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進退之間
“金國內(nèi)亂了!金國內(nèi)亂了!”</br></br>一騎飛馳如電,迎著夏日熾烈的陽光,揚起蕩蕩黃塵,直入中都郊外的蒙古軍大營。馬上的傳令兵在大宮帳前甩鐙離鞍,跳下馬來,疾步奔入。</br></br>——野狐嶺戰(zhàn)后翌年,即紀元1213年夏八月二十五日,金將胡沙虎(1)自大同敗退后恐遭嚴懲,遂鋌而走險,發(fā)兵奇襲中都,廢黜并殺死衛(wèi)紹王允濟,立宗室豐王完顏珣為帝,自封太師兼都元帥,獨攬朝中軍政大權。</br></br>成吉思汗側耳聆聽著傳令兵的口述,不動聲色。心中卻已了然此番南下之時,金國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無序與荒亂的緣由之所在。及至匯報結束,他掃視著面前的眾將,靜候他們的提議。</br></br>術赤率先起身發(fā)言。</br></br>他是昨日剛剛回到大營的。他與察合臺、窩闊臺兩兄弟率領的右路軍從北向南蹂躪了整個河北大平原,兵鋒直達黃河北岸的懷慶府。在那里,他們的進攻步伐為滔滔黃河所阻,于是轉而西進,在襲取了太行山的南端隘口后,一舉突入當時被稱為河東的山西省南部,他們沿著黃河最大的一條支流汾水的河谷北上,徑直闖入晉南谷地。這恰恰切入了金國的防御軟肋。當?shù)氐氖剀妿缀跞勘闭{至大同、宣德一線抵擋蒙古的進攻,卻不料南線倏然告急,使之全然措手不及,驚惶之下連失重地,其中甚至包括河東北路的首府太原。</br></br>根據(jù)志史記載,當時的太原已經(jīng)是中國北方的名城,戶口多達十六萬以上,照此估算,保有六十萬以上的居民,是絕不夸張的數(shù)字。這是一座工業(yè)相當發(fā)達的城市,有造墨場、煉銀洞和制藥場,還盛產(chǎn)貴重的瑪瑙石。(2)而在十三世紀的西方游記中,尤其是馬可.波羅的東方記行中,這里的冶金業(yè)和種植業(yè)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當蒙古軍突然出現(xiàn)在城南的時候,守軍們幾乎未組織起任何象樣的抵抗便丟失了城市。右路軍入城后拆毀城墻,大肆洗劫,將全城的工農(nóng)業(yè)破壞殆盡。他們在此并未多留,在獲取了大量戰(zhàn)利品之后迅速拋棄了這座不幸的城市,繼續(xù)北進,再度攻陷西京大同府后,返回中都城郊(3)。</br></br>這位劫掠了大量的財寶、斬殺了無數(shù)的敵軍、擄取了成千上萬平民、毀壞了難以計數(shù)的城市、完成了不可思議的任務、立下了赫赫無雙的戰(zhàn)功的青年勇將較之一年前出發(fā)的時候,神情愈發(fā)嚴峻,氣質也更加剽悍,眼中閃爍著懾人的光芒,全然是一只隨時蓄勢待發(fā)的蒼狼。只聽他以堅定而低沉的聲音說道:</br></br>“父汗,我們應該乘此時機,一舉攻陷中都,活捉阿勒壇汗,兒臣愿為前部,獲得第一個殺入中都的光榮功勛!”</br></br>術赤的提議立刻得到了眾多武將的響應,“進攻吧!”“打吧!”這些充滿激情的請戰(zhàn)一時間在整個宮帳之中響成了一片。無數(shù)道熱切的目光都盯在了成吉思汗的臉上,期待著大汗親口下達召命。</br></br>成吉思汗卻并不急于表態(tài),目光掃向了另一邊還沒有說話的幾個人。他的第一眼落到了大弟合撒兒的臉上。他僅僅比術赤早回來兩天。他率領的左路軍沿著東方的海岸線,過平州、涿鹿,向東北方向進攻,從背后攻陷了長城上重要的隘口——山海關。接著又去征服女真人的家鄉(xiāng)——上都會寧,并橫掃滿洲地區(qū)的挑兒河、納水(即嫩江)、宋瓦江(即松花江),直至阿穆爾河(即黑龍江)等河流域方才溯大興安嶺折回(4)。</br></br>自從淡出成吉思汗的幕僚核心后,他在每次會議上都保持著冷淡的沉默。只要成吉思汗不主動向他提出詢問,他便不會開口,而即使開口也不說太多的話,與意氣風發(fā)的術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基于以上原因,成吉思汗不準備聽取他的意見,目光只是稍一停留便轉到了別人的身上。所謂的別人即木華黎、哲別、速不臺、忽必來等人,還有一個新出現(xiàn)在這宮帳之中的人物。</br></br>此人坐在月忽難的下首,他那一身漢人的長袍大袖置身于清一色的草原民族人物之中,顯得頗為乍眼。此人名叫郭寶玉,是明安推薦的人物。他世居山西汾陽,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的后人。他繼承了祖先的兵法與武藝,是一位深謀遠慮的才智之士。對于這位新來不久的部下,成吉思汗打算聽聽他的意見。因此,他的目光不但越過了大弟合撒兒,更越過了四杰與四狗,直接駐留在郭寶玉的臉上。</br></br>感受到大汗目光之中的咨詢之意,郭寶玉緩緩得站起身來,向前踏上一步,對大汗行了一個拱手禮道:“啟稟大汗,臣下有話要講。”</br></br>成吉思汗一擺手,制止了宮帳內(nèi)的喧嘩,然后向郭寶玉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br></br>郭寶玉清清了嗓子,振氣吐聲,開始了他做為參謀的第一次正式進言:</br></br>“大汗、諸位將軍,現(xiàn)金國內(nèi)亂,這從表面上面故然是一可乘之機,然則細想起來,卻也有諸多疑難之處,請容下官在此試做一析。”</br></br>“嗯,你盡管說,在我的宮帳之中,說出心中真實想法的人是無罪的。”</br></br>成吉思汗進一步打消他的故慮。從明安那里,他已經(jīng)對中原文人的性情習慣有了一個大至的了解。知道他們往往很注重自我價值,行事謹慎且自尊心極強,強到近乎偏執(zhí)的程度。一但感覺受到了挫折與污辱,他們甚至會以生命來維護自己的尊嚴,用他們的話來講,這叫“士可殺而不可辱”;同時,他們也非常固執(zhí),對于自己所認定目標和觀點會不顧一切的去維護并實踐,這種思想叫做道義——“道之所存,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對于這兩類性格,成吉思汗并不認同,他雖然不會用“愚腐”這個詞來概括,但是他覺得這些人的處事觀點存在著相當嚴重的缺陷,以至于他曾經(jīng)不打算接納這種人,但是,明安說到的第三條卻打動了他,那就是這此讀書人很重視“氣節(jié)”與“忠義”,如果你尊重他們的人格,采納他們的建議,他們就會死心踏地得跟從你、追隨你,甘愿為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一切。這被稱為“士為知已者死”。當成吉思汗了解到這種性情是與自己一向注重的忠誠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時候,立刻表示出極大的歡迎態(tài)度。他一向認為,忠誠與正直的人永遠不必嫌多,應該多多益善。</br></br>得到大汗的鼓勵后,郭寶玉陳詞的態(tài)度愈發(fā)從容起來:</br></br>“金國自野狐嶺之敗后,確實已元氣大傷,但它畢竟還是一個大國,有著不可忽視的戰(zhàn)爭潛力。而做為其首都的中都是全國第一大城市,也是防御力最高的城市。相對于這樣的城市來說,我蒙古大軍的攻堅能力就顯得甚為不足了。”</br></br>“可是我們也同樣攻下了許多城市,上都會寧、太原、濟南。這些也都是大城,不還是落入我們的手中了嗎?”成吉思汗發(fā)問道。</br></br>郭寶玉不慌不忙得回答道:“不錯,這些城市也很大,同樣也很堅固,但是請問大汗,我們是怎樣攻取這些城市的呢?”</br></br>“奇襲、內(nèi)應、詐敗誘敵。”成吉思汗答道。</br></br>“是啊,采取的都是計策,乘敵無備、出其不意得奪取了城市,但沒有哪一次是用正面攻擊或長期圍困拿下的。因何如此呢?”郭寶玉不待成吉思汗說話,便自問自答起來,“因為,若以正攻取城,我軍缺乏相應的攻城器械,比如沖車、樓車、云梯、投石機以及火炮,更沒有足夠的步兵;若做長期圍困,我軍又兵力不足,且身處敵地,糧草補給困難。兵法上說,屯兵于堅城之下而久攻不克乃是大忌。我軍是客,金國為主,以客犯主,利在速戰(zhàn)速決。況我軍多為騎兵,不擅步戰(zhàn),如果舍棄靈活機動的優(yōu)勢而轉入曠日持久的圍攻戰(zhàn),則等于是以自己的短處去對付敵人的長處,為了中都這一城而牽制了全軍。一旦耗費了大量的時日卻又攻堅不下,給予金國以喘息之機,使得他們的動員起戰(zhàn)爭潛力,反而會使我軍陷入進退兩難之境甚至有被反包圍的危險。到那時,糧草不濟,士氣低糜,處境危矣,雖孫吳子再世亦難保全了。”</br></br>話說到這里,許多武將的頭腦也漸漸冷卻了下來。速不臺第一個表示支持,他說道:</br></br>“是啊,中都此時既然有變,防備必然更為嚴密,再用奇襲恐怕是不成了。胡沙虎這個家伙打仗不行,但龜縮起來防守卻很在行。單是從他守居庸關的時候命令士兵用鐵水澆鑄了城門,并在二百里之內(nèi)遍撒鐵蒺藜倒還著實難為了咱們一下,若非大汗出奇兵間道取南口,還真是不好辦呢。他在撫州又吃過咱們詐敗誘敵的虧,想來也學得乖了,不會再上當。這些計策一失靈,就只能硬攻了。如果那樣,咱們損失可就大了。”</br></br>忽必來也點頭道:“不錯,咱們的馬又不能飛上城去,要是離開馬背改爬城墻,再勇猛的把阿禿兒都會力不從心的。”</br></br>木華黎道:“別說是中都,就連咱們一路上遇到的真定、大名這些大城,一旦事先有了準備也就攻不下來了。”</br></br>窩闊臺道:“我們攻下太原,也只是因為金人沒料到我們會從他們背后殺出,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才拿下的。”</br></br>其余眾將也紛紛表達贊同郭寶玉的分析,以各自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來說明攻城的困難之處。這些言詞使郭寶玉感受到了一種過去的環(huán)境迥然不同的清新與舒適。在這里,沒有禮儀之下的假面具,更沒有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骯臟齷齪。成吉思汗故然威儀赫赫,但那是一種真正的令人從心底折服的氣勢,這種氣勢是任何儀式、鼓吹與裝腔作勢所不能模仿的,全無一絲虛張聲勢與矯揉造作。他的決斷是無人可以更改的,因為那往往是賢明的、權威的。但他也從不拒絕任何建議與規(guī)勸,運用其冷靜的頭腦與敏捷的判斷力從中抽取有益的部分來完善自己的決斷。</br></br>處身于這樣的君臣之間,也許他們顯得有些粗魯、沒有文化、欠缺必要的教養(yǎng),但卻是那么和善相親、那么不拘小節(jié)、那么勤勉好學、那么寬容大度。這里沒有偏見、歧視、傲慢陰毒,處處生機勃勃、欣欣向榮。這是一股方興未艾的力量,其勢如大海的怒濤,沛然莫能當之。從而,他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和他們在一起終將創(chuàng)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功業(yè),使得自己的名字流傳于青史之中。</br></br>成吉思汗的詢問打斷了郭寶玉的思緒:“那么先生以為我們此時該如何行事呢?是進還是退?”</br></br>“臣下以為,當退!”</br></br>“哦?先生說說如何退?”</br></br>“與金議和,訂立盟約,索取賠償之后,退出長城。”郭寶玉答道。</br></br>“如果那樣,豈非還是讓金人得以喘息?此前浴血奮戰(zhàn)所得來的成果豈不是全部付諸東流了嗎?”術赤提出了反論。</br></br>郭寶玉坦然道:“大殿下不必焦慮,臣下所言之退并非放棄戰(zhàn)果,而是鞏固戰(zhàn)果。臣下聽說大殿下弓馬嫻熟,想來于射獵一道亦當精通吧?”</br></br>“這與攻金有關系嗎?”術赤不解,反問道。對于文人的這種譬喻修辭,他無法適應。</br></br>“自然有關。臣下嘗聞大汗在北方常以射獵之術用于練兵,二者之間的道理頗有相似之處。大殿下應當知道,對付一只受傷的猛獸是四面包圍,緊逼不舍,將其迫上絕路,然后與之硬拼好呢?還是放其奔逃,然后以輕騎騷擾,使之不得安寧,待其血竭力盡,拾而縛之更佳呢?”</br></br>“自然是后者更好。將野獸性子激起來,那臨死一擊卻也不易抵擋,難保不傷人。啊,先生的意思是……”術赤若有所悟,臉上嚴峻的神色豁然開朗起來。</br></br>郭寶玉微笑道:“大殿下聰明過人,一點即透,實是我蒙古之福。”</br></br>“那也是先生這個老師交得明白啊。”成吉思汗開口道,“那么先生以為我軍退兵之后,金國會不會抓緊這段時間來休養(yǎng)生息呢?”</br></br>郭寶玉道:“不會。正如臣適才所言,金國自自熙宗之后,君庸臣昏,政出無狀,官吏兇殘貪婪,橫征暴斂,致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況其朝中派系林立,水火不容。此時我們?nèi)舯频镁o了,難免促成其為自保而合力抵抗,勢難取之。若我們稍退一步,他們立刻便會重開內(nèi)斗,自相殘殺。那時,我軍經(jīng)過休整,軍勢益強,金人分崩離析,其勢愈弱。此長彼消之下,再入中原,則畢獲大捷。”</br></br>“好!好一個此長彼消!先生看,若再入中原,當以何法取之?”</br></br>“臣下以為,當以徐圖為上。”</br></br>“怎樣一個徐圖?”</br></br>“徐圖之策不外如下兩條:其一,收拾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使女真暴政之下的漢、契丹各族歸附于蒙古,為我助力;其二,先取西南,再聯(lián)宋滅金。”</br></br>“取西南?聯(lián)宋?”</br></br>“正是。中原廣大,不容急圖。西南吐蕃諸番勇悍可用,卻互無統(tǒng)屬,呈一盤散沙狀,大汗可與之聯(lián)絡,一一收歸以為已用。南朝宋國與金有靖康之仇,嘗思北伐,怎耐力有不足,若能與之聯(lián)絡結盟,則等于在金人的背上插入了一把尖刀。其時,三家并進,前后夾擊,使金首尾不能相顧,則大事可成!”</br></br>“好計謀!”聽得如癡如醉的眾將一齊喝起彩來。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對這個看上去稍嫌文弱的漢人還報有一絲不信任之感的話,此時卻已對他這金子般的頭腦佩服得五體投地。</br></br>成吉思汗站起身來,走到郭寶玉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轉身對明安道:“明安先生,你真是為我推薦了一只報喜的百靈鳥啊。我該怎樣感謝你呢?”</br></br>明安連忙躬身遜謝道:“為國舉賢,原是為臣者應盡之責,何談褒獎二字。大汗不必客氣,若非大汗求賢若渴,明安縱有推薦之心,亦是無能為力啊。”</br></br>“是啊。有如此能人,金國卻不能用,不亡又等什么?”成吉思汗感慨著,又轉身向郭寶玉問道,“中原人物如先生者還能有幾人?”</br></br>郭寶玉笑道:“大汗,中原才俊甚多,臣下一介凡品,車載斗量之輩而已。”</br></br>“先生太謙虛了吧,我看先生便是第一流的人物!”成吉思汗道。</br></br>“大汗謬贊,臣下惶恐。臣下愿為大汗舉薦兩位真正的一流人物。”</br></br>“哦?那太好了,先生快說,是哪兩位?”</br></br>“這第一位乃是契丹人氏,姓耶律,雙名楚才。”</br></br>“耶律楚才?”成吉思汗口中重復了一遍,向耶律阿海道,“阿海,這個人和你同姓,是一族吧?”</br></br>耶律阿海連忙躬身答道:“是,此人與臣下是遠親。”</br></br>“阿海,這我就要說你了。同族之中有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早不和我說知?”</br></br>“回大汗,此人雖是同族,但身邊金國官員,與臣下也沒什么來往,又身在中都之內(nèi),是以臣下也未敢與之聯(lián)絡。”</br></br>“是這樣,在中都。”成吉思汗微微頷首,對眾將道,“你們記住,日后攻下中都,任何人不得傷害這個叫耶律楚才的人,有能將他活著帶到我面前的,將給予重賞!”</br></br>“喏!”眾將齊聲答應,各自牢記在心。</br></br>成吉思汗又問:“那么另一位呢?”</br></br>“另一位卻是一位出家人,乃是道教全真派之中的有道之士,名叫丘處機,道號長春子。他現(xiàn)在應當在關中一帶。”</br></br>“道教。是一種宗教嗎?”</br></br>“是的。”</br></br>“這也沒什么,我信奉長生天,手下眾人之中有信景教的,有信佛教的,再多個信道教的也沒什么不得了的。反正萬能的長生天無所不容,無所不在,大家沒有什么沖突。”成吉思汗爽快得說著,又問,“這二位比先生如何?”</br></br>“臣下怎能與之相提并論?這二位如當空之皓月,臣下只不過是瑩火;他們?nèi)缑烙瘢枷滤萍S土;他們?nèi)籼m嗅,臣下只野草爾。”</br></br>“先生又過謙了吧?你說長春子是位了不起的大珊蠻,這我相信。”</br></br>郭寶玉心中待要解釋這道家全真派與珊蠻巫師全然不同,又不便打斷大汗的話,況且這種理論上的事情也不是一兩句話便可說清楚的,于是將涌到口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只聽成吉思汗繼續(xù)道:</br></br>“可是這位耶律……哦,叫耶律楚才的是吧?”</br></br>郭寶玉忙道:“諾。”</br></br>“他又有什么樣的本領呢?先生竟對他如此的推重?”</br></br>“據(jù)臣下所知,這耶律楚材乃是昔日大遼國東丹王的八世玄孫。其父官至金章宗尚書左丞,花甲之年老來得子,命名楚材,取字晉卿。這出自于一個漢學典故,‘楚雖有材,晉實用之’,暗示日后必為他國所用。此人自幼博覽群書,尤通經(jīng)史,旁及天文、地理、歷法、算學、佛學、老莊學、醫(yī)學、占卜等術,有王佐之才,匹于蕭何、張良,勝過管仲、樂毅。”</br></br>“蕭何?張良?管仲?樂毅?那又是些什么樣的人物呢?是你們漢人之中的把阿禿兒嗎?”</br></br>郭寶玉道:“大汗這么理解也是對的,他們正是我們漢人之中的把阿禿兒。如果大汗有興趣,臣下日后會慢慢給大汗講他們的故事的。”</br></br>成吉思汗點了點頭道:“你們漢人的歷史,以前月忽難和塔塔統(tǒng)阿都和我說過一些,里面拐彎抹角的事情太多,聽著總是感到別扭,不過也蠻有意思的。好,改日聽聽你這個漢人來講自己民族的故事,也許會聽出些不同的味道來。不過我發(fā)現(xiàn)你們這些漢人在記錄祖先故事的時候總是喜歡隱誨歷代的汗們所犯的錯誤,這就很不好。不能教育后人嘛,不能提醒他們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如果有一天我們蒙古人編寫自已的歷史,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是我做錯了什么都要原樣照寫,不能篡改。失乞忽都忽,你記住了嗎?”</br></br>“諾。”失乞忽都忽登時驚覺大汗后面的話是在對自己說,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領命。</br></br>郭寶玉聽著,想著,暗暗佩服這位目不識丁的大汗那敏銳的洞察力,居然只憑著一些由別人轉述的故事殘片之中便可透析到“為尊者諱”這一中國史家因因相承的故有惡習,并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因此而可能造成的負作用。</br></br>“如此見識,不諦神而明之?”他默默地想著。</br></br>忽聽成吉思汗又道:“郭先生,還有一件事情要勞煩你。”</br></br>“大汗盡管吩咐。”</br></br>“給新繼位的阿勒壇汗的國書就由你用漢字來寫。就在這里寫,我說意思,你來潤色。”</br></br>“深感容幸。”</br></br>待從立刻取來了文房四寶放在幾案上,郭寶玉告了坐,便秉筆屏息,靜候大汗發(fā)話。</br></br>成吉思汗在宮帳之中微微踱了幾步,眉鋒一挑,朗聲道:“阿勒壇汗,你黃河以北的城市悉數(shù)落入我的手中,你現(xiàn)在唯一保有的除了一座中都之外還有什么?這是長生天對你的懲罰。天意既然已經(jīng)削弱了你,若是我再繼續(xù)攻擊,卻不知道萬能的青天是否會同意我的做法了。因此,我打算回師蒙古,不再對你加以逼迫。但是,你拿什么樣的東西來奉獻給我,來消彌我的部下們的憤怒呢?”(5)</br></br>隨著成吉思汗的口述,郭寶玉筆走龍蛇,在細膩潤澤的宣紙上寫下了這樣一段古雅的文字:汝山東、河北郡縣悉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天既弱汝,我復迫汝于險,天其謂我何?我今還軍,汝不能犒師以弭我諸將之怒耶?</br></br>不久,通文寫罷,郭寶玉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了一遍,又通過月忽難來解釋了一番,成吉思汗感到很是滿意,不過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問道:</br></br>“這封國書一遞過去,咱們就要受約束了,這可讓人有點不舒服啦。”</br></br>郭寶玉微微一笑道:“大汗,所謂盟約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起約束作用,如果不需要了,那么所謂的約束也就自動消失了。”</br></br>“毀棄盟約?這樣不太好吧?”</br></br>“直接毀棄自然不好,自然是要尋找理由。至于理由嘛,要找還不容易?即使找不到,咱們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啊。”</br></br>成吉思汗哈哈大笑道:“先生說的好!沒有理由咱們就去創(chuàng)造,愚蠢的阿勒壇汗全身都是破綻呢。”</br></br>他又對眾將道:“你們誰愿意去中都走一遭?將這國書交給阿勒壇汗。”</br></br>“臣下愿往。”</br></br>成吉思汗尋聲望去,卻是明安。他連連搖頭道:“石抹將軍,你可不能去啊。那些家伙已經(jīng)恨透了你,此行恐有不測。”</br></br>明安笑道:“不會的,有大汗的十萬鐵騎在,阿勒壇汗是不敢加害于我的。”</br></br>成吉思汗聞言,沉呤片刻,點了點頭道:“那好吧,我派阿兒孩和你一起去。再派五百鐵騎與你們同行。”</br></br>“不需要那么多的人馬,有十名從人足夠了。因為全蒙古都是我的后盾!”</br></br>“好膽色!”成吉思汗奮然而起,大步上前,伸出一手與明安相握,又拍了拍他的肩頭道,“石抹將軍真是一身都是膽啊。”</br></br>說罷,一眾君臣同時發(fā)出豪邁的大笑。</br></br>※※※※※※※※※</br></br>三天后,出使中都的明安等人安然返回了。與他們同時來到蒙古大營的還有金國派出的議和使者——新任的丞相完顏福興。這位須發(fā)皆白的宗室老臣懷著悲愴的心情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宮帳,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成為本朝自立國百年以來最為屈辱的丞相,所謂的議和不過是向強敵輸款求饒的代名詞而已。自太祖阿骨打起兵至今,百年間向來只有別國向大金進貢財物女子的份,而今天,這樣的噩運竟然周而復始得降落在自己的頭上,不但可憐可笑,更是可悲可嘆。</br></br>他摸了摸懷中業(yè)已被焐得微微發(fā)熱的國書,想到不久就要將這充斥著卑躬屈膝的詞匯、怯懦畏縮的文字的書信交付出去,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昭示于入侵者的眼前的時候,老人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完全死去了。</br></br>“奉衛(wèi)紹王女岐國公主及金帛、童男女五百、馬三千以獻”——一想到這些恥辱的獻禮,老人全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了。被莫大的羞恥與屈辱所完全堵塞!</br></br>成吉思汗端坐在正中,看著眼前屈膝拜倒的金國丞相,他以為自己的心情會相當激動,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他的頭腦如水般清明,他甚至沒有急于打開那份國書的欲望,反而仔細得端詳著眼前的這位老人。這位老人也姓完顏,這不由得令他回憶起當年攻打塔塔兒人的時候所見過的那位完顏襄丞相,二人同姓,同為金國的丞相,只是自己與之相見時所處的地位交換了過來。這是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改變,其意義甚至超過了自起兵以來的歷次勝利。因為那些勝利所為的就是這一天,讓強大的金國拜倒在自己的腳下,只有這樣才真正的完成了當年俺巴孩汗的遺囑——禿十甲,斷十指,以弓箭為他復仇,進而也達成了自己的夙愿——真正得將“招討”的職銜原封奉還給了金國人,此前交給那個完顏彝的委任狀僅僅是完成這一心愿的發(fā)端而已。</br></br>“蒼狼白鹿的子孫們終有一日會向你們討還這筆血債。你們的城市將被夷為平地,你們的后代將被血海所淹沒!”</br></br>這是俺巴孩汗臨終前做出的預言。他的子孫終于以頑強的意志、不懈的努力、鐵的爭戰(zhàn)、血的犧牲使之在這個時候化為了現(xiàn)實。蒙古人的斗志在燃燒,燒遍中原大地,直沖蒼穹!——</br></br>(1)《金史.逆臣傳》:紇石烈執(zhí)中,本名胡沙虎,阿疏裔孫也。</br></br>(2)《金史.地理志》:有造墨場,煉銀洞、瑪瑙石。藥產(chǎn)松脂、白膠香、五靈脂、大黃、白玉石。戶一十六萬五千八百六十二。</br></br>(3)《元史.太祖本紀》:命皇子術赤、察合臺、窩闊臺為右軍,循太行而南,取保、遂、安肅、安、定、邢、洺、磁、相、衛(wèi)、輝、懷、孟,掠澤、潞、遼、沁、平陽、太原、吉、隰,拔汾、石、嵐、忻、代、武等州而還。</br></br>(4)《元史.太祖本紀》:左軍,遵海而東,取薊州、平、灤、遼西諸郡而還。</br></br>(5)《秘史》認為,是金國完顏丞相主動提出議和的。金宣宗完顏珣采納了他的進言,遂遣其為使求和。關于這位完顏丞相,《元史》與《親征錄》皆做完顏福興,《金史》做完顏承暉,就事績而論,當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