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武才揚睜開眼睛，打量周圍。是在一處水神廟中，他躺在供桌上。廟不大，從外界風(fēng)聲和侵入的寒氣可知，這是隨處可見的無門無院僅只一殿的小廟。廟里只泥塑了一尊水神共工的猙獰神像。抬頭看著那神像，便會油然而生錯覺，仿佛自己正是祭品，隨時會被共工吞了下去。</br>
    諸女都在附近，有幾個望著他，顯得十分關(guān)切，有些在察看地面、墻壁，分辨每一磚瓦特征。由地面痕跡可知，昨夜諸女都是盤膝坐于地上。一夜不見，諸女神采更是耀人，若非有過昨夜所知，定會以為她們還是從芥子吶須彌境界中提升的功力，或是因在那處當壚之地習(xí)練之后導(dǎo)致的逐日飛漲。此刻卻知，天龍莊如若愿意，能在最短時期內(nèi)，就通過藥物造就出一批又一批內(nèi)力精湛的武林高手。</br>
    現(xiàn)在既知她們皆是天龍莊人，則一切此前的迷夢經(jīng)歷，都有了初步解釋。雖然眾生心田內(nèi)的竹林幽域仍難以分辨真假，但丐幫之所以能擒拿下她們找到自己，且有當壚之地的療傷之舉，現(xiàn)下一想，便知丐幫也是墜入她們精心設(shè)置下的騙局當中，兩者目的其實皆是一樣，都要通過他這個了悟四龍玉炔秘密并能使之有用的人，按他們的意圖行事。諸葛清、天狗星，分別歸屬于丐幫和天龍莊，事實上也即是說他和不老情天的諸多神秘，在這兩個隱藏起來的勢力眼中，根本就是清澈透明，丐幫先行一步擒下了情難絕三女，天龍莊則以自己誘出丐幫……其結(jié)果是和丐幫從此恩斷情了，現(xiàn)下天龍莊則開始實施他們的計劃。</br>
    但丐幫是否知道在沉潛石堡之下，有那神奇的當壚之地？若知道，難道竟想不到她們反而可以練出武功？天龍莊又何以就能肯定，派遣一些原本武功拙劣的粉客，就能使局勢一步步按照他們的計劃而行？</br>
    恩。不是那樣的。而是見招拆招，到了哪一步，就按哪一步來預(yù)先制定計劃而已。</br>
    思緒忽然轉(zhuǎn)到兩派皆已覆亡之事的疑問上。天龍莊之覆滅，若是有意為之，丐幫的覆滅呢？又是什么緣故？難道丐幫竟也有方法，可以在短期內(nèi)就造就出一批又一批的高手？他們又為何能拋棄明處的力量，都選擇了于暗處行動？</br>
    忽然間想起于死谷學(xué)藝期間，丐幫竟對每一名新五代弟子傳授“乞兒也是仙”內(nèi)功一事，恍然大悟，思恃：“確是如此。一個能采取藥物制造出一個個的內(nèi)力精湛之武林高手，一個卻是通過打破慣例，傳授高深內(nèi)功來增強實力。何況那個沉潛下去的石堡，未必丐幫就沒有讓眾多弟子進入過，未必沒有人從中領(lǐng)悟到更多的東西……未必丐幫的實力就如自己猜測的那樣弱小——難怪諸葛清和天狗星竟能放棄陰陽二魔所承諾的一半人手！原來他們這兩派，竟根本不把不老情天可怖的潛在實力放在眼中！”</br>
    這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轉(zhuǎn)瞬之間，一條條應(yīng)對策略，一樁樁謀劃方案，便在心中形成。如何利用這兩派的矛盾和外在危機，使之相互殘殺，絕除其主要人手；如何再利用局勢，把他們殘余的實力掌控于手中；而后將不老情天至今未知的實力也分散開來，使之形成一個龐大的、只能以自己為主的勢力；如何再利用云家三秀才口中的亂世新圣皇奉承之語，達成一個嶄新身份問鼎天下，如何再……</br>
    突然暴大娘“關(guān)切”問道：“師傅感覺如何？”</br>
    便如作賊之人陡被喝破，武才揚悚然一驚。</br>
    ——為何變成這樣？為何心里竟有這般毒辣到無視任何、只問是否成功的念頭？為何竟會想出這么多可怕到從來也不敢去想的計策？</br>
    心神悚然一驚間，后背已經(jīng)涼透：“我變了！我真的變了！不！這太可怕！這不是我！絕不是我自己！”</br>
    暴大娘莫名其妙地看著他。</br>
    心意未顯現(xiàn)，但那表情與神色顯現(xiàn)而出的奇怪與略略警惕心意，還是能讓武才揚當下看破暴大娘心思，想及自身依舊處于鉤心斗角的詭異處境，急忙收斂思緒。他以手撐著供桌，勉強下地，只覺一陣陣虛弱，黯然說道：“不知怎么，我疲憊不堪。”借機掩飾方才的失常。勉強移動兩步，便覺軟得猶如面條，直欲倒下。心頭又是陣陣凜然。醒悟自己當前果真處于毫無自保能力的險境當中。</br>
    暴大娘和隱五娘急忙攙扶住他。</br>
    武才揚定了定神，喘息片刻，強笑道：“有點疲倦，或許恢復(fù)一下便好。”</br>
    眾女紛紛安慰。她們一個個都是凄然且強顏做笑的姿態(tài)，根本看不出誰是虛情假意，誰人是發(fā)自內(nèi)心。并且個人的心意，都古怪地很少主動呈現(xiàn)。</br>
    而既然知曉有方法可以破解他的“他心通”術(shù)，又有什么“忘我神丹”，則“他心通”術(shù)所測得的心意，就大可推敲一番，說不得探測到的，反是虛假。一切真實虛偽，都只能源于客觀條件與當下現(xiàn)狀是否吻合的各種細節(jié)，才能做出基礎(chǔ)判斷。</br>
    武才揚一邊仔細體察偶然到來的心意，努力分辨誰的心意可信，一邊隨口應(yīng)付她們的話語。</br>
    無論如何，虎無傷人意，也須防人傷。不讓天龍莊和丐幫走向徹底覆亡，不讓天下一片死尸，那是已經(jīng)決定了的事情且絕不會去違背。但防范他們，防范任何潛在的危機，那卻是必須要做的事情。</br>
    ***</br>
    一眾交談片刻，話題逐漸集中于當前何地，該向何方之上。幾個時時出現(xiàn)心意讓他能探測到的人員，也已確定下來。二十名女子，隱五娘、暴大娘顯然身份特殊，乃是直接受控于那個什么小姐，商四娘、周三娘兩人，或許身份也要高于這些人，卻也無緣參與機密之事。至于以青茉莉為首的十五名水舞粉團的當紅粉客，以及未能去追子子個，算是唯一由風(fēng)飄粉團里脫離出來的焰焰燒空，當前顯然都是工具性質(zhì)。</br>
    能時時出現(xiàn)心意被他探測到的，乃是青茉莉、水瀲滟、甘甜兒、惠紫兒、蔣笑兒、欒明兒、焰焰燒空、周三娘八人。這八人里，焰焰燒空此前常見的凄然與關(guān)懷，轉(zhuǎn)換為一種隱約的關(guān)注與潛在的關(guān)懷，并且時有茫然情緒出現(xiàn)，乃是第一個可確定服用了“忘我神丹”之人，水瀲滟、欒明兒、惠紫兒三女，也有相同特征，也可初步斷定。奇異的是周三娘和青茉莉卻時時茫然，也不知是的確由于心事重重的緣故，還是也服用了“忘我神丹”。至于其他女子，若非察覺不到心意，察覺到時，也都是種和當下言語并無二樣的心意，甚至心意比言語更具令人感動的關(guān)懷或“愛意”，分明均是有意為之，不可信任。</br>
    眾人出了水神廟，依然是兩人一組攜帶武才揚向前奔馳，每過片刻換上一組人員。奔駛當中，武才揚借機仔細體察。這次卻又有變化，那幾個先前能測到心意的，大多都是種面前道路的關(guān)注心意，此前測不到心意的，倒是時有混亂心緒出現(xiàn)，只是那混亂的心意似乎總有種如出迷霧般的感受。至此武才揚已更能斷定，被隱五娘和暴大娘作為拋棄人選的，必然是焰焰燒空、水瀲滟、欒明兒、惠紫兒四個，從她們的身法上也能判斷出來，她們四個的進展最為低淺。</br>
    茫茫大雪飄飛不停，奔行的視野也始終只是一片大雪中的潔白蒼茫。武才揚心念幾轉(zhuǎn)，終于暗下決心，有機會時，定要將這四個被她們舍棄下的人員，作為自己第一批忠誠下屬來對待。</br>
    前方出現(xiàn)一片村落。諸女都頓了下來。武才揚試探著走了幾步，依然覺得猶如大病初愈般虛浮無力，但比之于昨夜的毫無一分力道，顯然已是好上許多。當下自己行走，其余女子偶爾攙扶一下，速度頓時慢了許多。再走片刻，距離村落里許遠時，商四娘前去問路，眾人尋了片雪地豐厚之處，向雪中一縮，白茫茫一片大雪中，頓時與雪融為一體。再過片刻，商四娘翩然而回，說道：“再有十余里地，便是龍門，一過龍門，就到洛陽城。”頓頓說道：“未傷人。恰好有對夫婦談話，說起等雪一停，就去城里探望兒孫。”</br>
    僅剩的四名媽媽，當年想必都是當紅粉客。以暴大娘身材最為高挑，但那面如滿月形的相貌，并非武才揚欣賞的形式，是以雖然身材也極其豐隆動人，再有意將上衣撕裂少許，露出如玉肌膚，武才揚也毫不覺得她有什么可愛。隱五娘鵝蛋臉形，身高僅次于暴大娘，身材之豐隆卻不亞于暴大娘，尤其她年紀雖在三十以上，外貌卻如二十，身材再成熟夸張，可謂若無發(fā)飾顯出她是媽媽，將其視為與青茉莉一般的當紅粉客也不為過。商四娘身軀嬌小玲瓏，娃娃臉也顯得比那些當紅粉客還要年紀小上一些，別有一番風(fēng)韻；周三娘乃是四人里唯一顯得面目老成，像個媽媽級別的人，但身材也屬窈窕形的，放在尋常人家，便說只有二十三四亦可。</br>
    那村落始終靜寂萬分，至今也不見一人行蹤，分明商四娘的行跡并未驚動到任何人。眾人紛紛從積雪中出來，仔細打量村落后，繼續(xù)趕路。一刻鐘后，過了龍門，再奔走一陣，過了關(guān)林，大家都稍感勞累，途中也有了人跡，便放慢腳步。</br>
    但一眾身著僧衣的女子，各個美貌動人，再夾雜著一個僧服少男，無論如何也會惹人關(guān)注。是以只過片刻，大家均感不耐，當即再度攜帶武才揚，飛奔而走。越過城墻到了洛陽城內(nèi)，眾女輕車熟路，很快就避開行人東折西繞間，從后門越進一處深宅大院。紛紛松了一口氣道：“呼……好累呀。總算到家了……”</br>
    既知這些人都是天龍莊的，則她們無論在哪里有安身場所，都不必驚訝。武才揚打量這處宅院，但見庭院深深，卻頗有些荒蕪，顯然曾是哪個達官貴人的宅院，后來不知為何成了她們的安身場所。</br>
    武才揚徉做驚訝道：“這是……？”</br>
    青茉莉道：“師傅，這是咱們的資產(chǎn)。繁華大城，只要是咱們游行地點經(jīng)過處，都須有個安身所在，平日里也有下人照料。當今五大粉團，除了那始終定居大都的萬朵梅花開外，香車玉船、水舞風(fēng)飄，都有幾十處宅院分布于大城。有些大城，則有專屬的青樓。”</br>
    談話聲里，業(yè)已人影閃動，竄來十數(shù)名健壯仆從，各個皆是三十上下，配刀帶劍，一望而知乃是專門的保鏢護院身份。當先一人眉宇冷酷，身形彪悍，見到眾人后當即一揮手，其余仆從俱都閃身而退。那人跨前數(shù)步，單膝跪地道：“屬下衣長風(fēng)，身任本院護衛(wèi)長，見過各位姑娘媽媽。”向武才揚瞟了一眼，道：“屬下……”青茉莉截口道：“不得無禮。這是我們的師傅！”衣長風(fēng)哦了一聲跪拜道：“請各位姑娘媽媽安歇，屬下這就吩咐準備飯食。”起身道：先帶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