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亮得極早。毒手無命帶著柴木兒，慢慢而行，不一刻便見天光大亮。又走片刻，柴木兒哈欠連連，直想歪倒睡下。毒手無命心中不忍，知道這柴木兒雖是年齡身形上足有十三、四歲，但心態(tài)上卻才六歲不到，孩童的困倦難耐，也是自然。便四處尋找一下，找了個干凈點的青草地帶，讓柴木兒睡下。</br>
    柴木兒睡到了中午，連聲喊餓地醒了過來，毒手無命早獵了只小兔，揀了柴火聚攏起來準(zhǔn)備點火。但夏季的枯枝并不多，好容易尋到的一些碎枝，也十分難以引燃。柴木兒抱膝坐著看了片刻，不耐道：“爺爺爺爺，我來烤火。”抓過那些柴火，在手中合了一下，拋于地上。那碎枝只被他雙手一合，便成干裂的上佳柴火，被拋在地上之后，像是遇到什么引燃物般，只靜了一靜，忽然“轟”的一下，便著了起來。</br>
    毒手無命為之駭然，頓時醒悟在柴木兒體內(nèi)，連陽魔的太陽玄功竟也擁有。打量周圍，見四外里并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將兔子放在柴火上燒烤，說道：“柴木兒，聽爺爺?shù)脑挕Ｒ院笕f萬不可隨意施展太陽玄功。還有，那太陰玄功，也絕不可隨意施展。”</br>
    柴木兒納悶道：“為什么？爺爺奶奶，每次都讓我來點火，有的時候，還讓我親自烤熟獵物。這兔子……”指著毒手無命放于火上燒烤的兔子，“其實已經(jīng)無須用火來燒烤了。我在手里拿上一拿，它就會熟了。”</br>
    這樣看來，柴木兒竟能突破限制，一身獨具太陽太陰兩大玄功了。毒手無命一邊沉思這等大違武學(xué)原理之事，一邊燒烤兔子，說道：“柴木兒，以前是以前。你那個爺爺和奶奶，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得聽爺爺?shù)脑挕Σ粚Γ俊辈衲緝汗郧傻攸c了點頭，說道：“木兒乖。木兒聽爺爺?shù)脑挕Ｄ牵棠棠兀俊倍臼譄o命不禁一呆，道：“奶奶也早就死了。你沒有見過。”柴木兒的淚水又流出來，哽咽道：“木兒命真苦。見不到奶奶。”</br>
    毒手無命也覺黯然，繼續(xù)燒烤兔子片刻，說道：“好了，木兒別哭了。”思恃這等動不動就哭的樣子，讓外人看了去，可就大是可疑。想想說道：“柴木兒，聽爺爺?shù)脑挕Ｄ凶訚h大丈夫，有淚不輕彈。”</br>
    柴木兒點了點頭，突然怔住，茫然接道：“……固然流淚者莫不傷心，但人生百年，際遇之苦者，多如牛毛，若一遇到事就流淚，那只是個弱者。我們一定要學(xué)會堅強，要像野獸那樣，即使有了傷口，也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舔。現(xiàn)在的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一定要記住，一個人，如若不能夠掩飾自己的脆弱，必然是最先被擊倒者。因為，你的敵人，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的弱點。”</br>
    說著說著，聲音便情不自禁地小了下來，神色也頗有一分不解和吃驚，而后眼淚又流出來。</br>
    看這柴木兒說出此話時，語調(diào)頗有一分的語重心長之態(tài)，口氣又絕非陰陽二魔那種說話方式，這番話中，又大見滄桑與哲理，不象一個孩子自己想出來的。毒手無命一奇。問道：“柴木兒，這是誰告訴你的？”柴木兒眼淚簌簌而流，雙手脫腮想了片刻，搖搖頭，哽咽道：“不知道。木兒想不起來。木兒還小，木兒一定要長大。”</br>
    這番話，卻是武才揚的師傅，錢三說過的話。他失去記憶這多月來，陰陽二魔費了不少方法，才逐漸使其擁有孩童般的智力，距離真?zhèn)€恢復(fù)過來，卻還差得甚遠。不過失去記憶者，通常遇到熟悉的事件，都會有所反映。此前并非沒有過如“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之類的教誨，可是彼時都是多人在一起，似眼下只有一老一少兩人在一起的場景，倒還是首次，是以毒手無命一旦說了類似的話語，過往記憶，便又悄然萌發(fā)。</br>
    毒手無命望著柴木兒動不動就落淚的姿態(tài)，心中隱有所悟，知曉眼前這大孩子，童年時光，必然十分凄慘。陰陽二魔原本的重孫子早已死亡之事，他知之甚清，陰陽二魔自重孫女忽里木·哀蘭死去之后，也再無血緣親人，他也明白。是以對這柴木兒的原本來歷，不覺更為好奇。</br>
    沉思當(dāng)中，那兔子已經(jīng)散發(fā)出烤熟的肉香。毒手無命這才想起隨身并未攜帶鹽塊之類通常江湖客必備物品，說道：“柴木兒，爺爺忘帶鹽了。你有沒有？”柴木兒伸手在懷里摸了摸，搖搖頭道：“我什么也沒有啦。”毒手無命將烤熟的兔子撕了一半，遞給他，柴木兒接過，迷茫地看看手中的兔子，問道：“不搶了么？”這次卻是又突然隱隱想起了和石不知等人相處的時光，下意識里只覺得烤熟的東西，要吃之前，都須搶奪一番。</br>
    毒手無命為之一凜，只覺腦中靈光一閃，似對柴木兒的來歷若有所思，卻一時想之不出。尚未答話，忽然風(fēng)聲掠來，接著一個聲音叫道：“好香！好香！”嗖的一下，兩人面前，便又多了一人，卻正是昨夜遇到的那個瘋子。</br>
    此刻天光大亮，看的清楚，但見這瘋子須發(fā)長長才宛若野人，一身精干的肌肉，塊塊都似飽含著無比的力道，幾欲爆發(fā)。毒手無命奇怪地看看這赤身**的瘋子，突然注意到這瘋子的手腕上、脖頸中，竟都有頭發(fā)編織而成的手環(huán)頸環(huán)。看了兩眼，便即凜然，他自來以毒成名，如何不知這手環(huán)頸環(huán)的頭發(fā)色澤上，都顯示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死寂之像？</br>
    尋常毒門中人，熟知毒物習(xí)性，借以利用，中等毒門中人，可用尋常毒物，相互配制，創(chuàng)出新毒，高等毒門中人，則可以毒制毒、以毒醫(yī)毒，以藥化毒，但無論如何，毒門中人，都離不開對各種毒物的熟悉，見到不了解的物品時，也不會事先完全知曉毒性。唯有他這偶然得到的失傳毒經(jīng)，才更進一步，將毒物之態(tài)，歸類于最為重要的一項辨認(rèn)條件。</br>
    在此毒經(jīng)修煉法門上，注重觀察“死寂之像”，尤重于觀察毒物本身。洞察“死寂之像”的強弱性質(zhì)，便可斷定毒物特征及毒性強弱。</br>
    眼下這發(fā)環(huán)的死寂之像，竟是蘊涵著一種無以形容、從未見過的永恒靜止又永恒靈動之像，生似那萬萬千千的頭發(fā)，已經(jīng)非是死物，而是萬萬千千尚處于襁褓當(dāng)中的活毒，只須孕育成熟，一旦出生，便會當(dāng)下化生為萬萬千千的可怖毒物，其毒之劇，竟比自己那“溶血化骨散”，還要可怕百倍。</br>
    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卻見方才那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全無。瘋子的手環(huán)頸環(huán)，都恢復(fù)為正常的發(fā)絲。心中疑惑一下，念頭數(shù)轉(zhuǎn)，隨即恢復(fù)自然沉靜。</br>
    柴木兒一見這瘋子，登時高興起來，叫道：“大哥哥，你跑到了哪里？”將手中烤熟的兔子遞了過去，說道：“哥哥吃。”瘋子呆了呆，望向毒手無命，但見其瘦小如猿，一身寬袍下似乎零零碎碎地藏有不少東西，偏頭看看柴木兒，又偏頭看看毒手無命，似乎這才想了起來，也高興叫道：“爺爺，是你們呀。”</br>
    毒手無命看看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白癡亦似的人，沒有答話。心下里卻突有一種無比荒謬的感覺生出，覺得眼前經(jīng)歷，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想起多年以來，一向是只須為人所知身份，各個都會懼怕厭惡的不敢接近，誰人見了，都會前輩前輩的叫個不休，但誰人有了機會，都會迅速遠遠躲開，或是暗下毒手。眼下反倒是這兩個白癡一般的人，對他的無比親切，發(fā)自于內(nèi)心。</br>
    瘋子道：“爺爺真香。”盯著毒手無命手中的兔子不放。毒手無命將兔子遞給瘋子，道：“乖乖的都別亂跑。爺爺再去抓上一只。”瘋子接過兔子，立刻啃將起來，柴木兒見了，也裂嘴一笑，開始啃食。毒手無命離開火堆，不知怎么，心頭暖意，一陣陣涌出，對這兩個白癡亦似的人，也大生好感。步入林間后，又回頭望了兩人大口啃吃的姿態(tài)，心頭竟是平生罕有的平靜放心，眼淚不覺溽濕睫毛，搖了搖頭，進了林子，很快獵了一只兔子一只野雞趕回。只這一去一來間，初見這瘋子還想找個機會將其毒殺之心，便已全然消失。</br>
    他回到火堆邊，兩人已經(jīng)吃完，都靜靜地坐著張望。三人視線相交，都不禁露出笑容。毒手無命坐了下來，隨手將野雞兔子剝皮開膛，而后向那瘋子道：“你去摟柴火。”那瘋子道：“好喂！”跳起來打個筋斗，便去尋柴火。毒手無命道：“柴木兒，吃飽了沒？”柴木兒摸摸肚子，道：“它還想要。”毒手無命寬慰地一笑，頓有一種“這兩人是自己的兩個親孫，誰人敢冒犯他們，便是拼上了這條老命，也毫不在乎”之念。</br>
    過了片刻，那瘋子抱著一堆樹枝回來，一望便知乃是新自樹上折下。毒手無命苦笑一下，對柴木兒道：“把它弄干就好，別生火。”柴木兒應(yīng)了一聲，手掌伸出，在樹枝上來回晃了幾下，劈劈啪啪樹枝干裂的聲音雨點般響起，那樹枝都已經(jīng)干了。毒手無命取出火石點燃。柴木兒和瘋子靜靜坐著觀看，烤了片刻，兩人便搶過兔子和野雞，自行燒烤起來。烤熟之后，卻是先遞給毒手無命。暖洋洋的親情，頓時洋溢于三人之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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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食當(dāng)中，毒手無命和兩人隨口攀談，談了片刻，知道柴木兒的孩童舉止，那是一時難以改變，這瘋子的語句，倒是逐漸正常，心中已有決定。</br>
    用餐之后，毒手無命帶著兩人，隨意行著，說道：“柴木兒，爺爺姓高，以后你便暫時叫高……高原吧，你呢……”偏頭瞧瞧瘋子，瘋子道：“爺爺，我姓湖好還是姓洪好？”柴木兒道：“為什么不姓高？”瘋子憨憨地笑了笑，道：“我總是見到水滴下來，成了湖水，湖水又變成了洪水和旋風(fēng)。”想及他被柴木兒看破內(nèi)心后的癲狂而去，毒手無命哪敢再隨便刺激，說道：“你就暫時叫做洪峰吧。字湖水。你們一個是我的孫兒，一個是外孫，可好？等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再改過不遲。”瘋子道：“洪峰，洪湖水，好聽。好聽。”柴木兒也道：“高原？爺爺起的名字，就是比木兒的好。木兒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會想起那些柴火。”</br>
    名字既定。毒手無命便當(dāng)下囑托兩人注意事項。到了下午時分，逐漸從林子里出來，遠遠看到一座小村，只有四五戶人家。毒手無命讓兩人在林間等候，自行入村。到了村子，才見那村落早已荒蕪，他仔細(xì)搜索片刻，知道大抵是遇到了饑荒，這村子里的四五戶人家，不是死去便是逃荒棄村。招呼兩人前來。那四五戶人家里，家家都是寸縷未剩，三人搜索良久，才在一家找到個漁家所穿的陳舊蓑衣，毒手無命取了，命改名為洪峰的瘋子穿上。</br>
    這身打扮，當(dāng)真是不倫不類，可也暫時并無其他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