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痛心抉擇
修小羅探手察看柳一摟內(nèi)息,不覺奇怪。</br>
他護送白牡丹香車一行,一來一去,月余時間,途中偶爾能遇到些微的攔路盜賊,也是被手下武師隨發(fā)。直到將白牡丹等送到川界,才從當?shù)匚淙丝谥兄獣裕瓉砟顷庩柖氪▋扇危瑏韥砣トラg,但凡能上得了臺面的武人,不是被殺,便是爭相逃命去了,是以川中當今竟是無一武功卓越者,至于那些劫徑盜賊,更是早就星散而逃。</br>
回歸的一路,也是毫無半點麻煩,手下武師的訓導時間加長了,但實戰(zhàn)經(jīng)驗卻絲毫未能長進。他令信鴿通告行蹤,無非想早日見到柳一摟,甚至希望柳一摟帶上武師,雙方在途中便找個荒野林間試練一番,看分別月余,究竟誰的訓導方式更好。卻不料直至回到鏢局,見到張燈結彩迎接的眾人,也未見柳一摟。詢問之下,聽到柳一摟竟是早去迎接。石狗娃一聽修小羅未見柳一摟,不禁慌了神,說前日柳一摟便去迎接,當夜沈家渡那里,又發(fā)生了圍襲陰陽二魔的交戰(zhàn),該戰(zhàn)乾洲勢力倒未受召喚,想是距離太遠之故。但青城派卻不知怎么到了十幾名派內(nèi)僅存的高手,盡數(shù)于該役死亡。陰陽二魔一眾脫逃而去。</br>
此戰(zhàn)正式傳出陰陽二魔受了重傷的消息,其中陽魔被突然出現(xiàn)、一擊即去的冷冰冰砍去條手臂,陰魔也被個不知名的高手刺了一劍。自然那高手隨即便被陰魔化做冰尸,粉碎開來,竟連長得何樣也無人知道。心月狐、巴圖、冷冰冰三人前往追蹤,許多該戰(zhàn)中活下來的高手,也被心月狐強行帶走。</br>
石狗娃猶疑不定道:“別是柳局主也被召喚去了?”</br>
修小羅大驚之下,當即命橫刀鏢局全部人手搜索柳一摟行蹤。同時命石狗娃盡快聯(lián)系七大派,看是否知曉當夜大戰(zhàn)內(nèi)情,死亡的武林高手中有無柳一摟。自己也騎馬趕赴沈家渡。尚在途中,飛鴿便到,石狗娃傳出消息,說道七大派負責傳信之消息里,沒有柳一摟參戰(zhàn)的信息。橫刀鏢局一眾搜索至傍晚時分,才發(fā)現(xiàn)柳一摟所乘白馬的尸體。而后大家搜索附近,又搜索足有一個半時辰,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巨響,急忙趕來,這才發(fā)現(xiàn)了土坑中的柳一摟。</br>
那土坑分明是柳一摟將大土地遁法使到極限時的特征,以柳一摟當前的實力,除非遇到新七魔、四新秀之類的級數(shù),何須做如此隱身?</br>
修小羅沉思當中,繼續(xù)探查柳一摟經(jīng)脈。經(jīng)脈中仿佛總有一些異常氣息流動,似毒非毒,似蠱非蠱,阻止氣脈凝結。柳一摟的氣息運行,也根本不像被人所傷。他究竟遇到了何事?為何脈搏中竟有郁郁不平之氣?</br>
那脈搏乃是探查病理的醫(yī)術,和真氣探查經(jīng)脈運行有共通點,卻又不同。脈搏可探查出情感氣息,如是否因大喜大悲大怒等傷了五臟六腑的氣息,經(jīng)脈卻可探查出是否因暗勁傷害了氣脈或什么毒物蠱物導致氣脈受阻。修小羅自問醫(yī)術普通,但這等簡單的郁郁不平氣息,還是能探查出來。心想柳一摟的這種不平之氣,竟比經(jīng)脈中的那種古怪東西還要傷害更大。這倒奇了。難道還有何事比凌橫刀將他拋棄,還要令他難忍?</br>
探脈細察,沉吟片刻,知道柳一摟暫時無恙,體內(nèi)的古怪東西也非他能解決,見四處搜索的人手已經(jīng)紛紛回歸,當下喝令大伙回去。自己則懷抱柳一摟,盡力使其能夠熟睡。眾人驚疑不定,卻見總局主神情嚴肅,不敢大聲喧嘩,一些人主動先行探路,全力防范。</br>
走了片刻,修小羅悄然喚過強自生,命其帶上兩個武師,將那大坑添平,絕不可露出絲毫與其他泥土異常之處;而后再遠行三里,到得流往渭水的林邊深澗附近,尋一樹林空間依舊挖出類似大坑。日后若有問,便道柳一摟在那里尋找到的。</br>
強自生乃是跟隨修小羅同行一月的武師之一,目今已在二十五名用刀武師中成為刀功最為精湛的五人之一,早已是修小羅的心腹干將,雖不知局主為何做如是吩咐,但他江湖經(jīng)驗十足,立刻悄然招來兩名自己信得過總局主也信得過的武師,落在后面。待眾人遠去后便急忙完成總局主吩咐下來的工作。添了大坑后,又南行三里,火把映照,見一處土地與方才添坑所在頗有相似,各處環(huán)境也基本雷同,當下于此造出類似場景。而后再繞開后從其他路途追上總局主一行。</br>
大家分散搜索,能聽到那聲巨響并找到正確方向的,其實并不是很多,是以他費了許多功夫追上眾人后,遠處灘地里還有幾個趟子手這才氣喘吁吁地奔來,倒也無人發(fā)覺有異。</br>
一眾于黑夜中無聲而行,逐漸離開這片密林區(qū)域,行往田間,只需過了那荒蕪的田間,便可到達驛道。修小羅示意大家暫停,命人將火把四處映亮。</br>
強自生會意,與那兩名武師有意將火把四映。</br>
修小羅掃了幾眼,見附近恰好有幾株樹木的間距,與方才發(fā)現(xiàn)柳一摟之處比較相像,說道:“好,就在那里,那大坑原樣給挖出。此事關聯(lián)甚大,大家伙明白沒有?!”一眾詫異一下,立即紛紛叫道:“頭兒,明白!打死我們,我們也道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柳頭兒!”武林間詭異之事甚多,只須牽涉到隱秘事件,知情者被滅口的危險便始終存在,是以眾人的此番叫嚷,卻絕對是出于真心。</br>
幾名武師跑去挖坑,一名武師看了四周一下,悄然湊到修小羅耳邊說道:“頭兒,原地有少許平整空地,還頗有一些青草。這里怕是不行。東行百步入林三十步,倒是有片地方更為相像。”</br>
修小羅認出這武師乃是柳一摟所帶,叫做沈三省,寓意每日必三省吾心,沈家渡人,傳授刀功時對他有過少許印象,知道此人甚是精明能干,對環(huán)境的識別也頗有一番功力,難怪會當下看出選擇的地方不太恰當。沉吟一下,低聲道:“你拉后,自己干。而后直接去潼關赴任副總局主。”沈三省頷首退下。</br>
大家繼續(xù)前行,不一刻到了驛道上,負責看守馬匹大車的趟子手紛紛圍來,關切詢問,一見眾人各個面色嚴肅,總局主還抱著副總局主,都識趣退開,擴散出去,嚴加防范。</br>
修小羅將柳一摟放于唯一的一輛篷車內(nèi),拉上簾子,點燃燭臺,這才仔細察看。隊伍慢慢聚攏回歸,趟子手們留下一些傳出鏢局信號,通知未回的其余搜索人員結束搜索盡快回鏢局。馬匹大車前后拉開距離,將篷車圍在中心。行了里許,趙甲天等總局護衛(wèi)趕到,接下保護篷車的重責。</br>
柳一摟始終是熟睡姿態(tài),修小羅已察看良久,也察不出究竟,心中越發(fā)擔憂。聽到趙甲天的聲音,招呼他進來。鏢隊早已前后都點亮了火把,唯獨將篷車置于相對黑暗。趙甲天鉆入篷車,立刻拉上簾子,看眼修小羅手中的燭臺,皺皺眉頭。先吹熄燭火,隨之取出一支精巧的火燭點亮,安置于燭臺上。那燭火的光度要遠比修小羅所用燭火強盛,但范圍卻只巴掌大小,端得是夜間察看的精巧工具。修小羅側身讓讓。趙甲天探手察看柳一摟內(nèi)息與脈搏,松手道:“柳頭兒是熟睡。不過情緒似乎不大妙,若不能及時平息,怕有傷神和。”</br>
修小羅知道趙甲天頗有幾分本事,問道:“內(nèi)息呢?”趙甲天搖頭道:“小的不敢妄言。”修小羅皺眉道:“有什么說什么。”趙甲天猶豫一下道:“不像是中毒,倒像是中了某種蠱物——卻是未經(jīng)培育的蠱。或者……頭兒,當初您察看過言三姑的氣息,可覺有否熟悉?”修小羅一震,急忙再度察看,凜然大驚。柳一摟體內(nèi)的氣息,何嘗不是正在逐步僵化當中?</br>
趙甲天察言觀色,急忙道:“頭兒,不必緊張。柳頭兒沒那么嚴重。”</br>
修小羅對那化石老邪和噬骨蟻魔的武功特點,實在是所知甚少,是以一見經(jīng)脈僵化,便會當下想到成了塑像的言三姑。一聽趙甲天的話,不禁泛出一絲希望,忙問:“有無救治辦法?”趙甲天道:“只看柳頭兒是否睡上一覺便可回轉(zhuǎn)了。”修小羅聽及此處,便知趙甲天也是安慰,揮揮手。趙甲天道:“頭兒,還有個辦法。”修小羅一怔,急道:“說!”趙甲天猶豫一下,吃吃矣矣。修小羅一把揪過他領子:“快說!”趙甲天低聲道:“不敢保證成功。只是設想。但既然那邪惡功法只吸納處子紅丸,想來……”</br>
修小羅怔怔,沉吟道:“你是說……?”趙甲天咬了咬牙,終于道:“當今乾洲城內(nèi),仍有不少粉客,清倌人并不難找。負了重金,沒什么做不的的。”修小羅遲疑一下,問道:“有生命威脅沒有?”趙甲天道:“興許沒有。”修小羅想想道:“七個妾如何?”趙甲天搖頭道:“柳頭兒若始終熟睡,能將那處喚醒的人,怕是非粉客不可。而且……”遲疑一下道:“其實亦可直接以重金購得適合婢女。許多家庭飽腹尚難,餓極了自家的孩子閨女照樣食的。”</br>
那無疑是在說,除非以命換命,別無任何辦法。</br>
修小羅沉吟片刻,斷然道:“不成!任何生命皆是生命,在下無權決定任何人的生死!更無權讓任何人以命換命!柳頭兒若以無辜人換回性命,也會羞憤自刎。三日內(nèi)不醒,我自會將他喚醒,而后以世間最殘酷的方式來對待兇手!好了。你下去吧。”</br>
趙甲天愕然之間,淚水流出,乞求道:“頭兒!我若是處子,便甘愿以命換命!況且還有楮大夫?qū)ふ倚伴T阿哥與好事老外,說不得無須以命換命!”修小羅沉聲道:“趙大,你我俱知那種可能,不謂萬中存一。然正直一道,走錯了一步,便會抱憾終生。你可以為,柳頭兒是那種甘心入邪之人?”趙甲天急的垂淚道:“頭兒!不過是一女子而已!”修小羅喝道:“咄!何命非命?何人非人?!去!”一掌拍出,趙甲天應手而飛。車外,傳出趙甲天痛哭聲:“頭兒!這可是柳頭兒的命呀!”</br>
隊列嘎然而停,鏢局眾人,雖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但自修小羅開始斷然喝止,說道任何生命皆是生命,便已聽得清楚。哪還猜不出眼下需用一處子性命,來換回柳頭兒之命,但凌頭兒竟不許?</br>
沉靜片刻,俱都落淚喊道:“頭兒!這可是柳頭兒的命呀!”</br>
“走!”修小羅大喝。篷車外,無一人動。修小羅的淚水簌簌而下。他當然知曉,此刻的鏢局人員,雖無一出言抗議,只以沉默表達心間抗拒,可在內(nèi)心深處,早不知將他視做了什么。甚至,人人都會以為他已癲狂。可又有誰能知,對柳一摟的感情,他比這鏢局的所有人都深?</br>
車外,依然一片沉寂。</br>
修小羅不再喝叫,心中茫然一片。</br>
如果換做了是他承受此般際遇。知曉必須用一處子來換回性命時,柳一摟又會如何去做?他會和自己采取一樣的方式嗎?……不。一摟即使犧牲自己的美妾,怕也毫不猶豫,更別說是用清倌人或干脆買下一貧窮女子的身家。</br>
他呢?將心比心,若非身在驚魂谷的那段日子,親眼目睹了一個個美艷清秀的少女,自此倫為迷失神智的泄欲工具,而后如秋風中的落葉飄入泥土般再不知后果;若非親眼目睹了多少的出色俊杰,也迷失神智后承受不堪去想的遭遇,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曉地便為惡人間、而后也如那秋風中的落葉飄入泥土般不知后果。自己的內(nèi)心,是否會對生命一詞,也和他們一樣,自然而然地以為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中心?是否也會像眼下的鏢局所有人一樣,理所當然地以為,犧牲一個卑賤生命,來換回自己兄弟的生命,反是情深意重?!</br>
甚至,心有歉疚之下,采取些補償方法,來為自己的做法尋找出被人認可的借口,在事后反會被人津津樂道,說道他才是真正的大俠,即使自家兄弟的死活,也以仁心義腸來買命換命?而到了時日久遠、一切記憶模糊之時,是否連自己再度回憶起來,也會覺得自己當時的行徑是正確的、自己是絕對不愧于大俠稱號的?</br>
但是人們?yōu)楹尾荒苷娴貜乃说慕嵌瘸霭l(fā),來想想自己?為何人們竟抗拒著不公正,唾罵著不公正,卻又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不公正的現(xiàn)實帶給自身的特權?</br>
所有的借口都只是借口。</br>
重要的只是結果。</br>
為何人們不去想想,生命只有一次,誰又有權去決定他人的生死——尤其是,誰又有權決定以他人死去的方式,來換取自身的生存?</br>
什么大俠大義,什么行大義者,須當不計小節(jié)。倘連基本的尊重他人生命都做不到,又談什么俠義?亡一人而救一人,便當真是可被稱道的善舉?以命換命,誰的生命便是天生要被用做犧牲?誰不期望,自己的生命,能與其他生命一樣處身公平?</br>
——白雪飄天地,哪一片雪花,不是雪花?</br>
“一摟……”他痛苦地在心底里呻吟一句,眼淚,又不禁簌簌而落。心靈的深處,茫然而問:“為何是你?為何要我在善惡當中,必須做一選擇?……一摟,你可知曉,人之初、性本善?善惡未來,卻在一念間?……不。原諒我。我絕不能以任何的借口,將犧牲他人生命換去自家生命的邪惡,做為處世原則!”</br>
斷然喝道:“速回鏢局!飛鴿請醫(yī)!——快走!”</br>
最后一句,已是嘶吼。</br>
隊列再度行進,無聲無息而難抑低沉士氣。</br>
修小羅端坐篷車當中。趙甲天的火燭何時熄滅,也不知曉,惟有的感覺,便是在這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的茫然當中,像是一生的眼淚,都已落盡;一生的悲苦,都已嘗過。</br>
募然一聲喝止:“什么人!”隊列已經(jīng)停下,將修小羅自茫然當中驚醒。</br>
車外,卻是久久無聲。</br>
他等待片刻,掀起簾子,不禁一凜。原來這片刻間,前后隊列,竟都僵呆不動;而火把映照下,卻有一人自驛道左邊的林間,款款而來。那人身后,還跟著些奇形怪狀的人,只是除了那人外,竟都面目模糊,身外也似籠罩著一層薄霧。便是想看,也看不出來那隊人都是何等樣貌。</br>
若非那隊人中唯一露出面目的是名清秀絕塵的美麗少女,疑做遇鬼,也不外如是。</br>
那少女越行越近,前后隊列依然僵呆不動。修小羅心神陡震,發(fā)覺鏢局中人,竟都被這少女吸引,陷入神智一片空白的境界當中。而他也是眼看著那女子款款行來,明知危機隨刻降臨,竟也身體不屬自己般僵在當場,只有種心酸欲淚的無盡凄然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