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連環(huán)宴(三)
終于,在她緊張的心緒中,這太監(jiān)似是急躁了,也沒有再走動,只是草草脫去床上人的衣物,將這些衣物按照里外有模有樣地依次散落在地面上,檢查幾遍后,這才悄然離去。
待這人如釋重負的腳步聲消失在關(guān)門聲后,官白纻迫不及待地從床底爬出。
她直起身,平復著緊張的心緒。半晌后,帶著女兒特有的羞澀與謹慎,她輕輕地將落到鬢角的碎發(fā)挽到耳后。
她咬著下唇,紅著臉,慢慢拉開被太監(jiān)放下的床簾,瞧里面躺著的人看去……
簾子被拉開,官白纻原本通紅的一張俏臉,剎時一白。
她猛地合上簾子,卻忽然聽聞東邊的窗框被急促地敲響。
這是她與銀梔心照不宣的暗號,有人來了!
她快步走到窗戶處,從里面打開,銀梔白著臉無聲地示意她快些出來。
官白纻雙手撐上窗框,在銀梔的幫助下,狼狽地通過窗口翻了出去。就在她險險地落到地上時,身后便傳來浮碧閣大門被猛然推開的聲音。
官白纻看了眼半開的窗戶,拉著銀梔立刻朝一側(cè)躲去,鉆入了那窗戶看不見的陰影處。官白纻將耳朵貼到墻壁上,隱約能聽到些許的對話,好似有女子在屋內(nèi)爭執(zhí)。
“您別怨我。”
“你說什——唔!”
有人霍然落地。
半晌后,一身穿桃紅褙子的宮女從窗中警惕地探出頭來,四下觀望一番后,從里面將窗戶再次關(guān)攏。
銀梔不解地看向自家姑娘,卻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中滿是驚疑。
“姑——”
女子用手中的帕子捂上丫頭的嘴唇,搖搖頭,示意對方不要出聲。她擺擺手,要銀梔跟在自己身后,二人摸黑回到原本醒酒的耳房。
二人歇了許久,估量著快到子時,宴席也要散場了。官白纻才帶著銀梔,不慌不忙地朝宴席的方向走去。
夜?jié)u深,那彎彎的弦月愈發(fā)透出幾許過于鋒銳的冷然來。腳下的青石板路因反復踩踏,竟然有了玉石般光澤,更多出幾分清透的意味來。
官白纻抖了抖衣衫上初凝的冷意,不遠處,有愈來愈近的喧囂之聲。
無數(shù)的官燈火燭簇擁著一群人肅肅走來,打頭的是明黃色華服,其身后跟著各色的蟒袍,無聲的威勢如山般沉沉地壓來。那些蟒袍并非官員,而是宮內(nèi)有權(quán)有勢的太監(jiān)。
本朝在宮內(nèi)設(shè)二十四衙門,其間有一司禮監(jiān),內(nèi)有提督、掌印、秉筆、隨堂等太監(jiān),權(quán)力極大,皇帝特許這些手握大權(quán)的親信宦臣著蟒。
比起宮外還要用孔孟儒道遮掩二三的官老爺們,這些宦臣往往更加喜怒無常、心狠手辣,令人生懼。
這群人打著燈籠遠遠走來,在朦朧的燈火中那些同樣華麗威風的蟒袍竟然隱隱有將龍袍完全遮掩的態(tài)勢。
睿宗衣服上繡著的那條真龍,就好似墜入萬丈蛇窟,被一點一點啃噬殆盡,難以掙脫。
銀梔被嚇破了膽,“撲通”一聲匍匐在地上。
官白纻行跪拜禮,微微側(cè)身,巧妙地將失態(tài)的銀梔遮掩在自己身后。
明黃色的華服呼嘯而過,帶著難以壓抑、磅礴而出的怒意。他們前往的方向,正是不久前,官白纻逗留許久的浮碧閣。
現(xiàn)在去,怕是可以當場撞破。
官白纻垂首,心中構(gòu)想著那浮碧閣中現(xiàn)下的情景,面上卻兩彎細眉舒展,如一尊無喜無悲的玉面觀音,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這隊浩浩蕩蕩的人馬離去。
忽然,一縷悠遠清醇甘美的奇香飄到鼻尖,那香味清透,極為高雅,不見分毫媚俗。這香味太過熟悉,官白纻心弦瞬時一緊。
他,既然此時出現(xiàn)在這群人中,便是無事了。
漸漸地,那香味中的醇美散去,轉(zhuǎn)為濃厚的苦澀,一雙藍地蓮花錦皂靴從她的眼前,徐徐走過,不緊不慢地離去。
不曾有絲毫的猶疑與停留。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就好像她這樣行著跪禮,看著這人從她的眼前如此走開過許多次、許多年。
在記憶中的那十多年里,她很少抬頭去看他,只敢暗暗地用目光去描摹他身上所有不起眼的地方:他最常穿的衣飾上花紋的樣式、戴帽時帽沿的深淺、走路時腳步的樣子、肩臂的動作與擺動的幅度,……。
這些零碎的片段被她種在心里的最深處,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滋養(yǎng),漸漸長成了交錯盤纏的參天巨樹。
官白纻帶著銀梔回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只是垂眸飲茶,并不去尋別的姑娘說話,只是思量著自己的事情。
本以為是自己回到了當初,可是今日之事雖然與自己記憶中的一切十分相似,但是卻有了諸多的變數(shù)。這不由得讓她懷疑其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當初,還是她曾有過的記憶不過是黃粱一夢,虛幻不可信。
當務(wù)之急是搞清楚,這變數(shù)究竟出在哪一環(huán)上。
子時的鐘鼓響了三下,這場聲勢浩大開場卻草草收場的賞菊宴終于算是結(jié)束。
宮宴甫一結(jié)束,官閣老的家眷便也出宮,乘上了來時的馬車。
官白纻也乘上了這輛前世未曾踏足的馬車,隨著搖晃的車身,走進如墨的夜色中。
子時的鐘鼓響了三下,這場聲勢浩大開場卻草草收場的賞菊宴終于算是結(jié)束。
宮宴甫一結(jié)束,官閣老的家眷便也出宮,乘上了來時的馬車。
官白纻是二房家的庶女,她的父親雖然是閣老的親弟,但因老夫人的溺愛,不學無術(shù)、游手好閑。
閣老曾給自己這弟弟謀過幾份閑差,但奈何他這弟弟好吃懶做慣了,受不了當官的辛苦,沒幾日就各種推脫不肯再去。于是至今,閣老親弟仍是一介布衣。
按照律令,官白纻自然不能與陸夫人和官念同乘一輛馬車,陸夫人便提前為她單備一輛簡易的馬車。
官白纻搭著馬夫的胳膊上了車,甫一拉開車門的門簾,車內(nèi)彌散出一股不算好聞的酒味。
她定眼朝里一瞧,就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半倚在馬車壁上,后仰著腦袋,慢慢地往外吐著嘴里的氣。
他眉眼皆細長秀美,此刻正蹙眉的情態(tài),與自己有十分的相似。只不過她的眉眼更為婉約精細,而他則多了幾分男子的清俊疏朗。
官白纻先是一怔,緊接著,面上便下意識揚起抹溫柔的淺笑,只是那眼睛里卻是冷的。
“勞駕了。”白纻朝車夫示意啟程,自己回身鉆進車內(nèi)。
“阿姐……”,那少年郎醉酒難受,只是費力地翻了翻眼皮,仍未睜開后,索性就不再費力。
官白纻甫一坐穩(wěn),官燁立刻掙扎著坐直了身子。
他依舊難受得緊,卻還是咬牙撐住喉間的嘔意,不肯露出太過難堪的醉態(tài)。
“阿姐,我今日,吃了許多酒。”
官白纻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只是下意識靠在車廂的另一邊,與官燁隱隱形成一種對峙之勢。
“日后你若不想再來,不用礙著我的情面,直接推辭掉便可。”
“阿姐,你費了那般力氣,讓我記在陸夫人名下,如今,我若不能出挑,豈不是,浪費了你的心力。”
官燁身上難受,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只是卻偏偏要將每個字都咬得清楚。哪怕是神智有些不清了,他還記得自己不能在姐姐面前丟丑露怯。
他一出生,二人的生母便去世了,而父親又是出了名的紈绔,便只有七歲的官白纻護著初生的自己,他們二人相互扶持,硬生生撐到今日。
官白纻于他是亦父亦母的角色,官燁不想她失望。
“便是我,也有錯的時候。”
官白纻自嘲地笑笑,抬手,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自己的鬢角和臉頰,面容溫和,眼里的冷意更甚,透著股涼薄。
她竟是忘了,這個時候——官燁還活著。
前世,她親手殺了他,他臨死前仍舊瞪大的雙眼,現(xiàn)于眼前。
官白纻靠在馬車壁上,素手撩開一角窗簾,月光流瀉進來,照亮她的側(cè)臉。一半隱于黑黢黢的夜色,一半展露于清朗的月色之中,這對自己未嘗不是一種暗諷。就好像吃人心的妖精剝掉了一直披著的人皮,露出些許猩紅的暗色來。
現(xiàn)下,她的心中不止一次浮現(xiàn)過駭人的念頭。
若是官燁死在了今夜,是不是就不會有前世那發(fā)生的種種。她不會再被官燁背叛,再經(jīng)受一次那般痛徹心扉的苦楚。
只是,所謂前世種種,到底是真是假,是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還是前世的一切都不過是她的一場夢境。
那人一直說,殺孽是最重的一種孽,若要動手,必得是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
她冷眼瞧著半靠在馬車壁上,睡得酣熟的官燁,凝視良久,似是在懷疑和審視,判斷這人是否真的睡熟。
半晌后,她放下簾子,努力回想著菊花宴之后的事請。
那日之后,她似乎聽宮人們談?wù)撨^,老夫人病危,伯父似乎要丁憂,朝堂上又是一場風云變幻。
這樁事,似乎可以拿來檢驗一番,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宏化二十二年。
就在她思忖時,馬車停在官家的府邸前。
不待她下車,就聽見伯娘唯一的女兒官念,哭喊著從府中跑出來,在女子傷心的哭喊中,是陸夫人永遠溫柔平緩的吩咐聲:“許老,煩您去一趟普元寺,官家的女眷今夜,要一起前往寺廟,為老太太誦經(jīng)祈福。”
“伯娘。”
白纻撩開簾子,露出白皙如玉的半張笑臉,“子憐醉了酒,正宿在我的車里。煩您叫小廝來扶他回去,白纻隨您,同去普元寺。”
陸夫人一身藏青色儒衫,頭發(fā)挽在腦后,面上不見分毫慌亂。
她一邊安撫著哭鬧的官念,一邊安排了小廝,將官燁從馬車中扶出,“你且跟緊我。”說罷,又撥了兩個護衛(wèi),守在官白纻的馬車身側(cè)。
官白纻放下簾子,收了臉上的笑意,冷冷覷視著地上,方才被自己生生扯斷,散落滿地的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