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京
范陽郡盧氏一家獨大,當(dāng)?shù)馗患澥雷逡栏奖R氏。官商勾結(jié)相互包庇,其實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聞人湙這次離京除了奉皇帝的命令去辦事以外,還有自己的考量,像這種私底下的勾當(dāng)他不放在眼里,日后總能一個個理清。
十六年一晃而過,當(dāng)年的秋華庭血案除去了太子,卻也使得不少奸佞趁機而入,枉死眾多忠臣良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當(dāng)時被除去的多少望族。如今人人自危,當(dāng)初引進來的豺狼日益壯大,如今的河中節(jié)度使私底下擴充軍隊、征收賦稅,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燕王當(dāng)初叛變改替梁王效命,后因被削權(quán)心生不滿,又開始打著廢太子容玨的名號招攬兵馬,駐兵隴西多年,暗中和突厥有來往。
奸臣身居高位,而靖昌侯府滿門忠臣,是大周的開國良將。太子容玨乃皇后嫡子,亦是賢良敦厚受百官稱贊。因賢良博得美名,最后也因賢良而死。善者不得善終,惡者也未能歸罪。
如今皇帝年老,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等著瓜分大周這塊沃土。
閬苑回轉(zhuǎn),攀在頭頂?shù)淖咸倜苋缭旗F。
院中坐著的玄衣男子,正輕輕拂去茶沫,聽到腳步聲后回頭看去。
“義父”,聞人湙停在他面前。
李皎瞥了他一眼,繼續(xù)撥弄茶沫,漫不經(jīng)心道:“身子好些了嗎?”
“尚可。”
“先坐吧。”
李皎眼看著那個九歲的孩子一日日挺拔,成了今日俊美無儔的清雋公子,可聞人湙眼底的陰霾從未消散,反而隨著年月越積越深,化為深淵將他拽向萬劫不復(fù)。
“朝廷動蕩,榮國公的方士你且隨他去,容霽和容麒爭奪皇位不是壞事?!彼嬃丝诓杵鹕恚虢乜帐幨幍男渥与S著動作搖晃。
“皇帝信任河中節(jié)度使,不相信他會背叛,當(dāng)初世家聯(lián)合叛亂,是河中節(jié)度使出兵剿滅,還平息了燕王謀逆,有這些事在前,他不會輕易對河中節(jié)度使出手?!甭勅藴櫰届o說完,李皎發(fā)出一聲冷嗤。
“還真是年老昏聵。”
李皎罵了兩句,又問了朝中的局勢,臨了聞人湙要走,才突然想起提醒他:“你此次回京與崔家的車馬一途,當(dāng)年躲避追殺,惟有崔氏肯伸出援手。后來崔氏一族被打壓沒落,如今崔照入京任職,你記得照拂一二?!?br />
想了想嗎,他又說:“聽聞你在瓏山寺結(jié)識了當(dāng)朝九公主,與她私交甚篤?”
聞人湙并未遲疑就答道:“義父多想了?!?br />
李皎微斂著眉,意有所指。“你自幼聰慧,無需我提醒就知道怎么做。無論你是什么心思,都該清楚你們之間下場好不到哪兒去?!?br />
他眼瞼低斂著,沉聲道:“謹記義父教誨?!?br />
——
五月初,麟德殿的事依舊沒有查出什么眉目,倒是處死了好些個當(dāng)日在場的宮人。
平南王府出事,蕭壑一直沒有被放出來,蕭成器很少再進宮,反而開始四處奔波,想穩(wěn)住蕭家的局勢。容鶯最后一次見他,是因為宮里按例五月要興辦馬球,蕭成器強打著精神上場,與他同隊的是李愿寧。身邊人小聲談?wù)撝挸善鞯牡谝淮温鋽 ?br />
他對面的人是容麒,依舊高高在上,而如今的蕭成器謹小慎微,連一場馬球都不敢贏,怕壓過皇子風(fēng)采,再給平南王府招來劫難。
容鶯不由想起當(dāng)初在馬場,蕭成器笑著挑釁容麒,眼中沒有半分畏懼,只有少年昂揚風(fēng)光。如今不過三個多月,平南王府突然出事,從前驕矜肆意的世子被迫扛起了家族重擔(dān),才意識到蕭家頭頂壓著怎樣的大山,足以讓往日滿身傲骨的人再難挺直背脊。
片刻后,她看到容麒下馬朝位置最好的看臺去了,父皇就坐在那兒,周圍都是侍衛(wèi)和嬪妃宮婢。沒多久李愿寧也被傳喚了過去,她心中不由焦急,果不然一炷香過去后就聽到容麒求了賜婚。
容鶯愣了好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后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容麒不是什么好人,他暴戾驕縱,李愿寧是在軍營長大的女子,喜歡瀟灑自在的活著,不適合拘在王府,更不適合被卷入皇權(quán)爭斗。
鎮(zhèn)北將軍府沒有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間做出抉擇,可二皇子還是逼著他們站隊了。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興許是知道兩個兒子已經(jīng)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容麒有了鎮(zhèn)北將軍府的依仗,要么日后做皇帝,要么就是太子心腹大患,不除也得除。
朝中人總算看清了,皇帝根本不是不明白皇子間的爭斗,這分明就是在放縱他們自相殘殺,最后勝者坐上龍椅。在皇帝心里,手足相殘根本就是極其平常的事,為了挑選一位合適的繼承人,他不在乎這些。
盧兆陵馬球很差,屢次去找容鶯搭話,她便帶人早早回去了。
回到洗華殿,容鶯掃過書案上容恪的信,愈發(fā)心緒難平。
她擔(dān)心容恪回京會被逼著站隊,亦或是會因為屢立大功而被忌憚,被兩方一起排斥。一別兩年再歸京,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當(dāng)晚容麒在殿內(nèi)設(shè)宴,樂舞聲在隔壁殿都能聽見,聆春去司衣局取了衣料回來,在路上聽到鼓樂聲,回去想和容鶯說起這件事,就見容鶯怒氣沖沖地進門,一邊的宮女口中也在小聲咒罵。
“公主怎么了?”她放下衣料,趕忙去問。
容鶯面色蒼白,緊握的手掌微微發(fā)抖。
宮女怒而答道:“方才公主從四公主那處回來,路上想去折兩朵芍藥插瓶里,恰巧碰見那醉醺醺的盧兆陵,好生不要臉,見了我們公主就往上撲,拉著公主不讓走,將她往那廊柱上壓,作勢就要輕薄。還好我當(dāng)時在場拉開了那混賬,公主兩個耳光打過去,他才稍清醒了?!?br />
聆春看向容鶯。
她臉色不好,依舊是不愿多提的表情,只說:“我要洗漱,明日去找盧貴妃?!?br />
“公主今日受了驚嚇就早些睡吧?!?br />
盧兆陵身上的酒氣和脂粉香混在一起,泛出的味道古怪又熏人,容鶯總覺得那股令她反胃的味兒揮之不去,起身又將外衣給脫了,才看到自己袖子上留下了褶痕,腰間掛著的綬帶也不知道哪去了,又在心里咒罵了盧兆陵幾遍。
第二日去找盧貴妃,盧貴妃也只是將盧兆陵叫來,讓他賠禮道歉,發(fā)誓以后不再冒犯,如此便草草了事。容鶯心中憋悶,只能盼著他早日回到范陽,不要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從含象殿離去的時候,盧兆陵斜著眼看她,冷哼一聲,還說:“公主昨日打得我可疼了。”
她咬牙切齒道:“身為名門之后,盧公子更該銳意進取,如今這副模樣,實在給盧家先輩蒙羞。”
盧兆陵面色忽然一沉,目光也變得陰鷙尖刻?!拔胰绾闻c公主何干?就算旁人再不滿,盧家也只有我一個嫡子,日后我還是盧氏唯一的家主。公主不如擔(dān)心自己,我娶了公主,那是公主高攀……”
她一向好脾氣,如今忽然被激起了火氣,也回嗆道:“高攀我也不嫁,難保嫁過去兩年就守寡?!?br />
盧兆陵喜食五石散,而服用五石散喪命的人不在少數(shù)。前陣子盧兆陵帶范陽司馬的兒子服用五石散,接著一起聚眾□□,說什么夜御三女,最后以極其令人恥笑的死法喪命。最后那位嫁去兩年就守寡的夫人和婆婆一起大鬧太守府,逼著盧太守讓盧兆陵出來賠命。
盧兆陵就是因為這件事來京城避難。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容鶯也是打探的時候從穆侍郎那處得知,恰巧穆侍郎之前就在范陽任職,對盧兆陵印象極差。
容鶯說完,盧兆陵果然黑了臉,再無之前的諂笑模樣。
“你給我等著!”
兩人都氣得不輕,各自走了。
接下來兩日,容鶯沒有看見盧兆陵,反而聽到了自己和他的傳聞,說她挨不住寂寞,和盧兆陵夜里私會,還將自己的綬帶贈給了他。
容窈聽到這種消息立刻就來找她,進了門就開始勸:“不是才提醒過你,這種混賬最會說甜言蜜語唬人,叫你不要信,你怎得這么快就讓他誆住了?”
容鶯委屈氣憤,說道:“他胡謅瞎編,竟連四姐姐都信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起來容易,還我清白卻難?!?br /> 她想忍下這股火氣,卻發(fā)現(xiàn)越忍火越燒得厲害。
接下來幾日,容鶯稱病不出,故意讓人傳盧兆陵對她言語不敬,幾次輕薄調(diào)戲,屢次被拒后惱羞成怒,將她推到了水里,害得她染上風(fēng)寒病到下不了榻。
謠言彼此相傳,這些時日容鶯對盧兆陵的態(tài)度眾人看在眼里,加之盧兆陵此人的人品,之前關(guān)于容鶯不忍寂寞私會盧兆陵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攻自破,反而是盧兆陵加害公主,對皇室不敬,連太后那邊都聽到了,把盧貴妃傳到宮里教訓(xùn)。
盧兆陵百口莫辯,被盧貴妃痛罵,要他滾回范陽再不管他死活。
在此之前,盧兆陵打聽過容鶯,知道她在宮中不受重視,受了欺負也不敢反抗,往常都是六公主隨便消遣取樂的對象。他以為自己有意敗她名聲,定會讓她在宮中哭哭啼啼和人解釋,誰知她竟悶聲給他來了這一招。
不管外界風(fēng)雨,容鶯在洗華殿悠閑,抱著三花練字,手上蹭了不少墨跡。
聆春看到她抄錄的并非名人字帖,卻可觀出字跡遒勁、骨氣通達。
“公主在習(xí)誰的字?”
容鶯揉了揉手腕,答道:“是帝師的字。”
聆春沒有答話,沉默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
容鶯放下三花,問道:“盧兆陵走了嗎?”
進來送東西的圓臉小太監(jiān)聽見了,隨口應(yīng)了一句:“聽說被叫去問罪了,好像是范陽那邊出了事。”
容鶯正要點頭,又忽然反應(yīng)過來:“那帝師也回來了?”
聆春瞪了一眼小太監(jiān),回頭無奈地說:“公主不是要找秦夫子還書嗎?聽聞秦夫子今日進宮,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在國子監(jiān),我替公主把書還了吧。”
“既是我親自借的,還是我自己去更好”,她起身去架子抽了兩本書出來,帶上一個宮女就往外走。
聆春見她沒說要去找聞人湙,也就不大管了。
容鶯照常走了偏路,路上也很少有人。傳聞中她應(yīng)該還在病中,不能隨意出來走動。出來前她也有考量,可秦夫子到底對她關(guān)照過,如今書院不再,可能此后再不會相見,她還是想當(dāng)面謝過。
還未走到書院,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許三疊如今是刑部四品官,官袍的制式和從前也不大一樣,頭上沒有戴冠單用一支烏木簪插著,眉眼間帶著風(fēng)流韻味。
“公主不是病了嗎?”
她略顯驚訝:“你怎么知道?”
她記得許三疊之前還是大理寺少卿,怎么現(xiàn)在又升官了嗎?而且他一個朝官,為何對她的事知道這么清楚。
許三疊“哦”了一聲,說道:“這不是才處置了盧兆陵嗎,他人現(xiàn)在就在刑部呢,順道就聽說了點風(fēng)言風(fēng)語。”
他哂笑,問:“我如今是刑部司主事,公主要想行個方便也是可以的。”
“你們秋官不是該正是清廉,不以權(quán)謀私的嗎?”
“這還是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痹S三疊恭維她?!肮魍膬??是去找帝師?”
“我去找秦夫子?!?br />
“那公主不用去了,我在宣政殿前還和他說了話,他早一個時辰就走了?!?br />
容鶯悻悻然地看著手里兩本書,宮女寬慰:“不打緊的,興許日后還能再見?!?br />
許三疊正要和她道別,容鶯忽然又說:“那我去找帝師,許少卿同路嗎?”
他只能點頭,又糾正道:“在下如今是許主事了?!?br />
容鶯調(diào)侃他:“怎么升官了還是四品?”
“四品下到四品上,區(qū)別大著。”許三疊不在意地笑笑。“不信你去問帝師?!?br />
——
雅致幽靜的庭院中有琤崆琴聲響起,走至于院門前,容鶯腳步一頓,問許三疊:“帝師會琴?”
許三疊表情平常,似乎是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了?!皼]有他不會的?!?br />
走進院子,封慈先看到他們,立刻就去通報,緊接著琴聲一凝,再沒有響起。
許三疊沖她挑眉:“沒得聽了?!?br />
片刻后,聞人湙走到正廳,一襲白袍,眸光暗沉地看她,問:“公主好些了嗎?”
“嗯?”她略微訝異地應(yīng)了一聲,緊接著就反應(yīng)過來,聞人湙一定是聽到那些謠言了。
解釋起來太麻煩,她索性點點頭。“已經(jīng)無礙了?!?br />
他神色沉凝,似乎是心情不大好,目光移到許三疊身上,立刻皺起眉,沒好氣道:“你怎么又來了?”
許三疊一噎,看了看容鶯,又看了看他,憤憤道:“有你這樣做人的嗎?火氣這么大做什么?”
“公主找我有何事?”他沒有理會許三疊,反問容鶯。
她啞然,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聞人湙的態(tài)度似乎比之前冷淡了許多。而她也確實沒什么理由來,只是下意識想來見他,只是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容鶯喪氣地垂下眼,說:“聽說你回京了,我只是想來看你,非要有事才能見你嗎?”
聞人湙立在庭前,眸光微微一動,臉色依舊平靜。
沉默半晌,還是放輕語氣,說道:“沒有。”
容鶯抬眼瞥他,也不計較了,反而是許三疊瞪了聞人湙一眼。
聞人湙低頭撫平袖上折痕,問他:“事處理完了嗎?!?br />
“那是自然?!?br />
他看到容鶯手里拿著書,詢問:“是有看不懂的想問我嗎?”
容鶯搖頭,將書翻開給他看,自顧自道:“這本有人批注,雖然不大正經(jīng),但也有趣,我就是看著解悶的,先生也看過嗎?”
她沒注意到,聞人湙細看了兩眼后,表情緩緩凝滯,似是不忍再看。
容鶯抬起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先生怎么了?”
聞人湙和她澄澈明凈的眸子對上,一時間也沉默了,只輕咳一聲,移開了眼。
許三疊不明白聞人湙看到了什么,遂湊近看了一眼,緊接著就毫不掩飾地嘲笑起來。“這字怎么跟狗爬的一樣?”
容鶯正要反駁,就見聞人湙面無表情地開口:“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