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藏書樓
裴玉進了萬象學(xué)宮之后,以祖父裴舟和社稷學(xué)宮的名義相繼拜訪了三位大祭酒,三位大祭酒對他的態(tài)度也各不相同,其中司空大祭酒最為和善,溫大祭酒最為冷淡,而寧大祭酒則是不上不下,只是尋常態(tài)度。裴玉不管三位大祭酒是何等態(tài)度,都是以平常心待之,不卑不亢。
拜訪完三位大祭酒之后,一位祭酒接待了他,既然是游學(xué),便要他在學(xué)宮中選上幾門課程,可以是前朝興盛的理學(xué),可以是本朝興起的心學(xué),也可以是詩詞歌賦等小道,亦或是射、御、樂、禮等學(xué)。至于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尋龍望氣,亦或是陰陽經(jīng)緯、煉丹卜卦、奇門遁甲、風(fēng)水畫符,以及排兵布陣、行軍練兵、農(nóng)桑水利等等其他學(xué)說,都是雜學(xué),學(xué)問深厚的祭酒們可以研習(xí),學(xué)子們是不能接觸的,以免分心,誤入歧途。
在來萬象學(xué)宮之前,裴玉就已經(jīng)提前做了個功課,對此十分了解,于是他分別選了甲字院的心學(xué),乙字院的理學(xué),丙字院的詩詞,丁字院的音律。接待裴玉的那位祭酒對于他的選擇十分滿意,不忘正統(tǒng)理學(xué)、心學(xué),又不是一味死讀書的書呆子,知道學(xué)習(xí)詩詞和音律,不愧是世家出來的公子。
平日里,裴玉除了去聽先生們上課之外,也會參與些學(xué)宮內(nèi)部的集會,這些集會,多是年輕學(xué)子們議論朝政,慷慨陳詞,如今太后晉王當國,對于最重正統(tǒng)的儒門來說,這是牝雞司晨,不合規(guī)矩,所以少有人支持太后。而遼東趙政,以下犯上,儼然自立之勢,更是大逆不道,所以這些年輕學(xué)子們就把希望放在了還未親政的年輕皇帝身上,把年輕皇帝吹捧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儼然是繼往開來的一代賢君明主,似乎只要年輕皇帝能夠親政,這天下就太平了,就沒有青陽教作亂,沒有西北偽周割據(jù),沒有遼東趙政自立,也沒有金帳汗國的威脅,更沒有那么多的饑荒、水災(zāi)、旱災(zāi)、蝗災(zāi)、瘟疫、流民。
裴玉是見識過齊州亂象的,深知這些頑疾不是換個皇帝就可以根治的,就算有那等雄才大略的賢君明主,也要徐徐圖之,非要數(shù)年乃至十數(shù)年才能建功,而當今天寶帝,長于深宮婦人之手,沒有絲毫治國經(jīng)驗,也并無張肅卿這等可以依仗的名臣,如何扭轉(zhuǎn)頹勢?更何況親政還遙遙無期。指望這樣的年輕皇帝,還不如盼著趙政起兵造反,南下入關(guān)。
不過這些話,裴玉不能公開去說,因為他的身份是裴舟的孫子,而裴舟又是帝黨,在萬象學(xué)宮,帝黨中人本就高人一等,被后黨迫害的帝黨中人更是人上之人,個個都是賢良君子、直臣、賢臣、忠臣,而裴玉又不負家學(xué),自然被眾人所追捧,他自然也要說些符合自己離場的話語,抨擊后黨擅權(quán)誤國,再指責(zé)遼東豪強圖謀不軌,如此便引得陣陣喝彩,紛紛贊譽裴玉年紀輕輕就知曉家國大義,將來想要匡扶天下,還要靠裴玉這樣
的人才。
裴玉對于這種說法很是不以為然,什么叫書生之見?這就是書生之見。書生們言必稱“江山社稷、天下蒼生”八個大字,但是關(guān)于最根本的賦稅徭役、人口田地,是只字不提。只對皇帝官吏作道德要求,卻不關(guān)心小民生計。嘴上掛著“國庫空虛、上下貪墨”,可到底是因何虧空,又在何處以何種手段、何種名目貪墨,一無所知,事情總要有人做,如何杜絕懶政又盡量減少貪墨,也是一字無有。這些書生做個言官尚可,可真要把天下交到這些書生的手中,只怕是亡國有日。
裴玉瞧不上這些夸夸其談的書生,卻又不得不與這些人虛與委蛇,畢竟是少年人,只覺得無趣。直到他在丁字院學(xué)習(xí)音律時,見到了蘇憐蓉。
裴玉并不知蘇憐蓉的真實身份,對于這位蘇大家,可謂是驚為天人。其實這也在情理之中,蘇憐蓉的年紀并不大,當年她在帝京成名時,不過二十歲出頭,如今也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女子,還算是姿容正盛的時候,而蘇憐蓉又不同于其他女子,她的前半生頗為坎坷,經(jīng)歷世情極多,使她身上有一種別樣成熟和滄桑。對于少年男子來說,這種成熟女子的魅力,是極難抵御的,更勝同齡的青澀女子。
裴玉的小心思沒有瞞過其他人,在許多人看來,蘇憐蓉也可以算是帝黨中人,因為她是被晉王逼迫,這才不得不離開帝京的,與裴玉是一類出身,所以沒有人出來反對,大多都是樂見其成。
當然,還有人例外,那便是溫禮。他有心警告這個外來的小子,可又苦于師出無名,畢竟在名義上,蘇憐蓉從未應(yīng)允什么,與他溫家可是半點不相干的。
轉(zhuǎn)眼之間,萬象學(xué)宮的百花會到了,溫禮來接蘇憐蓉,卻發(fā)現(xiàn)裴家小子先一步來了,心中氣惱,可臉上卻不能顯露分毫,否則便是讓人看了笑話,只能以祭酒的身份上前見禮,偏偏裴玉是游學(xué)至此,他先生的先生是社稷學(xué)宮的三位大祭酒之一,若論身份,裴玉也不遜于溫禮。溫禮見壓不住他,就只好在口頭上擠兌一番,裴玉卻不是拙于言辭的沈長生,自身反唇相譏。兩人你來我往,而蘇憐蓉卻是聽之任之,并不制止,也無有太多喜色,眉宇之間有哀愁之意。
且不說溫禮和裴玉如何在蘇憐蓉面前言語機鋒相斗,此時還有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萬象學(xué)宮中。
雖然萬象學(xué)宮談不上守備森嚴,但其中高手無數(shù),想要瞞過如此多儒門高人的耳目感知,悄無聲息地進入萬象學(xué)宮之中,那是千難萬難,可偏偏此人就做到了,不僅做到了,而且閑庭信步,猶入自家后宅庭院一般。
他對萬象學(xué)宮顯然是極為熟悉,行于其中,很快便來到學(xué)宮中的藏書樓所在。這萬象學(xué)宮中的藏書樓自然不止一座,可這一座卻是例外,因為其中藏書皆是孤本、善本
,而且還是不能流傳于外的百家學(xué)說,有道家、兵家、農(nóng)家、陰陽家、縱橫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門生死大敵的墨家學(xué)說,都是被儒門先賢們搜羅而來,藏于其中。平常時候,學(xué)宮中的學(xué)子們是萬萬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許可之后才能進入其中。書樓中的規(guī)矩更是嚴格,沒有大祭酒的允許,不許帶走,不許抄錄,就連觀看的時間也有限制。
藏書樓占地很大,每天都有專人對藏書樓進行打掃,學(xué)宮不怕這些人帶走其中藏書,是因為每一本被送到此地的藏書都被儒門先賢下了禁制,尋常人根本無法將書從書架下取下。
夏松是一名寒門弟子,不比那些富貴子弟平日里除了讀書還可以飲酒作樂、風(fēng)花雪月,他在閑暇之余,要在書院中做些零工,貼補自己求學(xué)之用。最近一年,他都被安排在這座藏書樓中清掃書樓。他感覺自己很幸運,雖然他在萬象學(xué)宮中的無數(shù)學(xué)子中只是一個為不做到的小人物,但他在這座藏書樓中有幸見到了很多大人物。
三位大祭酒的習(xí)慣各異,司空大祭酒總是喜歡站在書架下看書,看完之后就會把書放回原處,而溫大祭酒就喜歡把書帶走,寧大祭酒介于兩者之間,他會帶著自己選中的書去二樓,在二樓角落有一個不知何時開辟出的隔間,被屏風(fēng)隔開,一燈一桌兩椅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在這里還開了一扇窗,光線良好。除了寧大祭酒喜歡在這兒看書以外,偶爾也會有祭酒來這兒,不過通常都是談事。
當然,還有被譽為第四位大祭酒的施宗曦施先生,他也會來這兒,他的習(xí)慣不定,有時候站著,有時候坐著,總是皺著眉頭,總是帶著憂慮,這讓夏松常常想起那位同樣是眉頭微蹙的蘇大家。只可惜蘇大家從不來這兒,也許是沒有相應(yīng)的權(quán)限,也許是不能來。
有一次,夏松在路過司空大祭酒身邊的時候,無意中掃了眼已經(jīng)被翻開的書籍,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看清書上到底寫了什么,甚至還有些頭疼,他趕忙收回視線。萬幸司空大祭酒對于他這個冒犯舉動并不在意,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并不嚴厲,卻讓他十分慚愧。
可就在今天,夏松忽然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身影闖入了藏書樓,之所以用“闖”字來形容,是因為他很確信,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來人不是大祭酒,也不是祭酒。
這是一個老人,滿頭白發(fā)被整整齊齊地梳攏起來,然后用一支玉簪束住,身著玄黑色寬袖鶴氅,他徑直來到一座書架前,伸手取下一本墨家學(xué)說,隨手翻開,翻頁很快,一目十行,以至于寂靜閣樓中可以清楚聽到翻頁聲。
夏松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然后就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只見這位老人隨手點了幾下,從書架中又飛出了幾本書,懸在老人面前,然后“嘩啦啦”地自行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