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聞
翌日清晨,天光破曉。幾縷細(xì)碎的陽光透過石榴樹葉,斑斑駁駁地灑了下來。
唐幼清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小院中霧氣氤氳,知是秋深露重,該添衣了。
不過她來時匆忙,不曾帶厚衣物,正逢侯爺新喪,候府上下忙碌的很,一時間竟忘了給她備兩件大氅。
“快看快看,夫人這是怎么了?”“不知道呀,聽說天不亮就來練武場了?!?br /> 小院建造已久,隔音效果并不好,此時能隱隱約約聽到小丫鬟們的對話。唐幼清本不欲聽人墻角,只是恰好聽到“夫人”二字,腳步不由自主就停了。
“夫人自年少時便是如此了,心中有事不決就喜歡舞槍,將軍還在的時候……”風(fēng)中夾著張媽媽似唉似嘆的聲音,許是觸及了傷心事,她也并沒有說太多。
早就聽聞候府內(nèi)置與別處不同,府內(nèi)建有練武場,平日西南側(cè)比較僻靜,多半是這個原因了。唐幼清若有所思,她突然很想看一看宋知聲舞槍的模樣。
這世間對女子苛刻,相夫教子,執(zhí)掌中饋,柔順服從……每一個都是壓在女子身上的大山。
唐幼清走的是離經(jīng)叛道之路,昨夜匆匆相見,雖然宋知聲掩飾的滴水不漏,可唐幼清就是知道,她與她是一類人。
這是一種直覺,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孤獨。
宋知聲天不亮就跑來練槍了,她現(xiàn)在感到很是挫敗,一種說不出來的挫敗。
昨夜歸寢難寐,好不容易睡著,不知是不是睡前想著唐幼清的緣故,昨夜竟夢見了她。雖說具體也沒有夢見什么,但好端端的夢見唐幼清……今早醒來,她為此很是不爽。
“唐姑娘留步。”張媽媽的聲音打破了宋知聲凌亂的思緒,也打斷了唐幼清靠近的腳步,把唐幼清攔在了距宋知聲三丈之處。
宋知聲舞槍的身形一頓。
昨夜驚鴻一瞥,已是入夢之人,今日再聞音訊,竟有些不敢回頭看。
她有什么好不敢的,該心虛的是唐幼清,又不是她宋知聲。
迎風(fēng)一槍,破空而出,長槍回旋,若舞梨花。
宋知聲干凈利落的收尾,她單手握槍,白桿銀槍橫于身后。為了舞槍,她把長發(fā)都束了起來,未戴珠釵,淡妝素服卻更顯英氣逼人。她就這么立于院中,就著這個姿勢看唐幼清,微一頷首,“你怎么來了?”
“昨日夫人沒有下令不許我出院落,我思來想去,知是夫人仁厚,許我煩悶時,可前來一睹夫人風(fēng)采?!碧朴浊逍α似饋?,桃花眼中頓時起了漣漪,水光瀲滟,眉眼彎彎,像極了誤入塵世的小狐貍。
宋知聲被她的笑感染,煩悶了一早上的心奇跡般地平靜下來,甚至還有些不知所謂的雀躍,便也不在意唐幼清的稱呼從“小女子”變成了“我”
她展顏微笑,“哼,油腔滑調(diào)。”
“我……咳咳……”唐幼清還想說些什么,一開口卻被自己的咳嗽聲打斷。
看著她身上單薄的衣裳,不知為何,宋知聲有些不悅,她鬼使神差的遞了張媽媽一個眼神,讓她把大氅給唐幼清。
唐幼清沒有推辭,她確實身子不好,不敢托大。她把大氅披上,宋知聲比她略高些,大氅做得也有些大,現(xiàn)如今穿在唐幼清身上,大氅將她整個人圈在里面,顯得她更加嬌小可人。
“噗……”宋知聲看著唐幼清茫然的樣子,一時有些忍俊不禁,原來不是誤入塵世的小狐貍,是不諳世事的小白兔啊……
唐幼清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羞得還是暖得,臉漸漸紅了起來,“夫人……”
“夫人”二字驟然驚醒了宋知聲,她斂去笑容,顯得眉眼更加清冷,“我可不是岳茂行,你若是病了,我可不會心疼?!?br />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的,但是唐幼清就是懂她的意思,“來時匆忙,不曾帶厚衣物,我會多加注意的,多謝夫人關(guān)心。”
宋知聲聞言一僵,耳尖突然紅了起來,“我何時說過關(guān)心你,休得妄言?!闭f罷也不再看唐幼清,徑直轉(zhuǎn)身離開了。
張媽媽趕忙帶著丫鬟追在后面,看著宋知聲的步子邁的一步不差,仿佛剛剛的小插曲對她一點影響都沒有。
只是,夫人腳下生風(fēng),似乎走的比平時快了不少。
等宋知聲踱了會兒步,已然平靜了下來,她細(xì)細(xì)想剛剛的事情,低頭微哂,越發(fā)覺得唐幼清不是池中之物。
若是尋常人家的外室被正室接進府來,要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小心惹到正室沒有好日子過;要么就洋洋自得,心思百轉(zhuǎn)千回總想著取而代之,自以為聰敏機智實則是自尋死路。
可唐幼清從昨日進府起,形容舉止從容不迫談吐不凡,面上寵辱不驚毫無不豫之色,盯的久了,甚至還能覺出她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書卷氣。
昨日她讓人領(lǐng)她去聽竹軒,本就是存了想試探一下她的心思,沒想到她不僅沒有提出任何自己的要求,還欣然應(yīng)下了她所有的安排,讓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她示意張媽媽等人跟遠(yuǎn)一點,只招呼了宋伊近前來,“涼州之事已了,你哥也要回來了吧?”
“快了快了,昨日還傳信說,已過蘭陵,不日就能到京城了。”宋伊答的輕快,心中高興怎么都掩飾不住,此次大哥順利辦了涼州的差事,當(dāng)?shù)么蠊σ患?,主子肯定要重賞,她也能跟著沾沾光。
“嗯,這件事你們兄妹二人辦的不錯?!彼坞x和宋伊兄妹二人是父親親自選給她的家衛(wèi),自小與她一起長大,宋知聲哪里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等你哥回來,重重有賞?!?br /> “嘿嘿,那屬下就先謝謝主子啦。”被宋知聲點破小心思,宋伊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她打小大大咧咧沒心沒肺慣了,也多虧了宋知聲不計較,不然她早就不知被發(fā)配到哪里了。
宋知聲盯著檐下的燕子有些出神,她想著這兩天的事,想著唐幼清,她總覺得事情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不知缺了哪個環(huán)節(jié),就是串不起來。
想了許久也沒想出什么,線索還是太少了,她轉(zhuǎn)過身吩咐宋伊:“傳信給宋離,讓他暫緩進京,先去查一查唐幼清。”
“???哦?!彼我劣行┮馔?,又忍不住笑著往她身邊湊,欠兮兮地說,“主子,我還以為你被美色所惑,不打算查她了呢?!笨催@兩天主子和那什么勞什子的唐姑娘和睦相處,她還以為要來一出姐妹情深,家宅和諧的佳話呢。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還被美色所惑,說得好像她是個昏君似的。宋知聲被她的話說的額角青筋直跳,無語望天,非常后悔當(dāng)年沒逼著她和自己一起讀書。
“我沒說過不查,只是總要先觀望一下?!彼沃暟崔嘀胍R宋伊的沖動,試圖跟她說清楚,“而且我與她同為女子,被美色所惑不是這么用的?!?br /> “是嗎?我覺得聽起來都差不多啊?!比酥兴我聊昙o(jì)最小又總是缺根筋,她一點兒也沒聽出宋知聲話中的忍耐之意,下意識又接了句,“你看見她都快走不動道了,不是被美色所惑還能是什么?!?br /> 直到聽到宋知聲咬著后槽牙,一字一頓的說,“你是不是嫌活太少了,清閑的都有功夫來編排你的主子了!要不你干脆去把你哥換回來,以后你出去辦事他跟在我身邊好了。”
宋伊這才大驚失色,不停地擺手,趕忙告了退,“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去給大哥傳信讓他去查人?!?br /> 直到走出去很遠(yuǎn),她還心有余悸,來回奔波那么辛苦,她才不要和大哥換差。
悻悻地摸了摸頭,宋伊心想,大哥那人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悶的很,主子肯定還是更喜歡她的,才不會把她換出去。如此反復(fù)想了兩遍,說服了自己,她便高高興興的去傳信了。
但凡她動動腦子多想一想,她就會發(fā)現(xiàn),若是平日里她說出今天這種混話,宋知聲頂多不輕不重的說她一兩句罷了,可今天的反映,卻著實大了點,倒像是……惱羞成怒了一般。
鷹嘯長空,頂風(fēng)而飛。
官道旁的一棵槐樹下,一群人正在調(diào)整休息。只見空中一道閃電極速墜落,宋離急忙從地上站起來,他剛把手臂伸出,海東青便穩(wěn)穩(wěn)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取下信筒,將海東青遞給手下人去喂食。
看完信后,他用特殊方式把信損毀,隨即翻身上馬,簡單扼要地吩咐道:“主子另派我前去辦事,爾等先行一步,按原計劃回京?!?br /> 說罷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上了一旁的小路。
手下人都習(xí)慣了他的少言寡語,當(dāng)下領(lǐng)了命令,把馬喂飽了以后,有條不紊的開始收拾行囊,繼續(xù)走官道返京。
宋離一路向東,他早先已收到些消息,此番他要親自前去查明事情來龍去脈。
他的目的地,是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