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張岱山
李玄都接過請柬,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不過是些客套話,邀請他今夜去大真人府參加中秋夜宴,要為清平先生接風(fēng)洗塵云云。
李玄都將請柬交給秦素,道:“誠邀賢伉儷登山,雖然有些不妥,但這卻是給我們兩人的?!?br/>
“伉”為對等、匹敵之意,“儷”為結(jié)緣、配偶之意,“伉儷”者,言是相敵之匹耦,即是夫妻的意思。另外,如今世道,是一夫一妻多妾,無論皇帝,還是其他人,最多只能娶一妻,可以納多妾,所謂平妻不過是民間說法,正式場合并不認(rèn)可,只有正妻能與丈夫被稱為“伉儷”,其余妾室乃至所謂的平妻,都不能以此尊稱。
正因如此,張靜沉不提秦素的名字,也能讓人知道指代何人。畢竟在部分江湖中人看來,李玄都位尊權(quán)重,又出身于清微宗李家,年近而立之年卻還未娶妻實(shí)在太過不合情理,他們沒興趣去了解李玄都的生平,所以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李玄都只是因?yàn)榧沂赖染壒蕸]有娶正妻,卻有侍妾,在豪族之中,在娶妻之前收房里人也是司空見慣之事。其實(shí)許多江湖豪強(qiáng)人物都是妻妾眾多,只是因?yàn)槭替⒎墙?,或者不怎么出名,地位低下,故而給人這些江湖豪強(qiáng)們都是只有一妻的錯(cuò)覺。
江湖上就曾有過這樣的事情,無道宗的一位長老因?yàn)樽呋鹑肽У木壒蕪哪凶幼兂闪伺?,性情大變,厭惡女子,他便將自己的七個(gè)小妾全部殺了,可他的妻子與他師出同門,岳父同樣是無道宗的長老,他便不敢動手,只是與妻子分開別居,可見妻妾之間的地位差距,妻是人,妾是物。
換個(gè)角度來說,上層江湖的男女地位并不似世俗那般相差甚大,成名的女子怎么會甘心作妾,唯一的例外就是地師徐無鬼和羅夫人了,至于宋政,都是露水姻緣,除了澹臺云之外,沒有名分一說。
除此之外,儒門的大儒們幾乎是人人納妾,很少有例外,八十歲老翁迎娶十八歲小妾之事也是儒門之人做出來的,不但不以為恥,反以此為榮,當(dāng)事之人作詩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北蝗彘T中人視作所謂的風(fēng)流雅事。
李玄都從無納妾的想法,更無納妾的事實(shí),以秦素的性情,也絕不會允許李玄都這樣做,李玄都說不妥的緣故,自然是兩人還未正式成親的緣故了,兩人的婚事一拖再拖,使得兩人的關(guān)系在某些時(shí)候的確有些尷尬。
秦素接過請柬,有些不太好意思。
蘇云媗輕聲道:“說起來,若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紫府和白絹早已經(jīng)完婚了?!?br/>
此時(shí)女子眾多,說起兩人的婚事,都是興趣頗濃,紛紛插言,讓秦素幾乎抬不起頭來。李玄都見此情景,對張岱山道:“道兄請移步?!?br/>
兩人下來二樓,來到客棧的后院,此處占地頗大,幾乎相當(dāng)于一個(gè)小小的園林了,因?yàn)榭蜅ER湖的緣故,后院中也專門堆出一座不大的小山,
在上頭建了一座涼亭,可以遠(yuǎn)觀湖景。
李玄都和張岱山在亭中落座,李玄都開門見山道:“此事鬧到今天這般地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張岱山嘆息一聲,“也是老天師不愿意看到的?!?br/>
李玄都問道:“那么,正一宗內(nèi)部呢?”
張岱山道:“老天師之所以傳位給大天師,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則是后繼無人,老天師飛升太過倉促,來不及布置安排。二則是張靜沉的確代表了相當(dāng)多的張氏族人,就算老天師在世,張靜沉在這些人的支持下都敢反對老天師的一些決定,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師也不能大開殺戒,只能是憑借威望彈壓。老天師在世尚且如此,更何況老天師已經(jīng)不在人間?就算老天師最后傳位給其他人,也肯定守不住?!?br/>
李玄都聽到張岱山如此坦白,說道:“道兄所言倒是實(shí)情,正一宗做了這么多年的道門魁首,忽然之間要失去這個(gè)位置,必然是很難接受,可是你我還有老天師都明白,興衰有定數(shù),這都是大勢所趨,無可挽回。老天師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讓正一宗能夠安穩(wěn)且體面地山巔位置退下來,如果下山太急,很容易失足落崖,如果不愿意下山,則有可能被人從山上丟下去?!?br/>
張岱山苦笑道:“老天師在世的時(shí)候,的確說過類似的話語,可惜張靜沉不認(rèn)可這個(gè)道理,而我勢單力孤,也無能為力。”
李玄都對于張岱山如此信任,并非無端,他與張靜修幾次會面,張岱山都跟隨身旁,再加上他與顏飛卿等人的關(guān)系,可以斷定他是老天師張靜修的心腹無疑了。
隨著張靜沉在正一宗得勢,張岱山作為老天師的心腹,在正一宗中失勢幾乎是必然。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注定無法善了,如果說張靜沉失敗了,道兄有過打算沒有?”
張岱山一怔,遲疑道:“這……”
李玄都道:“如果我沒記錯(cuò)的話,張靜沉只是代宗主,何謂代宗主?就是暫代宗主,我也是太平宗的代宗主,直到深大先生遭難身故之后,才算去掉那個(gè)‘代’字??墒切C(jī)兄還安然在世,他之所以墜境,是被地師所傷,從這一點(diǎn)上來說,他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他是為了正一宗才被地師所傷墜境,如果正一宗僅僅是因?yàn)樗麤]了修為就將他的宗主之位罷免,那未免太寒人心,以后誰還敢為宗門效力?若是危機(jī)當(dāng)頭,豈不是人人自保?”
李玄都這話說的沒有問題,張鸞山之所以被廢去“小天師”的身份,不僅僅是因?yàn)閴嬀衬敲春唵?,關(guān)鍵是他自己也有過錯(cuò),導(dǎo)致了自己的墜境??深侊w卿不同,他是為了宗門墜境,是功臣,以墜境為理由廢掉顏飛卿的宗主之位,是不合情理的,也注定不能讓讓人信服,如果此例一開,正一宗可真要人心向下了。
張岱山當(dāng)然明白這個(gè)道理,也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意,問道:“那么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如果我
敗給了張靜沉,那么萬事休談,可如果我僥幸勝了,我打算以道門的名義廢黜張靜沉的大天師、代宗主身份,不知道道兄意下如何?”
這已經(jīng)是挑明了,張岱山便不得不借言了,“這是自然,只是紫府想讓誰來繼承這兩個(gè)位置?”
李玄都坦然道:“我已經(jīng)說過了,玄機(jī)兄本就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復(fù)位而已,合情合理,與我的決定沒什么關(guān)系,不知道道兄認(rèn)不認(rèn)可?”
“顏師弟是老天師欽定的宗主,無可置疑?!睆堘飞近c(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道,“那大天師之位呢?”
李玄都道:“我知道祖天師的規(guī)矩,大天師之位非張氏族人不可承繼,張氏一族靜字輩中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擔(dān)任大天師,剩下的就是山字輩,在我看來,無非是三個(gè)人選,道兄、鸞山兄、張?jiān)郎?,張?jiān)郎侥觊L,鸞山兄是曾經(jīng)的小天師,道兄最受大天師信任,也最為穩(wěn)重?!?br/>
張岱山沉默不語,沒有惺惺作態(tài)地故作謙讓,也沒有表現(xiàn)出迫切和渴望。
過了片刻,張岱山道:“請紫府說那個(gè)‘不過’吧?!?br/>
李玄都深深望了張岱山一眼,“不過,張?jiān)郎皆诖耸轮袪砍渡跎睿c張靜沉沆瀣一氣,自然是要排除在外的,真正的人選只有道兄和鸞山兄兩人而已。”
張岱山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說到底,還是在紫府的一念之間而已,紫府支持誰,誰就是新的大天師。”
李玄都沉默地望著張岱山,忽然說道:“我與兩位都有交情,實(shí)是不想傷了和氣,如果我能安然離開大真人府,不妨邀請玄機(jī)兄、鸞山兄一起坐下來,不傷和氣地選出一個(gè)合適人選?!?br/>
張岱山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此再好不過了?!?br/>
李玄都伸手撫過石桌的桌面,問道:“淑寧還好嗎?”
張岱山道:“現(xiàn)在的大天師雖然比不得老天師氣量寬宏,但還不至于和一個(gè)孩子一般見識,周淑寧被安置在大真人府中,除了不能隨意行走之外,其他方面都以客人視之?!?br/>
李玄都嘆了口氣,“如此就好,我無父無母,自然也沒有兄弟姐妹。自幼被師父收養(yǎng),有一眾師兄弟,可是除了二師兄之外,我與其他同門之間的關(guān)系實(shí)在是一言難盡。所以我一直待淑寧不同,我不希望她因?yàn)槲业氖虑槎艿绞裁磦??!?br/>
張鸞山點(diǎn)頭道:“紫府的心情,我理會得,我一定看顧好她?!?br/>
“有勞道兄了?!崩钚嫉?,“也請道兄返回大真人府后,轉(zhuǎn)告大天師,我是個(gè)講道理的人,我愿意與他解決此事,幫助周淑寧洗脫種種無中生有的罪名,查明真兇,為已故之人討回一個(gè)公道。但我也有個(gè)不那么講道理的要求,請大天師務(wù)必保證周淑寧的安全,如果周淑寧遭了什么意外,或是被邪道中人混入大真人府中殺了,或是中了毒,或是被人下了禁制,那么我會像遷怒馮神通那樣遷怒牽連到此事之中的所有人,無論他是什么身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