>
張白晝默然。
李玄都道:“癡情無錯,世人總是贊美癡情人,正如崇拜英雄,因?yàn)槎际鞘廊俗霾坏降??!?br/>
張白晝恨聲道:“你這是在為自己開脫?”
李玄都聞言不怒反笑,“你說的倒也沒錯,那你知道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張白晝遲疑了一下,“我知道一些?!?br/>
李玄都道:“簡單來說,我們到了絕境,相約赴死,不過最后關(guān)頭,我的師兄海石先生趕到,將我救下,我請師兄將你姐姐一并帶走,不過你姐姐是個剛烈的人,她拒絕了,要隨同父兄一起赴死,以死明志。于是師兄成全了她,沒有勉強(qiáng)。”
張白晝怔住了。
李玄都嘆息道:“我沒能見到她的最后一面,我聽聞她的死訊之后,請求好友正一宗張鸞山將她的遺體火化,當(dāng)時局勢仍舊緊張,朝廷到處追捕四大臣的余黨,就連張相他們都是死不見尸,所以我思來想去,決定將她安葬在劍秀山上,以防被青鸞衛(wèi)尋到蹤跡。我有時候也會在想,她大約是對我失望的,我茍活了下來。如果說得好聽些,我是留待有用之身以圖將來,如果說得難聽些,我就是沒有遵守我們兩人的誓言。你說的倒也沒錯,早在天寶二年,我就已經(jīng)失信,只是與秦大小姐無關(guān)?!?br/>
張白晝沒有料到李玄都的坦然。當(dāng)然一個人坦然面對的時候,道義上的指責(zé)已經(jīng)很難對他形成實(shí)質(zhì)的壓力。
“其實(shí)你姐姐拒絕跟隨我去清微宗的時候,我們兩人就緣分已盡,就算她沒死,我們也未必能走得長遠(yuǎn)。”李玄都繼續(xù)說道:“相戀是兩個人的事情,嫁娶卻是兩個家族的事情,你能明白嗎?”
張白晝緩緩道:“我明白。你之所有今天,多虧了秦家的扶持?!?br/>
李玄都笑了一聲,“你硬要這么說,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想過沒有,秦家并非救苦救難的大善人,而是虎踞遼東的一方豪強(qiáng),為什么要……用你的話來說,秦家為什么要‘扶持’我?”
張白晝道:“因?yàn)槟闶乔丶业呐??!?br/>
李玄都道:“可我不是贅婿,不是我入贅秦家,而是秦家把女兒嫁給我。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后便是兩家人了,如果說秦家提攜我一把,或者讓我在秦家的產(chǎn)業(yè)中當(dāng)差,也就罷了,秦家為什么要花費(fèi)如此大的代價,幫一個外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張白晝無言以對。
李玄都道:“因
為這不是扶持,而是結(jié)盟。秦家‘扶持’我的時候,我也在‘扶持’秦家。如果張家還在,你也會有這一天的,娶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子,可能與男女之情無關(guān),但相互扶持,同時夫妻也會建立起兩個家族的紐帶。當(dāng)然,如果能尋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做夫妻,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有個和尚曾經(jīng)說過,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這樣也算是不負(fù)家族不負(fù)卿。”
張白晝道:“世間安得雙全法,如果總要負(fù)一個呢?”
“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得選?!崩钚嫉溃骸叭绻械倪x,就要看你看重什么了,自己去選,不過我很幸運(yùn),不必去選?!?br/>
張白晝道:“這與你當(dāng)年與我說的江湖不同,你說仗劍行俠,快意恩仇,一生一世一雙人?!?br/>
李玄都“嗯”了一聲,“底層的江湖和上層的江湖是不同的?!?br/>
張白晝嗤笑一聲,“江湖就是江湖,還要分出一個上下?那我可真要洗耳恭聽了?!?br/>
李玄都對于張白晝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緩緩說道:“無論什么時候的江湖,都有名門正教的說法。名門正教是什么?是大天師?是大劍仙?這些人只是代表人物,所謂的名門正教是一個以利益、傳承、理念聚集在一起的龐大勢力,他們是江湖中最大的勢力,從而擁有江湖的話語權(quán)。什么是話語權(quán)?誰是好,誰是壞,誰是黑,誰是白,誰是正道,誰是邪道,誰是魔道,皆由他們說了算,誰敢挑戰(zhàn)名門正教,就會被打成邪魔外道,不僅身敗,還要名裂?!?br/>
張白晝道:“如今你也是名門正教之人了,而且還是像老天師、大劍仙一般的代表人物?!?br/>
李玄都并不否認(rèn),“名門正教的名下產(chǎn)業(yè)無數(shù),有錢莊、鏢局、酒樓客棧、船隊商隊、田莊佃戶、各種商會、店鋪、作坊等等,甚至是屬于自己的軍伍。就拿清微宗來說,它麾下的船隊可以配備火炮,朝廷的水師根本不是對手,所以本質(zhì)上是一地豪強(qiáng)。在這等情況下,一宗之主也好,一家之主也罷,代表的不僅是自己一個人,背后牽扯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又牽扯了多少生意生計,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慮,還能快意恩仇嗎?這個所謂的代表之人,或者說主事之人,要兼顧自己這方勢力的利害,如果做不好,自然會換一個人來做。如果失去了這個位置,影響的僅僅是一個人嗎?還有親朋好友,子孫后代,以及追隨的屬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境界高絕,修為不俗,仍舊地位尊崇,可以不在乎些許失意之苦,他們的家人親朋能忍受嗎?當(dāng)真是千絲萬縷,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底層的江湖可以快意行事,因?yàn)橹挥幸粋€人,上層的江湖不能快意行事,因?yàn)椴皇且粋€人?!?br/>
張白晝道:“你是想告訴我,你不能對抗這個龐大勢力,只能同流合污,不對,應(yīng)該是和光同塵?!?br/>
李玄都道:“我只是告訴你,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就是身不由己。牽制你的也未必是敵人,恰恰可能是你的親朋好友、師長晚輩,你不怕敵
人的威脅,你能拒絕親長們的苦苦哀求嗎?也許這個長輩曾經(jīng)在你最潦倒的時候拉了你一把,也許那位兄弟曾經(jīng)救過你的性命,你能成事,都是靠著這些老兄弟,你若不幫,可就寒了人心,你該怎么辦?”
李玄都嘆了一聲,“我曾見過金帳老汗,也算是一代雄主。他曾說過,他在年輕的時候,沒有半點(diǎn)自由,直到年老之后,真正掌握了王庭和金帳,才有了那么一點(diǎn)自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現(xiàn)在的位置,我還不能從心所欲,只能是隨波逐流。有人說是我促成了道門一統(tǒng),實(shí)則是正道六宗和正道四宗早就有了和談的意思,這股聲音很大,老天師和我?guī)煾敢惨槕?yīng)人心形勢,我只是被推出來做事的人,說到底不過是順勢而為而已。”
張白晝深深吸了口氣,“我明白了?!?br/>
李玄都搖頭道:“你不明白,這方勢力沒有善惡之分,就像你背著的長劍,長劍有善惡嗎?皆看如何去用罷了。無論是同流合污,還是和光同塵,其實(shí)我都不在意,我也不介意維護(hù)這方勢力的利益,這便是我促成道門一統(tǒng)、打壓邪道、抗衡儒門的原因。但在同時,我也得到了一定的權(quán)力,就像一輛馬車,我是駕車人,雖然我不能讓馬倒著走,但是我可以決定馬車前進(jìn)的方向,這便是我要執(zhí)掌道門的原因。道門何其大,我憑什么掌握道門?一個人是不夠的,要許多人支持我,敵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所以我與正一宗盡釋前嫌,我?guī)状畏祷厍逦⒆冢遗c秦家結(jié)盟。”
“為了做成這三件大事,我可以對同門師兄弟過去的落井下石一笑了之,我可以為了遼東遠(yuǎn)赴金帳,我可以自降身份主動稱呼別人為岳母,我也可以幾次拼卻性命壞地師大計,最終才有了今日的一切,這其中的種種,豈是一言能夠說盡?”
李玄都很少向旁人吐露這些肺腑之言,今日是個例外。
張白晝默默地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此地。
李玄都問道:“你要去哪里?”
張白晝冷冷道:“江湖之大,總有我的容身之所,與你無關(guān)?!?br/>
李玄都道:“江湖很大,卻又很小,如今江湖大局已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br/>
張白晝轉(zhuǎn)身望向李玄都,“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統(tǒng)攝諸宗,不遜于當(dāng)年地師,江湖在你的眼里當(dāng)然不算什么。可是對于我而言,江湖還是很大,足夠了?!?br/>
李玄都只得問道:“你是張家之人還是我是張家之人?你難道不想報仇嗎?”
張白晝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我不姓張,不是張家女婿,我去報仇是情分,不報仇也是本分,沒人會指責(zé)我什么。可你不一樣,你是張家之人,死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兄弟姐妹,你能無動于衷嗎?”
張白晝望著李玄都的雙眼,最終低下頭去,“不能?!?br/>
李玄都又問道:“你想要報仇嗎?”
張白晝握緊了拳頭,沉默許久后吐出一個字,“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