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賞一口飯
冷風撲地襲來。武才揚推門而出,見始終未曾出去過的門外,乃是個狹長大廳。自己的房間,甚是暖和,這大廳卻十分寒冷。一眼望去,大廳中有不少的床鋪。自右手方向一字排開,曼向深處。床鋪都非常簡單,隱約可見就近床鋪的女子,聽到聲音,卷縮在床上偷看他一下,又迅速裝睡。昔日里的溫柔照料,此刻竟都是難言之驚恐。想起自隱約發(fā)覺她們神情有問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日。再看她們都難以隱藏的強顏做笑之狀,哪還不知,她們早就被人控制。</br>
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是最初談話后,還是早在他剛有意識時?假設這些女子對他說過的話,都是虛假,則自己早在陷身入那迷幻般的所謂“眾生心田”時,就已被丐幫諸高手的夢幻**控制了心靈。但若是那樣,總該有個最初時間,丐幫是如何搜索到他的下落,并始終尾隨且無形包攏的?若是在他和那些女子談話首度昏厥后,那些女子便被丐幫制約,倒還可解釋為根據(jù)自己動向,判別出自己被誰收留。否則便是丐幫必在自己身上,加諸有某種東西,能夠予以千里追蹤。</br>
可無論如何,一想到心靈上本已真心當作姐姐的情難絕和雪晴,竟都化身為青茉莉與一品蘭,在對方強制下以身體侍奉自己的事實,心中便是說不盡的難受。</br>
假設自己未曾當下發(fā)覺,是否雨晴也終有一夜,會來侍奉自己?這一夜是明天,還是后天?</br>
鉆心的疼痛,也無以形容當下感受。武才揚掃了眼大廳內(nèi)的床鋪,平息自己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敢再看這些或許本是粉客、但對自己侍寢多日的女子。生怕再看一眼,就會忍耐不下,當即沖出拼命。大步走向廳外。</br>
像是早有人等待般,廳門無聲洞開,接著火把支支點燃,出現(xiàn)一個漫長的通道。武才揚大步而行,順通道向前,直走出將近二十丈遠,面前才現(xiàn)出一個鐵門。鐵門也在他到達的剎那,無聲開啟。武才揚出得鐵門,又是條斜斜向上的通道,轉(zhuǎn)了個彎后,忽然眼前大亮,已進到一所十幾丈見方廣闊無比的大殿。</br>
大殿內(nèi)卻無任何神像。</br>
***輝煌當中,支支火把,映照得大殿分毫可鑒,但火把之后,卻都有著一個個面目難辨的丐幫中人。</br>
主位而坐的,是個神態(tài)威嚴、面目模糊的老人。</br>
武才揚猝然驚呆。他怎也想不到,主持大局的,竟不是化身為楮大夫的活閻羅,也不是已成大曠野計劃之首的諸葛清,而是據(jù)說早已死去的北丐之主“賞一口飯”。只是這“賞一口飯”此刻精龍活虎一般,又哪有幼時初見的九旬老翁病入膏肓之態(tài)?甚至外表看來也年輕有二三十歲。</br>
在他身側(cè),火把影子的黑暗中,左為諸葛清,右邊卻是……老哥哥杜惡?!</br>
武才揚又難以置信地看了眼杜惡那隱藏于火把影子后的熟悉形象,只覺這打擊,絲毫不亞于方才發(fā)覺懷中竟是情難絕姐姐的感受。僵呆一剎,又搖晃一下,才能繼續(xù)向前。杜惡見到他大步而來,向自己看了兩眼,便似要當下昏厥過去,哪還不知這孩子心中感受?垂下眼去。</br>
武才揚到得近前,俯身叩拜,含淚說道:“小可武才揚,叩拜丐幫幫主及各位丐幫長老。”起身。</br>
淚珠啪嗒墜地,武才揚定定望向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北丐之主賞一口飯,面色也登時沉冷肅然。</br>
賞一口飯面色一沉,問道:“武才揚,你依然決心叛幫?”彼此都非愚笨之人,武才揚口稱丐幫而非拜見幫主及長老,哪還不知武才揚決心背叛。</br>
武才揚定睛打量這首次真?zhèn)€清晰見到的丐幫幫主,見他現(xiàn)在不但外貌看來年輕了足有二三十歲,便連過去說句話都要喘息良久、咳嗽得簡直會咳出肺來的病入膏肓之態(tài),也已完全消失。</br>
一絲莫名的懼意,竟在心中暗暗波動一下,但隨即又全然回歸于當前的殘酷現(xiàn)狀。</br>
想及往事,想及亦可稱之為無憂的幼年,武才揚心如刀割。抱拳道:“不敢。二袋弟子武才揚,從無背叛丐幫之意,一生最大目標,也是永在丐幫,將來能成七袋以上長老。可惜二袋弟子武才揚,早于多年以前獻出四龍玉炔的那刻,便已死亡。當下的武才揚,乃是不老情天少主,‘海枯石爛心不變’——柴木兒!亦是毒手無命高前輩唯一孫子——高原!幫主有何指教,敬請明說。小可力若能及,定然不負所望。”</br>
賞一口飯沉吟一下,問道:“武才揚,你可是痛恨‘蓬蒿人’計劃于轉(zhuǎn)移習藝地點時,將你拋棄一事?”</br>
武才揚道:“小可之過往,俱在癲狂之間,是以種種細節(jié),不愿多想。人生如夢,小可寧愿永在夢中。可惜時不我予,情不我依。既然終要自夢中醒來,又何必談那過往夢幻?”</br>
“時不我予,情不我依?”賞一口飯緩緩點頭:“好一個情不我依。小羊啊小羊。我丐幫子弟,萬人之眾俱受屠殺。你身為丐幫子弟,卻竟毫無一分復仇之念。巨魔陰陽二魔、毒手無命,只照料你年余,你便視其為至親親人。更又與那活閻羅再世之修小羅,成為兄弟。現(xiàn)今新七魔之寡欲道長,居然也發(fā)下傳書,說道你乃是他結(jié)交的忘年兄弟,喝令江湖派別,不得妄自出手。”</br>
武才揚不免一怔,自恃從未與這寡欲道長打過交道,為何竟有此說法?突然想起最初遇到陰陽二魔時,陰陽二魔放走寡欲道長手下彩娘子的事情,頓時醒悟,這寡欲道長,說不得也是“爺爺奶奶”陰陽二魔能夠信賴的人員之一。</br>
賞一口飯平靜地注視武才揚,聲音卻越來越是痛心:“看你結(jié)交的都是何等人物?錢二十六昔日是如何教誨于你?你俠義之心何在?……”他一提到師傅錢三,武才揚便覺心中一酸。賞一口飯痛惜地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為你復原,我不得不提早出世;為你之癲狂舞蹈,丐幫計劃不得不暫時放棄!你竟還是只有背叛之心?……來人,帶她們!”</br>
武才揚聽到這里,心中迷茫,已弱了不少,心想原來自己果真有過癲狂舞蹈之事。看來丐幫的追殺圍剿,乃是自己不知覺中無法隱藏身形,并非被丐幫設置了什么東西能夠予以千里追蹤。</br>
但剎那又對活閻羅那莫名的控制手法,感到深深畏懼,暗想彼時自己僅只是受了典煙凝煙霧一吹,便在離開乾洲后,莫名喪失理智。難怪修小羅離開驚魂谷后,竟癲狂達半年之久,若非化身為楮大夫的活閻羅有利用之意,怕是修小羅永生也難自癲狂中醒轉(zhuǎn)。</br>
心緒可萬變,時光只一剎,只聽諸葛清答道:才揚立即收回思緒。</br>
諸葛清翩然而出。自武才揚身邊經(jīng)過時,大有深意地看了武才揚一眼,眼角流露出無法形容的蔑視之色。</br>
武才揚痛恨地回他一眼,心中怒火翻江倒海似涌來,想及若非諸葛清深切了解不老情天內(nèi)幕,被不老情天眾人深深信賴,又哪有當今大錯?直想當下出手,將其格殺,又知倘若果真如此,以當前毫無一分內(nèi)力在身的情形,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己死則死矣,情難絕、雨晴、雪晴則再無利用之處,所受遭遇,便根本無法細想。咬了咬牙,繼續(xù)望向賞一口飯,看他究竟想做什么,有何說辭。</br>
賞一口飯嘆息一聲,說道:“小羊。我問你,若非我們,你當情難絕三女,能掩得住江湖耳目?一旦世人知曉她們乃是制造屠殺大劫者,你當她們的遭遇,又會好到哪里?而她們竟選擇以粉客身份露面,你當她們對自身境遇,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你既是她們主人,她們以身相侍,以不老情天內(nèi)秘傳的精門療傷要決,對你傷勢予以醫(yī)治,又有何不能接受?小羊,不錯是我命令擒下她們,勒令她們服侍于你,但你為此便可仇視于我、仇視丐幫么?小羊!……丐幫中人,并未對她們做過任何有違俠義之事。這話你是信也不信?”</br>
賞一口飯無論語氣表情,都真誠已及,令人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皆是發(fā)自內(nèi)心。何況自幼以來,從師傅錢三那里所得的所有丐幫教誨,也都不離俠義一道,武才揚不覺迷茫一下,口中已不由自主答道:“相信。”</br>
但他話一出口,便即后悔,冷然接道:“所謂俠義,無非狹道之正義。或者丐幫并未對她們**做過任何凌辱,但勒令她們服侍于我——幫主,敢問您難道從未自諸葛清那里,得到過我已和她們叫了年余姐姐的事實么?你可知那等舉措,于我們而言,不謂是逼迫我們**?”</br>
賞一口飯啞然失笑:“**?小羊,你與她們有何血緣干聯(lián)?這等精神上的不可忍受,真?zhèn)€成為事實后,為何不能認可下來,由親情而生感情?這世間,又有幾人的感情,是當真自始便是愛情?即便并無擒下她們之事,你當她們便不會服侍于你?她們隱身粉團,長伴于你,就真敢相信,那些粉團女子,竟能學會精門療傷之舉將你療好?所謂勒令,也不過只是提早堅定她們舉措而已!”停了一下,和聲道:“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誰,我們也已知道。但小羊啊,感情與愛情,于丐幫中人而言,那太過于奢侈,蕓蕓眾生間,能真?zhèn)€因愛情放棄一切的,又絕對罕見且多被唾罵。”面色一沉,嚴厲道:“你所想的那人,本幫是絕不能容忍的!”</br>
武才揚當然知道,自己曾屢次在睡夢中,在昏迷時,在神智迷離間,都呼喚過“琳兒”那個名字,丐幫若要調(diào)查,自也能輕易查出,自己以往只見過一個叫“琳兒”的女孩兒,就是當今的“飛星星”龐琳。而龐琳,卻又出身于黑風寨。心想若只站在丐幫的立場,龐琳是黑風寨人員,黑風寨又是覆滅天龍莊、丐幫的元兇,自己思慕龐琳的事情,自然是絕對不可容忍。賞一口飯的警告,也包含了一分愛惜。只覺心頭又是一陣痛楚,艱難說道:“然則她們皆已成婚一事,你可知曉?縱非姐姐,也是……嫂嫂!”</br>
賞一口飯和緩說道:“小羊。莫再虛偽。所謂成婚,于她們而言,無非暫時尋個避禍法則。在天不老授意、諸葛清安排、她們自己同意下,才暫時隱于橫刀鏢局。何況早在大婚前,你那情難絕姐姐,就已由天龍莊替身換下;而雨、雪二女,如非我命丐幫人手暗中諸葛清,進行全力挽救,定會當真陷入楮大夫控制之下。小羊,你若知曉是誰代替她們被楮大夫擒去,算了……,你當讓她們在楮大夫手里,會有好結(jié)果么?你可知楮大夫其人,手中竟有十二名女子化身塑像而亡么?”</br>
武才揚這才知道原來當初楮大夫擒下、被柳一摟“驗證”了的女子,竟非雨晴雪晴,但除了她們——又到哪里去找面貌完全相像者?而且聽賞一口飯的口氣,那兩個女子,似乎自己還認識……,忽然想起丐幫有位幻術精深的長老叫夢幻子,心中一動:“是誰代替了雨晴雪晴姐姐?”</br>
他認識的女子并不多,此刻一聽賞一口飯的話,就當下想到那些同在死谷學藝的人。按印象里的年紀與相貌而論,能由夢幻子施展高超幻術更改其面貌替代雨晴雪晴的,無非束小荷、鳳淇、施幽蘭、夢無休幾個。想及此處,既為雨晴雪晴未遭受殘酷命運而慶幸,又為那兩名替代的女子感到難過,但無論如何,賞一口飯這等替換舉措,都足以讓他從自身感情出發(fā),再無任何的仇視理由。張了張嘴,有心指責對方無視丐幫子弟生命安危,卻又哪能說出一字。</br>
賞一口飯又道:“你與修小羅結(jié)為兄弟,與柳一摟可也是兄弟?換言之,縱然他們皆是你結(jié)交的兄弟,三女也是不老情天摩下、是你下屬。即便血緣親兄弟,到了必要時刻,也定要分出個主從來。你自問可有過讓他們?yōu)槟阒魅酥猓可頌槌紝伲魹橹魃习参#悦锌刹徽摚会t(yī)治救援,那更是必然應做。我問你,若你當真有個嫂嫂,溺水之后,你度氣于她,乃是救她性命,可有人指責你無禮?若平日里你與嫂嫂唇齒相碰,是否又能心安?局勢不同,則同樣行為也大相徑異。道理乃是一樣。性之一道,心邪則行徑淫褻,心正則神圣天倫。她們采取的是失傳已久的精門療傷術!救你性命,有何不可?”</br>
這一句句,直斥責到武才揚心里去,武才揚便是再為難受,又如何能從這等道義關系上,說得過賞一口飯?何況既然雨晴雪晴早被取代,便根本和柳一摟、修小羅都無任何關系,再強行牽涉到他們,豈非自討苦果?再換言之,他們和他,又有什么關系?非得糾葛于一起?!</br>
賞一口飯道:“小羊,只須你一句話,她們便從此都是你的人,你可選擇返回不老情天,也可以選擇隨她們過著流浪江湖的生活。若你愿意返回丐幫,則我立即擇日傳告本幫,立你做丐幫少幫主。”</br>
杜惡說道:“小羊。回來吧。當日舉措,乃是賤丐與五逆十惡私人意圖,絕非老哥哥我的安排。那蓬蒿人的全盤計劃,乃是老哥哥我親自負責。你自己想想,老哥哥怎舍得將你拋下?但丐幫當中,也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樣,都能齊心協(xié)力。當日的人員選擇,已足夠慎重,依然讓許多派別,混了進來。賤丐與五逆十惡,皆是黑風寨細作,已偵清殺了,也為當日拋下你的做法,得到應有結(jié)果。而你可知,那傳授大家啞語,從不說一句話的啞巴七十六?誰能相信,他也竟是細作。若非諸葛清刻意結(jié)交天狗星,怕到現(xiàn)在,我們也無法相信,他竟是天龍莊人。似這樣情形,還有許多。事實上除你習藝的一年,此后的計劃,都被迫陷入這等偵清細作予以格殺的幫內(nèi)糾纏當中。至今能滿師出師的新五袋,寥寥無幾。可憐……可嘆……”</br>
杜惡的話,顯然更有說服力。武才揚不覺迷茫起來,對丐幫的痛恨,無形減少許多。突然想起一事,凜然問道:“大牛呢?”孩童時唯一玩伴程大牛,既是啞巴七十六的徒弟,啞巴七十六是天龍莊人,程大牛便不免要受到牽連。</br>
杜惡黯然道:“這孩子,心性大犟,不信自己師傅居然是細作,又練就一身蠻橫武學,居然陪著師傅闖了出去。但啞巴七十六,卻在到達安全地點后,將他一掌擊傷。好在本幫追兵已到,啞巴七十六自行逃跑,程大牛卻無法承受這事實,從此瘋了。我們也攔之不住。不知這孩子現(xiàn)在是死是活,又到了哪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