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馬而行，并無目的。走出這片樹林，又奔馳不遠，到了一處高地。修小羅和柳一摟勒馬而停，向北望去。十余里外，便是黃河，自此而下，視野一無遮攔，里許外便是沙灘。沙灘地帶綿延著與黃河并行，灘地里只有些矮小稀疏的干枯灌木在凍土中依舊昂然問天。兩人勒馬遙望黃河，不知怎么都是心情莫名暢快，隨口說些話，也會忍不住的一陣大笑。在高地上望著黃河蜿蜒流淌，柳一摟說了句：“看這賊老天，也不讓黃河結冰。”兩人也是一陣大笑。</br>
    如是停留了也不知多久，笑疼了幾次肚子，忽地都沒了笑的興趣，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兩人呆望著黃河，漸漸均現(xiàn)出驚訝神色。柳一摟不覺自語道：“奇怪，我怎的恁是高興？”修小羅也道：“是啊。怎會如此反常？”不約而同下馬，坐到這片別無他物的高地上，靜心思索。</br>
    一旦開始思索，當下便憶起昨夜的古怪，柳一摟自語道：“我竟昏了一夜！”遲疑一下，問道：“昨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修小羅攤手道：“我也不知道。”</br>
    他像是早就等待柳一摟問話般斷然回答，柳一摟不禁張張口，想起修小羅昏迷中身軀顫抖無休的樣子，又張了幾張，終于垂下頭去，忍住沒有再問。</br>
    那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使修小羅大為愧疚。他本是隨口回答，自己也不知語氣為何竟如此斷然，現(xiàn)下柳一摟的神態(tài)，卻似他在有意隱瞞而柳一摟卻為了友情不能再詢問一般。心中慚愧，便想說說昨夜的事情，但話未出口，便即啞然。原來昨夜的事情，一旦開始回憶，頓覺猶如夢醒之后逐漸淡忘的感覺那般，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都是隱約而模糊的片斷，即使想把這些片斷組合起來，有個真切的認識，也不能夠。只得拍拍柳一摟，歉聲道：“一摟，不是我不肯說。而是我當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隱約覺得，昨夜的情景，好像真的是鬧了鬼。”</br>
    他的聲音，十分懇切，柳一摟聽了后皺皺眉頭，沉默不語。修小羅知曉柳一摟性情內(nèi)向，又十分固執(zhí)，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是以也不再做解釋，沉默下來。又過一會兒，柳一摟問道：“那你說，這世上是否真有鬼神？”修小羅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子不曰怪力亂神’，圣人都無法確定的事情，我們也不好肯定。”心中卻在思索，“為何自己竟異常地重視柳一摟的感覺，難道多日同行，自己竟真地在心靈深處，將柳一摟作為唯一的親人朋友來看待？這原本也是應當?shù)模辉撡|(zhì)疑，……”，忽的一凜，竟覺有種莫名的膽寒，似是方才的思索中有些什么值得恐懼的東西存在。</br>
    兩人此刻不知怎么都不想再走，便坐在這片高地上，有一搭沒一應地閑聊起來，不過誰也沒留意都聊了些什么；也都未曾發(fā)覺，在對方的眉宇之間，隱隱有著濃重的心事。</br>
    閑談中柳一摟問道：“橫刀，你聽說過湘西排教嗎？”修小羅點了點頭。柳一摟道：“我卻親眼見過，那湘西排教的教徒，可將尸首驅動，使其自行回到家鄉(xiāng)。趕尸人在湘西一帶，也是經(jīng)常可以遇到。我總想，既然單憑符咒，便可驅趕著尸體自行移動，也說不得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像昨夜所見，以我的眼力，莫說是有火把，便是只有微光，也可看得清楚。我們對面的三人三馬，分明便是我們自己。”</br>
    沒營養(yǎng)的閑聊忽然有了明確的主題，兩人的心神當下都集中于當前的話題上，渾然忘卻了方才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br>
    修小羅搖搖頭道：“昨夜的事情，的確奇怪。不過聽龐琳的說法，好像那個‘問旗亭’，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不少的鬧鬼事件。也許是我們的錯覺？……畢竟我們昨天總是心神不寧的，天色又暗。”柳一摟斷然道：“不會是錯覺。”修小羅道：“為什么不會是錯覺？”柳一摟想了想道：“我也說不準。但我覺得不是錯覺。”</br>
    看柳一摟異常肯定，心中不免奇怪，修小羅搖頭道：“要知道，僅僅是‘覺得’，那是根本無法說服人的。咱們總得找出些證據(jù)來。”柳一摟道：“怎么找？再回去看看？”修小羅道：“那倒不必，……一摟，你相不相信，我練有一種奇異的說不上名字的功法？”柳一摟道：“現(xiàn)在談什么功法？哦，談談也好，是什么功法？那功法怎么啦？”</br>
    修小羅道：“那種功法，可以將修行進行預演，以先行判斷進展和方式對錯。”柳一摟道：“有這等奇異的功法？……那又和咱們當前的話題有何干連？”修小羅道：“當然有。我的意思是，不如我們就如修煉功法進行預演一般，將昨夜的事情仔細分析一下，我們一個反對，一個贊成，”柳一摟截口道：“就是斗嘴？”修小羅愕然一下，醒悟他們此刻的談話，分明就是在斗嘴抬杠，點頭道：“對。就是斗嘴抬杠。”柳一摟問道：“那有什么意思？”修小羅道：“怎么沒意思？我們可以在斗嘴抬杠的過程中，相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所在，也好對昨夜的事情，來個正確的判斷。”柳一摟道：“恩。這方法……也不錯。我們試試。”</br>
    他們隨口而談，到了這刻，才真正進入狀態(tài)。</br>
    柳一摟用心思索片刻，道：“好，由我開始。我斷定不是錯覺。原因是：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前，我們事實上是有所覺察的。對不對？”修小羅肯定道：“是有覺察，我們都感覺到像是有武林中人在前方出沒。”柳一摟道：“那么我們就是被武林高人點了穴道。須知以我們的能力，或者可以應對上少林智字輩的掌門群僧中的幾個，卻絕不能應對九人聯(lián)手。而以他們的能力，卻又絕對不能應付陰陽二魔這等十三隱世高人。是以倘有那等高手出現(xiàn)，我們毫無反抗能力，也是應當。”修小羅道：“你說得是有道理。不過倘若昨夜是武林高人，我們被點了穴道，那武林高人的形跡，是否會被我們發(fā)覺？”柳一摟道：“未必沒有可能。能夠制服我們的人，未必就當真能夠完全不被我們發(fā)覺。輕功和武功，原可區(qū)別開來。擁有絕世的武功，不代表就能擁有絕世的輕功。我們不是少林九僧聯(lián)手的對手，但他們聯(lián)手也未敢進入沼澤，非是沒有信心，而是沒有能力。我們卻敢。”</br>
    修小羅道：“好吧。算你有理。——奇怪，我們好像是弄錯了。你的論題是我們昨夜的確見到了鬼，怎么你現(xiàn)在證明出的，是我們見到了武林高人？——這該是我的論點才對。”</br>
    柳一摟道：“我正是要讓你相信，你的論題是錯誤的。正如與人對敵，可先發(fā)制人，亦可后發(fā)制人。我問你——世上有無一種的易容術，可以讓人無法判斷真假？”修小羅道：“大有可能。這點我雖然無法找出證據(jù)，但我知道確實有很多的易容術，異常神奇。”柳一摟道：“那你是否知道一句話？”修小羅道：“哪句？”柳一摟道：“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修小羅失笑道：“眼睛不會騙人？這……簡直……荒謬。最能欺騙人的就是眼睛所看到的了。”柳一摟固執(zhí)道：“那是因為你未能用心去看。只要你用心了，眼睛是絕不會騙人的。”</br>
    他固執(zhí)起來，神情氣度便像個大孩子一般，讓人頓時有種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卻又顯得頗為可愛。修小羅忽有種柳一摟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弟弟，而且這親弟弟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般的錯覺。他心中驚訝一下，迅速壓制了這古怪的念頭，說道：“離題了吧？”不知怎的，竟又是凜然一下，有莫名膽寒之感。</br>
    柳一摟道：“一點也不離題。我問你。昨夜的那種狀態(tài)……你別笑我。在昨夜的那種狀態(tài)下，我是否會將龐琳認錯？”修小羅遲疑了。半晌才道：“這個……”他自然知道，陷入單戀中的人，根本不會看錯心愛的人。可是柳一摟在心神皆已被龐琳吸引的狀態(tài)下，看錯了，又有何不可？所謂魂不守舍，無非如是。在那種狀態(tài)下，他又能看到什么？又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而他所采取的談話方式，乃是循循誘導，奇峰陡現(xiàn)的策略。這種談話策略通常都是先肯定對方，讓人在不斷同意中忽然發(fā)現(xiàn)所說的完全是另一種意思，而到了那時，又不得不同意觀點的正確。莫非他當真有所發(fā)現(xiàn)？</br>
    只聽柳一摟問道：“我再問你，……我后來的穴道，當真是你點的嗎？除了你點我的穴道，還有誰的氣息襲來，我不會做出本能反應？假如真是你點的我的穴道，那時你的姿勢是什么你可記得？你的手當時在哪里？”修小羅道：“自然是我……”忽然一怔，遲疑著竟無法回答這一個個問題。</br>
    柳一摟的穴道，后來倒的確是他所點的。但現(xiàn)在太陽高照，四野大亮，再度回憶起昨夜的古怪事件時，竟覺昨夜的一切，都似幻亦真，宛如一場不真切的夢境。一旦夢醒后看到白晝陽光，頓時自己也不敢確定夢中的事情是否真實；甚至昨夜究竟是否做夢，也難肯定。對柳一摟的穴道是否自己所點這一本該能夠當下毫不猶豫點頭答“是”的問題，竟想了又想，也不能點頭。因為倘若回答說“是”，則為何當時自己的姿態(tài)是什么、手在哪里，竟都一絲印象也沒有？</br>
    柳一摟一眨不眨地望著修小羅的眼睛，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說道：“橫刀，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你自己也無法確定。”他嘆了口氣，望向遠處的滾滾黃河，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低聲道：“倘若真的是你所點，無論你后來遇見了什么，只要你不肯說，我都是不會、也不能詢問的。”沉默片刻，喃喃道：“……這樣的話，事情也就沒那么嚴重。……但若不是你點的，或者你無法肯定，這事就真的嚴重了。”</br>
    修小羅終于體會到柳一摟定然是有話要說，而且這番話定然在心中藏了許久，也不再抬杠，問道：“一摟，你究竟想說什么？”</br>
    柳一摟長長吐出一口氣，似在準備措詞，過了片刻，才依然望著滾滾黃河，喃喃道：“橫刀，你想想。若是武林高人，那也倒沒什么嚴重的。但若是鬼怪的話……，我問你，遇到了鬼怪，我們有沒有應付的方法？憑借武功，是否能殺了鬼怪？”</br>
    這問題大有深意，越是仔細思索，便越是覺得無法回答，也無法憑借現(xiàn)有知識，找到答案。修小羅想了片刻，道：“說下去。”柳一摟道：“試想，倘若當真有鬼魂的出沒，那顯然便當真有另一個世界。而若是人在死亡后化身為鬼，既然已經(jīng)死亡，又怎么能再度殺滅？那鬼魂又如何能從另一個世界到來？”</br>
    這些問題，更是不能仔細思索，只因倘若憑借現(xiàn)有知識，人死后方為鬼魂，那么鬼魂是否只有死后才能又化身成人？既然人鬼兩個世界相互以死亡方可作為界限，那么在這兩個世界之間，肯定便有一條“死亡”狀態(tài)下方可感知到的路途。但死亡了便是死亡了，死亡了便是一切再不存在，也就不可能再有另一個世界之說。</br>
    而若人死了化為鬼，鬼死了再化為人，也即是說這世間并不存在“死亡”的說法，必得重新定義“死亡”這名詞的涵義，方能解釋兩個世界同時存在這一說法。但這樣一來，也便不存在“殺滅”和“死亡”這類現(xiàn)有已知的名詞。一切的名詞都必得重新進行定義，而這一來，就必然要引入更為復雜的思維當中。</br>
    思索至此，修小羅已覺頭大如鼓，心下一凜，急忙停下這些念頭不再思索。生怕再思索下去，便會陷入不可知的矛盾中于無法釋懷的境界里終于瘋狂。</br>
    想了片刻，簡單說道：“或許既然鬼魂能存在，佛道也是真的，那么殺滅鬼魂，便可借助于佛道的力量？——既然有鬼怪，便可有神仙。既然有不同于人的鬼之世界，當然亦可有不同于鬼的神仙佛道之世界。”</br>
    柳一摟搖搖頭，咬了咬牙，終于道：“橫刀，你怎么還沒想到：那沼澤中的黑碑，竟絲毫沒有給你一種奇怪的壓迫之感嗎？”</br>
    修小羅詫異道：“黑碑？”陡然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充斥心間。頓時想起在沼澤中的那面奇怪黑碑，以及他們自黑碑中行出前的奇怪感覺。不覺面色已變，直感身上陣陣冷意，汗毛也似根根倒豎而起。柳一摟也好不到哪里去，簡直已像在呻吟，“橫刀，我卻是越想越覺恐懼，又簡直覺得，我們?nèi)ニ偷倪@趟信鏢，并非是求出了一個武林中的隱世高人心月狐，而是……而是……”</br>
    心月狐三字傳入耳中，修小羅忽地醒覺此前自己的恐懼來自何處。原來竟是被思索中的“心靈深處”這四個字，引得恐懼大生。這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修小羅心里陡地一震，像是有種什么說不出的秘密，正被這四個字觸動，一旦深思下去，肯定會有更加令人恐懼的東西被呈現(xiàn)出來。</br>
    便此時，柳一摟已經(jīng)霍然回首，瞪向修小羅，目中的恐懼，再不能壓抑，聲音也當下激動起來：</br>
    “而是——橫刀，你知道么！那種奇怪的感覺！那種像是打開了一道另一世界的門戶，帶出了一個地獄的使者般奇怪感覺！橫刀！相信我！我不知這感覺由何而生，卻是越來越覺得，待到陰陽二魔喪命的那一天，這世界……這世界……”不覺中，他已緊緊抓住了修小羅的手，“橫刀！你感覺到了沒有？——好像正有個惡魔：就要出世了！”</br>
    修小羅未說一字，也緊緊和柳一摟的雙手相握，但兩人的手，卻都已冰涼的猶如死人。</br>
    一種詭異的，無法形容的，像是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的急迫，也在兩人相握之時，萌發(fā)開來。隨著那種在談話中揭示秘密而頓時產(chǎn)生的，足以使兩人動彈不得的恐懼感覺，焰火爆炸般擴散，并點點散開，充斥并開始占據(jù)整個心靈。兩人驚懼的相握，也頓時成為無法克制的恐懼疑問，但此刻明知即將有十分古怪的事件出現(xiàn)，竟也無法自制，只能緊緊握著。</br>
    恐懼與驚恐，疑問與莫名，徨然和焦慮……所有的情緒，都在這焰火擴散般的無名情緒征服中迅速消失。當最后一分抗拒之意退出腦海后，兩人握緊的雙手，便焊接一般再無法分離；所有的思緒，也都化做種越來越強盛的莫名急迫。</br>
    “走！”</br>
    兩人相握不知許久，突然分開，一齊叫了一聲，飛身上馬。一拍馬股，帶動韁繩，向來路返回。馬匹箭亦似地射出，兩人竟均感片刻也不能等待，似是生怕去的晚了，便會錯失些什么，心下里只有馬速越快，心情越是急迫之感。</br>
    漸漸林木密了起來，漸漸林間有了道路，漸漸那道路蜿蜒曲折，漸漸林中道路慢慢向上，終于遠遠望見一處高地。兩人那種只有在少室山境，被心月狐迷失神智時才有的焦慮急迫感，這才忽然消失。</br>
    座下馬匹陡然驚嘶一聲，人立而起，修小羅與柳一摟也心神劇震，駭然一勒馬疆，停了下來。</br>
    遠處開闊的高地，便是昨夜停留的問旗亭，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一路奔馳，并未多加注意，林間道路又是緩緩向上，是以奔行途中根本未曾留意“問旗亭”究竟多高，此刻陡然停下，站于這三四十丈外的下方，才募然發(fā)覺，這高地在密集的林間，陡然現(xiàn)出的居高臨下姿態(tài)，竟是如此扎眼。難怪龐琳說道，韃子軍和撲黃塵者數(shù)度交戰(zhàn)于此，均將大帥營帳駐扎該處。</br>
    剎那想起在高地上四顧而望的景色，頓覺這叫做“問旗亭”的高地，便如這片樹林的中心點一般，始終靜默永恒地無聲守望著三條林間小路。非到回顧，不覺其高，非到心驚，不知其威。</br>
    那沒有涼亭的“問旗亭”上，只這一去一返間，非但多了個簡單的亭子，更已成了鬧市一般，有了很多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