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岳峙淵渟
我叫岳淵嵉,據(jù)說這個名字取自“岳峙淵渟”一詞,意為堅定沉著,堅韌不拔。
在我十歲之前,這個名字是我那所謂的父母給我唯一的東西。
雖然我有親生父母,但卻很少能見到他們,我不被允許出宮,他們也不曾來見我。
我常常在那些侍人或?qū)m女的臉上看到憐惜和同情的表情,私下里也聽到過他們偷偷議論,說我是被父母拋棄的。
我感到很憤怒,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就是了。
從我記事起,我就跟在鶴天師身邊了。
天師很忙,我聽人家說這是個閑職,可他確實很忙。他有一個自己的屋子,從來不讓別人進(jìn),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有一次我好奇想進(jìn)去看看,被鶴天師發(fā)現(xiàn),打了我十戒尺——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天師對我很好,他供我吃穿,還會親自配藥給我調(diào)理身體。
只是他為人太過寡淡,和我相處的大多數(shù)時間,也多是面無表情,兩相無話。我曾經(jīng)以為他是不善言辭,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罷了。
一個人心死了,自然對身邊一切都沒了興趣。
每年我會被送出宮一兩次,到一個“慶陽候府”的地方,那家的主人姓岳,大概就是我這個岳。
看著眼睛泛紅的“父親”,看著渴望親近又怕嚇到他的“母親”,看到偷偷抹眼淚的“祖母”,我覺得陌生極了。
我把自己抽離出來,置身事外,冷漠的看著這一家人,仿佛在看一場千奇百怪的戲。
還有那個“舅舅”,聽說他是個大將軍。我嗤之以鼻,在外面再怎么威風(fēng),私下里也不過是一個想討好我的普通人罷了。
每次碰到,都會給我塞一大把糖,真不知道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怎么會干這么矯情的事情。我不貪甜,他卻看不出我的喜惡,每次都硬塞給我一大包糖果,也許是在懷里揣得久了,遞到手里的時候還帶著那人的體溫。
我一想到這是我那個“母親”和“弟弟”喜歡吃的,我就更加厭惡。拿討好別人的東西糊弄我,顯得我多不值錢似的。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糖,其實是他親自去買的,特意給我備下的……我那時并不知道他一番好意,常常拿了他的糖,轉(zhuǎn)手送給宮里的小童或者侍人。
后來……再想要,卻是不能了。
“郎君,怎的在這里發(fā)起呆了?”柔聲細(xì)語傳來,帶著關(guān)切和體貼,聽在耳里,掃去了幾分疲憊。
岳淵嵉回身看她,這是他及冠那年為了重振候府娶的小妻子,雖是為了聯(lián)姻,可她確實是一個良人。
溫婉居家,體貼入微,下朝時親自端過來的熱茶,讓人在寒冬臘月也能從里暖到外。
阮煙竹向來不會過多詢問他官場之事,很多事情分寸拿捏的很好,讓人感覺非常舒服。細(xì)水流長一般的日子,讓岳淵嵉在政事,黨爭,家族之間,漸漸喘過氣來。
伸手給她攏了攏衣領(lǐng),略帶一點埋怨的語氣道:“我剛剛出了神。倒是你,天這么冷,怎么穿這么少就出來了?!?br /> 岳淵嵉關(guān)心她,絲毫不顧及下人曖昧的眼神,阮煙竹卻紅了臉,輕輕搡了他一下:“宮里來人了,要郎君去前廳議話?!?br /> 岳淵嵉露出了然的神情,這兩天新政推行,需要商議的事情確實很多,就是不知道來的是誰了。
“去庫房里把那個御賜的手爐拿來,給夫人用上。”岳淵嵉吩咐完下人,正準(zhǔn)備和妻子告一聲離去,卻被她急急攔住。
“郎君,那是御賜的東西,就這么給妾身用不合適。”
廊間風(fēng)起,吹亂了她額前碎發(fā),岳淵嵉知道阮煙竹是怕他在非常時期落人口實。
他一臉寵溺,伸手幫她整了整頭發(fā),幾縷碎發(fā)在他手中來回擺動,調(diào)皮極了。
像是聯(lián)想到了什么,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無妨,御賜的手爐也是拿來用的。更何況,你現(xiàn)在的身子不同往日,可受不得涼?!?br /> 眼神示意地看著阮煙竹的肚子,惹得她也笑了,她一臉期待和幸福的撫著肚子:“是啊,可不敢虧待了小少爺?!?br /> 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祖母找人算過了,說是個小公子。
岳淵嵉攥了攥她露在外面的手,覺得有些涼意,將手塞回了披風(fēng)里:“還是你最重要。我先去了,讓客人等久了不好。你早些回去,外面涼?!?br /> 他人走出去很遠(yuǎn),阮煙竹才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臉上紅云四起。郎君他啊,慣會哄人。
岳淵嵉幾步到了正廳,遙遙看到門口那人,頓時變了臉色。沒想到是他親自來……
與門口那人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后疾步走了進(jìn)去。
“微臣來遲,請皇上贖罪?!?br /> 眼前人一身寶藍(lán)色常服,形貌昳麗,頗有貴氣。腰間配一塊質(zhì)地極好的羊脂玉,那巧奪天工的雕鏤手藝,一看就知是出自第一玉匠溫子然之手。一雙常年隱在五彩玉珠后面的眼睛此時暴露在外,鋒利如刃,讓人不敢直視。
“岳愛卿快請起。朕這次來,沒有要事,只是想和岳愛卿下一盤棋。今日只論你我,不分君臣?!避庌@信虛扶了一下,示意岳淵嵉起身。
岳淵嵉聽到他口中說著不分君臣,卻依然用“朕”自稱,看破不說破,知道他今日來,是想敲打敲打他罷了。
他從善如流,命人擺好棋盤,恭敬而不顯疏離地開始同軒轅信對弈。
軒轅信將他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滿意,岳淵嵉此人夠聰明,和聰明人講話就是不費勁。
二人棋藝相當(dāng),棋盤上殺的難舍難分,頗有狹路相逢遇知己的感覺。只可惜最后岳淵嵉出了一個小小的差錯,被軒轅信看準(zhǔn)機(jī)會一擊必殺。
“微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了。”岳淵嵉笑著放下手中白子,發(fā)出一聲喟嘆。
“岳愛卿不必妄自菲薄,愛卿的棋藝也相當(dāng)高超?!避庌@信把黑子也放了回去,和岳淵嵉這一盤棋下得痛快淋漓,心情好了不少。
“真想再來一局啊,可惜朕是偷跑出來的,還有許多奏章沒看?!睌[出一副無奈的苦臉,透著濃濃的孩子氣,惹得岳淵嵉止不住笑意。
看著岳淵嵉眉眼彎彎的樣子,軒轅信有些猶豫:“淵嵉,朕……對不起你,利用了你……害了你的親人。”
“朕那時候昏了頭了,生怕晚一步,就被奪了勢……你該明白的,在這個位子上,有太多身不由己?!?br /> 軒轅信甫一開口,岳淵嵉臉上的笑意便消失了。他眉眼低垂,遮去了眼中思緒。
這是他從小到大的習(xí)慣,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窺探心思。
嘴巴抿得太用力,泛出蒼白色:“我也不對……”
“不過你確實對不起我?!边@句話有些僭越,但許是觸及了心底舊傷,卻是岳淵嵉難得敞開心扉,“罰你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忙碌終生。我呢,就負(fù)責(zé)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軒轅信久久盯著他,心里卻慢慢松了一口氣,岳淵嵉最近炙手可熱,他總覺得有些看不透他,如今倒是放心了。
“你放心,我不會辜負(fù)你的。”拍了拍岳淵嵉的肩膀,不等他回話,便招呼了門外的德公公。他示意岳淵嵉不用送,徑自離去。
他踏雪而來,又披星而去,攪動了一片風(fēng)云,卻未留下半點痕跡。
但拜訪者滿意而歸,招待者盡興而為,他們二人心知肚明,這一場會見,終不過是帝王權(quán)術(shù)罷了。
“怎么聊了這么久?”
原來是阮煙竹看天色已晚,想來問問需不需要用膳,碰巧看到軒轅信離去的背影,知道他們已經(jīng)議事完畢,這才放心的進(jìn)了正廳。
岳淵嵉恍然,將手中摩挲的事物放到案幾邊,耐心地把她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外面剛下了雪,又這么黑,怎么就這樣跑過來了?!?br /> 說著用責(zé)備的眼神橫了跟在后面的下人一眼,眼神犀利令人色變。
“郎君不用責(zé)怪他們,是我擔(dān)心郎君饑餓腹痛,執(zhí)意要來的,她們管不住我?!闭A苏Q劬?,亮晶晶的瞳仁中透著狡黠。也許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平日里大家閨秀一樣的阮煙竹也多了幾分俏皮。
岳淵嵉一愣,笑意旋即爬上了他的臉龐,他無奈地做搖頭狀:“你啊。”
“是我不好,讓夫人擔(dān)心了,我們回去吧?!痹罍Y嵉很自然的從下人手中接過大氅。雖然他沒有被宋知聲親自教養(yǎng)長大,可在疼愛人這一點上,竟是意外的相似。
他揮退下人,從穿衣系帶,再到攙扶照顧,都是親力親為。
阮煙竹臉上是甜蜜的笑容,她沒有拒絕他的好意,畢竟哪個女人不希望得到愛人體貼入微的疼愛呢。
“這是什么?”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岳淵嵉明顯的怔了一下:“這是……護(hù)身符?!?br /> 二人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只是隨口一提。
況且天確實不早了,阮煙竹為了等他,勢必還沒有吃晚飯。岳淵嵉感到心底翻涌起一絲絲焦急,攙著阮煙竹的手也緊了緊,阮煙竹也覺得身體不是很舒服,便隨他離開了。
出門的時候岳淵嵉下意識回頭望了一下案幾——那是一個民間很常見的祈福香包,絲線刺繡,以纏枝花為紋飾,配了水青色的穗子。
刺繡既不粗糙,也不出彩。甚至是一個沒有香味的香包。
因為只有岳淵嵉才知道那個香包里壓根沒有放一星半點的香料。
那個香包里,放的不過是費勁千心找回來的,一顆早已變質(zhì)的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