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耶律楚材
暗夜籠罩下的中都城,戰(zhàn)馬嘶鳴,刀劍鈧鏹,垂死者的呻吟,婦孺?zhèn)兊膽K號,加之在城中各處無情肆虐的烈火飛煙,將這做華北第一繁華都會化做了修羅世界,人間煉獄。</br></br>整座城市中,唯一還不曾遭受戰(zhàn)火荼毒的只有位于西山龍泉寺。此時,那位被郭寶玉評價為人中龍鳳的耶律楚材正站在寺廟的致高點舍利寶塔的頂樓,駐足憑欄,以一種悲愴與憤恨雜揉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這片慘遭蹂躪的土地。</br></br>他身處的這座寶塔內(nèi),供奉著佛祖釋尊寂滅后留下的佛牙舍利子——佛家的無上圣物。此寶從天竺流傳至西域,由南北朝時代發(fā)大愿力西行求法的名僧法顯大師輾轉(zhuǎn)帶回,此后常駐于中原大地,歷經(jīng)朝代更疊,終為前代建都于北京的契丹人所獲。篤信佛法的丞相耶律仁先的母親燕國太夫人鄭氏,遂在西山建此龍泉寺,并建下這一座八角十層的磚塔供奉此寶。可以說,這里凝聚著那位崇尚和平、仁愛的佛陀的精魂,卻目睹了這人世間屈指可數(shù)的殺戮與毀滅。</br></br>可以想象,象耶律楚材這樣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居然處身于這精神世界的圣地之中,來面對這一幕繁榮文明被無情摧殘,生靈如牛羊般任人屠戮的慘劇,他的心情會是何等痛苦悲涼。每當(dāng)城中有撕心裂肺的哀呼或建筑物頹然傾倒的轟鳴傳入他的耳鼓,他的面部肌肉就會產(chǎn)生一陣痙攣,表面的鎮(zhèn)靜也只是為了壓抑內(nèi)心洶涌澎湃,一浪高過一浪的波濤。</br></br>忽然,寺院大門方向傳來了一陣騷動,楚材隱隱聽到有人在用蒙古話叫罵著,他心中一動,輕輕的說了兩個字:"來了!"便轉(zhuǎn)身大步行下塔去。方出塔門,迎面正遇到了本寺的一位僧人慌慌張張得跑過來。他一見楚材,連忙叫著他的別號說道:"湛然居士,前門有些韃子由一漢人引著,口口聲聲說他們的大汗要招見你,想來必?zé)o善意,方丈大師要我來通知你,快從后門逃走吧。"</br></br>楚材神色鎮(zhèn)定得說道:"多謝方丈大師的盛情,但我不能逃。我若逃了,韃子必然遷怒于本寺,到時殺害僧眾,毀棄佛寶,楚材豈非成了佛門罪人?佛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待我去會會這些兇徒!"</br></br>說罷,他略無猶豫,大步向前,行至寺門前用蒙古語大聲喝道:"休得為難僧眾,你們要找的耶律楚材在此!"</br></br>洞開的寺門前,松明火把照如白晝,百余名全副武裝的蒙古軍整齊列立,為首一將盔甲鮮明,看容貌卻有些面善,楚材一時記不得在哪里見過。那將卻面帶微笑,迎上前來拱拳拱手道:"晉卿兄別來無恙?"</br></br>"郭兄?怎么會是你?你真得降了蒙古人?"耶律楚才認出了郭寶玉。</br></br>"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方興未艾,伐暴金以拯天下,正是我輩一心盼望的明主。大汗求賢若渴,聞晉卿兄之大才,便特命小弟前來相請。"郭寶玉道。</br></br>"嘿嘿!暴金!雄主!"楚材冷笑道,"蒙古之暴更勝于金,還奢談什么拯天下?他們的行徑比之盜匪和兇手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我耶律楚材豈能與這等殘暴之人為伍?!"</br></br>"晉卿兄慎言!"郭寶玉面色陡變。</br></br>"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何懼哉?"耶律楚材氣勢凜然,厲聲喝問道,"他不是要見我嗎?好!我倒要看看這個殺人魔王長得什么樣!"</br></br>"這……晉卿兄若是這種見法,那還是不見的好。"郭寶玉沉吟道。</br></br>耶律楚材神情肅然得遙望山下,火勢已漸漸燒近,喊殺聲也顯得愈發(fā)清晰。他大聲道:"我這一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求能救這一方百姓,為這百年京華留下一線生機,雖粉身碎骨,又有何憾!走吧,不要再耽擱了。"</br></br>※※※※※※※※※</br></br>桓州,蒙古軍的大營。</br></br>駐蹕于此的成吉思已經(jīng)得到了中都落城與完顏福興自盡這兩個消息。在他印象里,這位死守孤城長達一年之久的老將是一位才能出眾,人品貴重的良才。雖然他多次拒絕了自己的勸降,卻唯其如此方顯出他那可敬可佩的忠貞品格。因此,他曾傳令于木華黎等人,城破后勿必要將這位忠勇的老人平安得帶到自己面前,即使他不投降,也不想傷害他的性命。</br></br>福興的自盡使得成吉思汗聯(lián)想到另外一位人物——乃蠻老將可克薛兀撒卜剌黑。雙方年紀相當(dāng),品格亦有諸多相似之處,包括為自己準備的退場方式,都是如出一轍。這是一種怎樣的思維呢?為何會引導(dǎo)他們面不改色地走向死亡呢?既便刃斷弓折,就必須走上這樣一條絕路嗎?成吉思汗自問無意將這兩位老將逼迫至死,而這種情況實是平生所不多見的。</br></br>較之福興之死,中都城中的大火卻并不能打動成吉思汗的心。也許是他在初生之際就遭遇過火災(zāi)吧,反而對火的顏色沒有太多的好奇之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火有著怎樣的顏色,引燃建筑之后又會發(fā)出何種聲音。但是,他依舊沒有枉駕一觀戰(zhàn)果的打算,只是派遣汪古兒、阿兒孩與失乞忽都忽這三個人代表自己去接收金廷府庫里的珍寶,即金銀珠寶以及郭寶玉和明安口中反復(fù)提及的人才。</br></br>正當(dāng)他對福興之死輾轉(zhuǎn)冥思,不得要領(lǐng)之際,納牙阿走入帳內(nèi)向他稟報了郭寶玉與耶律楚材到來的消息。</br></br>"好!我要親自在宮帳外迎接這位神奇的客人。"</br></br>成吉思汗想,即然失去了福興這樣的人才,那么能得到楚材也算是一種補償——如果他真得如郭寶玉所描述的那樣了不起的話。</br></br>宮帳之外,耶律楚材那如武人般長大的身姿昂然挺立,長長的美髯迎著塞上烈風(fēng)飄逸飛揚,于儒雅的氣度之中又有三分凜然銳氣。</br></br>真威風(fēng)啊!成吉思汗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這個人。他沒有立刻說什么,卻示意身邊的怯薛歹們上前去同他比個頭兒,包括納牙阿在內(nèi)的眾人最多也只抵到他的肩頭。對于這種有些古怪的舉動,楚材卻能安之若素,神態(tài)自若,絲毫沒有畏葸之意。這份鎮(zhèn)定又令成吉思汗的心中增添了幾分好感。</br></br>他微笑著走上前來,打量著他,尤其關(guān)注著他那副從雙頰蓄到下巴的濃黑胡子,認為這是自己所看到過的最漂亮的胡子。對此,他甚至產(chǎn)生了想親手摸一摸的沖動。不過,他還是抑制住了這種會被對方誤認為侮辱的舉動。</br></br>他問楚材:"你多大了?"</br></br>"二十六歲。"楚材用明朗有力的聲音回答道。</br></br>"很年輕啊!"</br></br>成吉思汗贊嘆著。對于他居然可以流利得聽說蒙古語,令他頗感高興。</br></br>"你是個人才!我在一年前就聽說你是契丹人之中的豪杰。過去,你的祖國契丹被金國人所滅,如今正在我蒙古的幫助下恢復(fù)獨立,你這樣的人才正該投入到這偉大的民族復(fù)興運動之中去啊。"</br></br>在契丹人面前,成吉思汗一慣善于將自己打扮成為復(fù)仇者的形象,因此獲得了包括耶律留哥、阿海、石抹明安等一批同盟者的助力。如今,面對楚材,他再度施展出這個高明的手腕,希圖一舉掠獲對方的心。</br></br>然而,楚材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br></br>"可汗大人的話,在下未敢茍同。我家三代侍奉于金國,自當(dāng)忠誠以事之,又怎敢將君父當(dāng)作寇仇呢?那樣豈非是不忠不義,欺君妄上的小人佞臣么?"</br></br>一旁的郭寶玉聞言大驚,連忙向他頻施眼色。楚材對此卻視而不見,繼續(xù)以他那鏗鏘有力的口調(diào)侃侃而談道:</br></br>"請問大汗,你既然口口聲聲說是來為契丹人與漢人報仇,可是你的士兵卻正在毀壞漢人與契丹人的城市、房屋、農(nóng)田,劫掠他們的婦女、財物、牲畜。這就是所謂的復(fù)仇嗎?如果是這樣,那么你們與所謂的暴金又有何不同?"</br></br>"大膽!竟敢將大汗與暴金相提并論!"納牙阿斷喝一聲,同時鋼刀出鞘。</br></br>刀光閃閃,寒氣逼人,近在身側(cè),只需大汗一個微小的手式,便可隨時奪取楚材的生命,但他卻連眼角都不搭,明亮的眼神直迫成吉思汗,朗聲喝道:</br></br>"在金國的治下,百姓尚且可以平靜得生活下去,而你們一來,便要讓他們喪失一切,流離失所,這便是偉大的解放運動嗎?你們其實連暴金也不如!"</br></br>"劫掠是游牧人的傳統(tǒng)!是士兵們的特權(quán)!"納牙阿大聲抗辯道,"把這個狂妄的瘋子抓起來!"</br></br>"讓他把話說完!"成吉思汗以低沉威嚴的聲音制止了納牙阿。</br></br>"何謂暴?殘民以逞者謂之暴!因此,殘害民眾者都是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當(dāng)政者!"</br></br>一向謙和溫良的楚材此時儼然化做了一只暴怒的獅子,激烈如槍刺箭簇般的話語配合著胸前的戟張的長須,奪人之氣溢于顏表!他的心情從未如今日這般舒暢,多年來郁積于胸中的對朝政的不滿、對國勢的擔(dān)憂、對民生的悲憫,竟能于此時此地,在一個異族首領(lǐng)的面前得以一吐為快。這是何等酣暢淋漓的快意啊。</br></br>在金國,他不過是一介員外郎的散官,在那袞袞諸公林立的廟堂之上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唯有今日,他卻得到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折庭爭。</br></br>"蒙古所仇者應(yīng)該是金國的皇帝與官吏,而非那些無拳無勇的天下蒼生。大汗如今每至一地,動輒屠城焚屋、縱兵劫掠,還美其名曰‘傳統(tǒng)、權(quán)力‘。豈不聞,‘十里不同天,五里不同俗‘,那樣的傳統(tǒng)和權(quán)力也許在草原上可以行得通,可這里是中原!要想成為中原之主,就要按照中原的規(guī)模行事!"</br></br>"那中原的規(guī)矩又是什么呢?"</br></br>眾人驚詫得發(fā)現(xiàn),大汗居然在向這個大放厥詞的契丹人求教。這誠摯的態(tài)度使楚材的語氣也和緩了下來。適才他自份必死,因此口調(diào)激烈,此時見對方虛心求教,他的回答便趨于理性陳述了。</br></br>"中原與草原的區(qū)別就在于城市。城市是什么呢?是人類文化、藝術(shù)、知識、財富的集合體。一座城市所能出產(chǎn)的財富是幾萬只牛羊都無法比擬的,而它所代表的人類最高級的思想,更是不可以黃金的價格來衡量……"</br></br>成吉思汗認真得傾聽著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聞的事情。正像所有其他的蒙古人一樣,他根本不懂什么城市經(jīng)濟,對城市經(jīng)濟沒有任何概念;至少在他一生中的這個階段,他還不知道除了把被攻陷的城市摧毀以外,還可以利用占領(lǐng)的城市做其他的事情。如果說父親也速該與軍師月忽難先后為他開啟了對廣大世界與偉大文明的認知之門的一角,使他得以管窺到其內(nèi)的一縷春光的話,那么如今的耶律楚才則是以他那遠勝于前兩者的卓越才識,親手為他洞開了這扇沉封已久的大門,使其中那無限明媚的春光乍然傾泄于他的面前,撲入他的懷中。</br></br>此后的三天內(nèi),成吉思汗便將楚材留在宮帳內(nèi)通宵達旦得閉門傾談,他下令除了吃飯時間外,任何人不得打擾他們。在這三天里,兩個人都象著了魔一樣,多半是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現(xiàn)送入的飯菜已經(jīng)冰涼;實在困倦了就隨便斜靠在哪里打個盹。他們的外表開始憔悴,但都在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智慧與知識的火花。</br></br>在第三天的深夜里,成吉思汗向楚材詢問起關(guān)于福興之死的話題。楚材低下頭想了想,回答道:</br></br>"這是漢文化對于執(zhí)政者的一種要求。文死諫,武死戰(zhàn),國君死社稷,這是每個合格的君王與臣下都必須盡到的責(zé)任。文官在向君王進言的時候,要不避生死,實話實說;武將在為國作戰(zhàn)時,也要有捐軀報國的覺悟;至于君王,則要將自己的生命與國家的興亡牢固得維系在一起。只有這樣,大家才可以同心協(xié)力,使國家內(nèi)享安定繁榮,外御侵略之憂。"</br></br>成吉思汗仔細得品味著楚材的話,點頭道:"你說的對,大家都要為這個國家盡責(zé)。象完顏旬那樣拋棄中都的君主就是失職,而象福興這樣的人則是盡責(zé)。楚材,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邊,為蒙古人講出這些理道,使他們的心中也永遠記住自己的責(zé)任,同時也隨時解答我的疑問和提醒我對自身責(zé)任的遺漏,你肯嗎?"</br></br>成吉思汗終于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刻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他以灼熱的目光凝望著楚材的眼睛,這目光有洞轍對方肺腑的魔力。</br></br>楚材沒有猶豫、沒有沉吟、更沒有絲毫停頓得回答道:</br></br>"愿效犬馬之勞!"</br></br>"好!從今以后,蒙古人的隊列中又多了一位烏托合撒兒(1)。"</br></br>一切不著痕跡,一切水到渠成。從此,一代天驕的身邊多了一位富有良能的大臣。這位來自敵人營壘中的人以他那高尚的忠君情操、淵博的知識、出色的才干,贏得了成吉思汗的敬重與信任。當(dāng)這一決定遭到許多重臣的置疑時,成吉思汗也不曾有絲毫動搖。他援引過去的往事來說服反對者們:</br></br>"收降伏為臣下,這也算一種危險嗎?為我戰(zhàn)死疆場的那些人之中,又有多少是最初追隨于我的人呢?如果我的器量足夠容納別人,那么任何降伏者都將成為蒙古的箭簇!"</br></br>顯然,這最后一句是在特指者別。</br></br>為了打消眾人的疑慮,成吉思汗命楚材向眾人展現(xiàn)他那高超的占卜之術(shù)。所謂占卜,就是牛羊的肩胛骨放入火堆中炙烤上一定時間后,再取出觀察骨頭上被火燒出的裂紋紋理,據(jù)此判斷吉兇事。此前,在推舉成吉思汗的大會上,那位通天巫曾經(jīng)表演過,可見這種占卜方式在蒙古族中間相當(dāng)流行。楚材的占卜結(jié)果,每次有非常靈驗,很快便成為了蒙古軍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后來,每當(dāng)遠征之前便要請楚材來占卜吉兇勝負便成為了蒙古軍中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br></br>當(dāng)然,楚材絕非有未卜先知之能的神仙。他的那些預(yù)言來自于豐富的學(xué)識、過人的才智和對人心的準確把握。同時,做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他也有著悲天憫人的心腸。他準確地判斷出成吉思汗絕非生性殘暴的惡魔,他的那些破壞殺戮完全是源于對城市文明的不解,因此他決心借助神佛的名義來設(shè)法對成吉思汗施加影響,從而引導(dǎo)他走上文明之路,減少戰(zhàn)爭對平民的損失。</br></br>在成為大汗的謀臣之后,他就立刻提出了第一個請求:</br></br>"是否可以停止對城市的破壞和掠奪呢?我會證明,城市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它所給予大汗的回報,將會有百倍于掠奪的效果。"</br></br>"能試著談?wù)勥@種效果嗎?"成吉思汗問道。</br></br>"耕地是可以產(chǎn)出糧食的,而且產(chǎn)量一定會高于放牧。中原的財富,很大一部分都是來源于農(nóng)耕,大汗若想要蒙古富強,完全可以讓農(nóng)民去耕種土地,然后向他們征收稅款。這種稅收將是源源不斷,永遠不會枯竭的寶庫!"</br></br>"還有什么?"</br></br>"還有知識!知識有著改變命運的神奇功效。將有知識的人保護起來,再按照其特長安排到合理的崗位上,讓他們?nèi)榇蠛构芾韲遥敲疵裥膶⒎€(wěn)定,稅收將增加!天下,可以在馬背上得到,但是絕不能通過馬背去治理!"</br></br>楚材的進言,無疑打動了成吉思汗的內(nèi)心。在政治上,他有著超乎尋常的悟性,因此很快便感受到這些進言之中有著很大一部分可取的因素。也正是通過這些反復(fù)的磋商與交流,使得他愈來愈信服楚材的才智與品性。誠然,這種改變并非一朝一夕間就會產(chǎn)生立竿見影的成果,但是在楚材的力爭與建議之下,許多野蠻的命令被改變了,確也是不爭的事實。</br></br>與此同時,楚材也漸漸感受到成吉思汗身上那種非凡的魅力。從未有一位征服者會如此熱情地聽取被征服者的言論,并最大程度得去采納其中可以理解的成份。即使這位主君與自己有著不可逾越的文化鴻溝,卻并不妨礙彼此之間建立起一種互相信任的友好情感。至少,在楚材看來,歷代王者之中能如此虛心聽取不同意見的并不多見。他也就愈發(fā)堅信自己最初的選擇是正確的。</br></br>根據(jù)楚材的建議,成吉思汗派人向先前派往中都負責(zé)處理戰(zhàn)后事宜的三位部下傳達了改變以往接收模式的新令諭:</br></br>金國士兵和一般市民以及中都城內(nèi)所有的人,除戰(zhàn)死者之外,全部集中到郊外的一個地方。對于這些俘虜,不再象從前那樣首先挑選女人,將她們用繩索串連起來送往大本營。而是優(yōu)先從男子中選出具有特殊技術(shù)和教養(yǎng)的人。</br></br>他還在令諭末尾嚴格告誡部下:對待這些男子不可感情用事,即使是抱有強烈敵對情緒的人,只要是有特殊技術(shù)和教養(yǎng),一律送往自己的營地來。</br></br>接受到命令的失乞忽都忽一絲不茍得尊照執(zhí)行起來。于是,連續(xù)多日之間,蒙古大營中就會出現(xiàn)這樣一副無序循環(huán)的情景:</br></br>各種種族不同,打扮各異的人混雜在運送財帛的馱馬隊中走來。無論他們是順從還是反抗,都不會遭到殺害,最多是被扭住胳膊,押回隊列而已。在這樣的行列之中,有最受歡迎的能工巧匠,有富于經(jīng)驗的武將士兵,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出家人、占卜師、醫(yī)生、法官、農(nóng)夫和儒生。對于最后一種人,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他們的用處,只是命令由楚材來接待。</br></br>很快的,成吉思汗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要命的問題,那位終于職守的六弟居然真的沒有送來任何一名年輕婦女。有的只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婦,這自然不對成吉思汗的胃口。</br></br>"這些老太太是干嘛的?"</br></br>成吉思汗向解送者詢問道。</br></br>"據(jù)說是產(chǎn)婆,懂得怎樣順利的接生孩子。"怯薛歹們回答。</br></br>成吉思汗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失乞忽都忽那張刻寫著一絲不茍的面容,嚴肅、冷靜得近乎淡漠的表情。</br></br>"真是哭笑不得啊。"</br></br>他這樣想著,輕輕搖了搖頭。然則,對于這種行為,他并不排斥,尤其是念及此前不久有人向自己匯報的那件賄賂案中這位"六弟"所表現(xiàn)出的廉潔操守,他的臉上又浮現(xiàn)起一絲欣慰。</br></br>事情就發(fā)生在三人察點府庫的時候。負責(zé)鎮(zhèn)守府庫的是一位名叫合答的降將,為了討好這三位蒙古將官,他取了幾件繡金絲織品作為個人戰(zhàn)利品贈送給他們?nèi)恕_@種繡金絲織品相當(dāng)名貴,那個世紀末,馬可.波羅曾對這種織品贊嘆不已。阿兒孩和汪古兒為這種名貴織品所吸引,便收下了禮物,唯有失乞忽都忽嚴辭拒絕:</br></br>"過去,這里的一切都屬于阿勒壇汗;如今,這些都歸于成吉思汗。你有什么權(quán)力擅自支配屬于成吉思汗的財產(chǎn)?又怎敢擅取此物來送與我?我決不接受此物!"</br></br>通過這件事,成吉思汗深切得感到一種叫做腐敗的文明副產(chǎn)物憑籍著人類性格之中的貪欲之心。三位使者之中的兩位都受到了腐蝕,這就足以證明這種副產(chǎn)物的可怕之處,它正在逐步侵蝕著蒙古狼們的心靈,進而控制他們的精神,弱化他們的斗志。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實在是比戰(zhàn)場上面對敵人的百萬大軍更為兇險難防。</br></br>這位一代天驕在大勝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彈冠相慶,而是找出自己的國家與軍隊之中還存在著哪些不足,又如何使之得以補完加強。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嚴厲懲罰行賄與受賄者,更要大張旗鼓得褒獎識大體、慎職守的忠誠之士,要讓全體蒙古人都以失乞忽都忽為凱模,學(xué)習(xí)他廉潔自律的美德,更加忠誠于自己,忠誠于大蒙古的事業(yè),而不至走上阿勒壇汗的敗亡之路!</br></br>對于茍延殘喘于黃河之南的金國,成吉思汗準備充分利用攻陷北京所造成的有利形勢,一鼓作氣得將其消滅,但那條叫做黃河的大河對于騎兵來說過于寬闊了,也是短時間內(nèi)無法超越的一條天塹。雖然在征伐西夏時,他曾經(jīng)見過這條河的上游,但是看到下游的時候,他還是無法將這兩者統(tǒng)一起來。這條河在此地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突然劈開一般,不可思議得向兩邊闊展出許多。而那湍急的河水,即使看上一陣都會令人的頭暈?zāi)垦!?lt;/br></br>就如何通過黃河的問題,成吉思汗召開了軍議。他特別征詢了郭寶玉與耶律楚材的意見,二人都指出現(xiàn)在渡河作戰(zhàn)是不可行的,因為難以短期內(nèi)征集到足夠的船只來運渡大軍。若以小股部隊進攻,則很難占到便宜。真正的大規(guī)模渡河作戰(zhàn)只能等到冬天黃河結(jié)冰的時候才能展開,那時戰(zhàn)馬可踏過冰面進攻敵人。成吉思汗對此深以為然。他命楚材進行占卜,以確定未來的進軍方向。楚材拿起被火焚燒過的羊骨,仔細觀察上面的裂紋,然后抬起頭來說道:</br></br>"臣昨晚夜觀天象,見那象征著戰(zhàn)爭的長庚星出現(xiàn)在西北的天幕上;現(xiàn)在又根據(jù)這塊羊骨上顯示出來的征兆看來,在那個方向正有一位大汗的宿仇在蠢蠢欲動。"</br></br>"西北?指的是哪里?哈剌契丹?"</br></br>"是的。"</br></br>"那金國怎么辦?就任他們恢復(fù)起來嗎?"</br></br>"不,大汗對金的戰(zhàn)爭不能停頓,但也不能操之過急。"楚材緩緩得說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金國如今雖然衰敗,但余勢未盡,依舊不可放松。大汗應(yīng)派一員上將統(tǒng)領(lǐng)中原之兵,采取穩(wěn)扎穩(wěn)打的戰(zhàn)術(shù),步步為營,一點點得蠶食金國,令其不得休息……"</br></br>一名怯薛歹的疾奔而入打斷了楚材的話語。他向成吉思汗匯報了來自蒙古的重要消息:——</br></br>已故塔陽汗的兒子,喪失了國家的王子屈出律已經(jīng)流浪到了哈剌契丹國,并得到該國古兒汗直魯古的收留并將女兒嫁予他。誰知此人得志即猖狂,突然襲擊了他的岳父,奪占了整個國家,并與西方回教大國花拉子模結(jié)成反蒙古同盟。現(xiàn)在,他正發(fā)兵攻打成吉思汗在西域地區(qū)的兩個盟友:阿兒思蘭汗和回鶻部亦都護。前者已經(jīng)遭其攻滅并殺害,后者的處境亦岌岌可危。他還在西遼國內(nèi)強行推廣自己所信奉的景教,大肆殺害回教徒,實行血腥統(tǒng)治。</br></br>"西方的戰(zhàn)鼓真得響起來了!"成吉思汗大聲道,"漏網(wǎng)的殘敵正在對我們磨刀霍霍!我將回師蒙古,然后立刻出兵討伐屈出律,定要將這條禍根一舉斬斷!"</br></br>"諾!"蒙古眾將起立,齊聲凜尊。</br></br>成吉思汗鄭重得說道:"對阿勒壇汗的戰(zhàn)爭也不能中止。三合木,我命你率軍迂回山西,當(dāng)冬天之時,從黃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而過,進入陜西,再折而向東,直取南京(開封)!"</br></br>"諾!"</br></br>奉令的三木合把阿禿兒是蒙古軍中的后起之秀。這位年輕的武將在這次中都攻略戰(zhàn)中建立了卓越的武勛,任命他為攻擊部隊長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合身的鎧甲緊緊貼在他那勻稱的肢體上,益發(fā)顯出精悍干練的剛陽之氣。他用兵擅長快攻,手下的部隊有著無堅不摧的攻擊力,但在防守戰(zhàn)上,則略嫌欠缺耐性和韌性。不過,做為突擊部隊,這樣的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br></br>這是他首次以總大將的身份獨當(dāng)一面,因此在任務(wù)的沉重感之外更有著躍躍欲試的歡喜與渴望。因此,他在得到命令后立刻于翌日發(fā)兵西行,在翌年(紀元1216年至1217年)冬天強渡山、陜兩省之間的黃河,出其不意地襲取了古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古代的長安,現(xiàn)在名叫西安的大城市。此后,他揮軍從東進潼關(guān),卻在這座天然險隘面前遭到了強力阻擊。</br></br>在渭水匯入黃河的河口地區(qū),拔地而起的山巒群峰形成了天然的障礙,尤其是那座被稱為中原五大名岳之一的華山,更是高不可攀。它與北面的黃河形成了一條狹窄的地峽,潼關(guān)就是建立于其中,號稱難攻不落的關(guān)隘。</br></br>三木合把阿禿兒在攻關(guān)受挫的情況下不敢戀戰(zhàn),立刻轉(zhuǎn)而向南,通過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繞過華山,直取另一著名的古都洛陽。然而,洛陽方面也有了森嚴的防御,使得他無隙可乘。為了防止遭到反包圍,三木合放棄了攻城的打算,快速向南進發(fā),進入嵩山山脈。這里的地形之險峻絕不稍遜于華山,卻恰巧是金國河南防御陣線的一個漏洞。在經(jīng)歷了艱苦跋涉之后,突然出現(xiàn)在汝南平原上,并一舉攻陷了汝州和密州(2)這兩座城市。從這里出發(fā)向北,完全是坦蕩如砥的沖擊平原,快馬奔行之下,毋需幾日即可直薄金國的新都開封城下。</br></br>這是一次成功的迂回作戰(zhàn)行動,充分展現(xiàn)了三木合靈活多變,大膽巧妙的指揮才能。然而,他在嵩山之中耗費的時間過于漫長,以至于給予金國軍隊充分的布防時間。各路勤王兵馬齊聚都城之下,尤其以山東民兵花帽軍最為強悍。他們不僅有作戰(zhàn)的實力,更有滿腔對蹂躪他們家園的蒙古軍的痛恨。因此,他們士氣高昂地列陣于開封之南二十公里處的杏花營,對三木合軍展開了強力阻擊。</br></br>眼見急切間難以戰(zhàn)勝敵軍,三木合果斷地下達了退兵令。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相當(dāng)明智的。就在蒙古軍剛剛向西退卻后不久,數(shù)支金軍從幾個方向包抄而來,險些形成合圍態(tài)勢。</br></br>跳出包圍圈的蒙古軍不敢再在河南地區(qū)停留,他們飛快地向西北而去,來到了陜州(3)境內(nèi)的黃河岸邊。不甘心就此放過蒙古軍的金軍隨后追擊,試圖在河邊再度包圍敵人。然而,當(dāng)他們來到河邊才發(fā)現(xiàn),這支給他們帶來極大麻煩的敵軍已經(jīng)踏過冰封雪凍的河面揚長而去。</br></br>當(dāng)三木合把阿禿兒進行他那艱苦卓絕的千里作戰(zhàn)之時,成吉思汗已經(jīng)率領(lǐng)大軍北歸大漠。他的目光已經(jīng)從南方的金國轉(zhuǎn)向了另一個世界——阿勒壇山以西的廣大的未知的世界……——</br></br>(1)蒙語,意為長髯公。</br></br>(2)汝州,今河南臨汝;密州,今河南新密。</br></br>(3)陜州,今河南三門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