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惡戰(zhàn)紅柳林(上)
紀元1203年春已將殘,鐵木真終于從黑林返回了自己位于不兒罕山麓的營地。然而,還未容他喘上一口氣來,迎頭便遇到了一件與新近所征服的塔塔兒人相關的事情,尤其令他感到頗為棘手的是,此事居然與自己的妃子也遂有關。</br></br>事件發(fā)生在鐵木真還駐留于黑林的時候,營中巡夜的箭筒士在也遂的帳幕之外捉到了一個窺探的青年男子。這人先是自稱為新降的塔塔兒人,只因對營地不熟,故此誤闖禁地。負責審問他的木華黎立刻在塔塔兒各部中進行了一番排查,結果發(fā)現(xiàn)這人在說謊,便命一些塔塔兒部中的長者來辨認他,很快便有人指證他是也客扯連的未過門女婿,現(xiàn)在的也遂妃子的前未婚夫,名喚哈兒吉勒失剌。鐵證在前,這男子無辭可飾,只得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向木華黎保證自己潛入營地僅僅是為了能再看舊情人一眼,絕無其他的歹意。鑒于此事與可汗的內眷有關,木華黎便暫時將其羈押起來,等待鐵木真回來后親自處置。</br></br>鐵木真聽罷木華黎的稟報,略想了想,覺得有必要與也遂談一談。于是,他來到也遂的帳幕中,問她對哈兒吉勒失剌的事情有何感想。也遂含淚拜倒在鐵木真面前,哽咽道:</br></br>“可汗啊。我該怎么辦?一切都是長生天的安排,將我先后交給兩個男人。已經發(fā)生的事情,我不能抹煞,如今我是可汗的人,心中再無他想。那個人的死活全憑汗來處置。如果問我,我只能說,我和他自從分別,再無瓜葛,此人從未踏入這帳幕半步。如果汗不相信,請將我處死。”</br></br>“起來吧,我來詢問這件事,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罷了。既然你沒有意見,那這件事就交由我來處置吧。”</br></br>鐵木真溫顏勸慰后,便轉身離去。在回自己帳幕的路上,鐵木真反復思量后,決定放掉這個哈兒吉勒失剌。目前這個時候,安撫這些塔塔兒人才是當務之急,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哈兒吉勒失剌居然在被放掉后又沖動地做出了一件幾乎令他報憾終生之事。</br></br>這個失去一切的人,愈發(fā)思念也遂,便始終在蒙古營地附近徘徊不去。得知此事后,鐵木真嚴令部民不許供給此人食物,打算用饑餓將其驅走了事。誰知此人非但未走,反而再度潛入營地內。這次他不敢再靠近也遂,卻誤打誤撞得來到月倫額客的帳幕。正巧遇到在外面曬太陽的月倫。他久聞月倫是位善良女子,便上前乞討食物。月倫見他可憐,便帶他進入自己的帳幕,命他坐在門后,自己去里面給他拿吃的。正在這個當兒,鐵木真方五歲的幼子拖雷從門外走進來。小拖雷進門走了幾步,突然見到門后坐了個陌生人,一驚之下轉身向門口跑去。</br></br>哈兒吉勒失剌心道不好,若被這孩子叫嚷出來,自己將再度落入鐵木真之手,那時只怕性命難保。念及于此,那被饑餓折磨得全無氣力的身子中倏然涌出的一股力量令他騰身而起,疾撲上去,一把將小拖雷夾在腋下,逃到門外。</br></br>月倫額客聽到拖雷叫聲有異,連忙追出門來,見此情景不禁大吃一驚,疾呼道:“我好心與你食物,你怎可傷我孫兒?”</br></br>哈兒吉勒失剌聞聽此言,立時悟到被自己擒于手中的小孩正是鐵木真的兒子。他心意電轉之間,一個瘋狂的念頭襲上心頭:</br></br>“用這個孩子做人質,換回我的也遂來。”</br></br>當即,他拔出腰間的短刀,將刀鋒抵在拖雷的脖子上叫道:</br></br>“這是鐵木真的孩子嗎?好啊,立刻去叫他拿也遂來交換,然后給我們兩匹馬,我要帶也遂走,她是我的妻子!”</br></br>月倫額客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了,悔恨之余急斥道:</br></br>“你怎可如此恩將仇報?”</br></br>“少說廢話!蒙古人滅了我塔塔兒,搶了我妻子,還談什么恩情?快帶了我的也遂來,否則我就叫這小子給我陪葬!”</br></br>國破家亡之痛令哈兒吉勒失剌的理智完全崩潰了。一股復仇的執(zhí)念占據了他的頭腦。</br></br>“你先別激動,我答應你就是。不過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不然身上沒氣力,終究也是跑不遠的啊。”</br></br>月倫額客從對方飽含怨念的話語中聽出了滿腹辛酸,于是溫言撫慰,試圖平息對方的狂暴,以免他真得傷了拖雷。同時,她的大腦也在飛速轉動著,一瞬間連續(xù)閃過數(shù)條計策,卻沒一條可稱萬全的。正在僵持之際,從右面一間帳幕門被輕輕地打開了,接著,閃出一個女子。月倫用眼角余光掃過去,立時認出是孛羅兀勒的妻子阿勒塔尼。但見她躡足潛蹤,悄然向劫持者的背后包抄過來,同時以目向月倫示意,讓她繼續(xù)用言詞吸引劫持者的視線。</br></br>心領神會的月倫當即嘆了口氣道:</br></br>“哈兒吉勒失剌啊,我看你還年青,為何如此想不開?即便是奪了也遂去,你還能跑出鐵木真的手心不成?”</br></br>“我就是死也要與也遂死在一處!”</br></br>哈兒吉勒失剌雙眼泛起血絲,一張相當英俊的面龐凄厲地扭曲著。</br></br>“可是你有沒有為也遂想過?她愿不愿陪你同死?”</br></br>月倫不緊不慢得開導著。</br></br>“我管不了那么許多……”</br></br>這句話還沒說完,阿勒塔尼已到了他身后,猝然探臂向前,迅速地抓住握刀的手,用力一擰。哈兒吉勒失剌突然吃痛,再加上幾日不飲不食,四肢終是無力,手指一松,刀已落在地面。月倫見狀急忙搶上前去,一把將小拖雷拉入自己的懷中,帶到了一旁。這邊,阿勒塔尼與哈兒吉勒失剌已經扭打在一處,一時難分難解。</br></br>月倫一邊保護孫子,一邊高聲呼救。兩聲喊過,一名正在附近宰羊的叫哲臺的箭筒士聞聲飛步趕到,上前手起一刀,便將哈兒吉勒失剌搠翻在地,隨后又補了兩刀,當場結果了他的性命。當鐵木真聞訊趕到時,一切盡皆結束。看著哈兒吉勒失剌的尸首,他心中油然憶起當年孛兒帖被蔑兒乞惕人所擄后的自己。將心比心之下,鐵木真開始同情起這個執(zhí)著的年青人來,命人將他的尸體好生掩埋,同時命令箭筒士們加強對月倫等女眷與兒童的保護并重賞了阿勒塔尼與哲臺。</br></br>“這也許是塔塔兒人的最后反擊吧。”</br></br>鐵木真略想了一下,便將思緒拉回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之上。</br></br>——來自克烈亦惕部的許婚邀請。邀請人是桑昆。</br></br>去還是不去?鐵木真有些舉棋不定。如果邀請人是汪罕倒也罷了,換作桑昆就有些費思量了。當初在黑林提親的時候,桑昆那些刺傷人心的拒絕之辭,鐵木真已有耳聞并心中大為惱怒,只是看在汪罕的面上才隱忍不發(fā)。如今,對方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主動擺出許婚宴來,其用心頗有可疑之處。然則若是不去,札木合之流勢必會籍此在汪罕的面前搖唇鼓舌,搬弄是非,使維系兩家關系的脆弱絲縷就此斷絕,導致提前與克烈亦惕交戰(zhàn),那么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被徹底打亂,其后果難以逆料。</br></br>“要是再晚上兩個月就好啦。”</br></br>鐵木真心中暗暗嘆息著,同時深感時間的緊迫。</br></br>參與討論的眾將們,都覺得這是個明顯的戰(zhàn)爭信號。</br></br>木華黎道:“此計必然是出自札木合之手。”</br></br>“是啊,好狠毒的計策。”合撒兒低著頭邊沉思邊緩緩說道,“我們不去,札木合就有更有得說,汪罕也難免會因此懷疑我們甚至發(fā)兵來攻。如果去了,后果不用我說,自然是更加危險。反正札木合只是要汪罕與我們互相攻打,左右他都能得利。”</br></br>“對啊,而且這是許婚宴,我們帶多了人去,也照舊會被懷疑,真是為難之至!”一向寡言的赤老溫此時也是一臉焦急。</br></br>“去是要去的,關鍵是怎樣去?是否可以保證遇到危險后可以逃回!”月忽難開口道。</br></br>“先生看如何安排?”鐵木真問道。</br></br>“眼前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打消一切幻想全心備戰(zhàn)。只要避免決戰(zhàn)提前,付出一點犧牲也是值得的。首先,現(xiàn)在這個營地不能要啦,必須全部向東搬遷,退往興安嶺腳下塔塔兒故地。其次,準備一支精兵來抵擋克烈亦惕軍的侵攻并接應可汗的赴會隊伍。至于可汗你,帶上術赤,再帶幾百名親隨當先出發(fā),并多派些探報,加強與接應部隊的聯(lián)系,一旦有變,迅速后撤與接應部隊匯合,抵擋住敵人追兵,為營地轉移爭取時間。只要我們大家都能平安退到興安嶺下,便是勝利。”</br></br>“好!就依先生之計,咱們跟汪罕他們再來一場‘古列延之戰(zhàn)’!”</br></br>鐵木真采納了月忽難的策略,立刻分兵派將。</br></br>他命弟弟合撒兒帶著沈白、合赤溫、帖木格以及別勒古臺主持全營地的搬遷事務,自己則帶領三百親衛(wèi)隊與術赤、察合臺、窩闊臺三子先發(fā),裝作對陰謀毫無察覺的樣子向克烈亦惕部去;在他們的之后,相距半天路程的是蒙古軍中最擅作戰(zhàn)的兀魯兀惕與忙忽惕二族的三千精兵所組成的第一接應部隊,由他們的族長主兒扯歹與忽亦來率領,一旦事情不妙,兩軍立刻匯合,組成第一阻擊部隊;在他們之后,還有木華黎、速不臺、者別、博兒術、者勒蔑、忽亦來、孛羅兀勒、赤老溫等人率領的五千部隊為殿后,只要聽到戰(zhàn)事發(fā)生的消息,立即趕來增援。幾支部隊之間,派出多名哨探,來回傳遞消息,確保聯(lián)系。</br></br>分派完畢,鐵木真親自前往孛兒帖的帳幕中去接術赤等幾個孩子。這一年,術赤也有十八歲了,察合臺十六,窩闊臺十五,除了拖雷尚在年幼之外,他們三個都到了蒙古人認為的足以上馬征戰(zhàn)的年齡。這次,鐵木真之所以要在帶上術赤的同時,也將另三個孩子帶往危險之地,也正是秉承著一貫的公平態(tài)度來行事。</br></br>自從鐵木真納了兩位塔塔兒妃子后,已是多日不曾進過孛兒帖的帳幕。對此,孛兒帖并未報怨什么。有術赤這些孩子為伴的她,并不覺得空虛。甚至還略感輕松。少了鐵木真與術赤之間冷眼相對的壓迫感,她反而覺得帳幕中的空氣都比以前流動得輕快。她很清楚,跟兩名年輕漂亮的塔塔兒女子相比,自已無論在外貌還是床第性愛上都處于劣勢。自己只有靠著大度與結發(fā)之妻的舊情才能在鐵木真心中站領一席之地。而那將不是情愛,而是一種平等的尊重與敬意。因此,她非但對兩名新人無一絲妒忌之意,反而熱情得歡迎她們,為她們安排好溫暖舒適的帳幕。她這樣想,當丈夫與她們在新帳幕中交歡之時,會想到是誰為他們安排的這一切吧。</br></br>關于許親宴之事,孛兒帖也聽到了,同時也認識到這是個陰謀。此時見鐵木真進來,不等他開口便將三個孩子都叫過來,然后向他們道:</br></br>“你們的父汗要去和敵人作戰(zhàn)啦,這次比以前的哪一次都要危險,你們陪著父汗一起上戰(zhàn)場吧。記得要保護好他,別讓他受傷,知道嗎?”</br></br>三個男孩聽到可以親身參加大戰(zhàn),個個眼中放著明亮的光,興奮得互相看了一眼,便一窩蜂得跑去收拾自己的兵器與鎧甲,那樣子象足了三只爭搶肉食的小狼。</br></br>鐵木真向妻子投去贊許的目光,心中為能有孛兒帖這樣聰慧沉著,深明大義的妻子而高興。他望著妻子已被歲月所消減,不似當年的紅顏,只說了一句話:</br></br>“放心吧,我會把他們完好無損地帶回你的身邊。”</br></br>孛兒帖深深得點了點頭,沒說更多的話。</br></br>※※※※※※※※※</br></br>克烈亦惕的軍營中,也同樣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桑昆與札木合等人也在日以繼夜得研究著如何襲擊鐵木真。尤其是在得到鐵木真同意赴宴的加復后,這樣的會議就越發(fā)頻繁起來。</br></br>桑昆得意得向眾人道:“都說鐵木真如何了得,看來也不過如此。居然這么容易上勾。”</br></br>札木合搖頭道:“桑昆兄弟,不要小看鐵木真。他這次前來只因是被逼到了死角之上,不得已而為,必然還有后繼的安排。根據阿勒壇他們送來的消息,鐵木真已經命令部下遷移營地了。想輕松得在酒宴上除掉他,恐怕很難了。”</br></br>“管他怎么安排,我們全軍出動,一舉包圍他然后將他斬殺于陣前也不是難事!”桑昆目中兇光畢露,“我們兵比他多,擊敗他并不困難。諸將回去后立刻整頓兵馬,我要用手中的鋼刀告訴鐵木真,誰才是這個草原上真正的主宰!”</br></br>其他眾人中多有與蒙古部為敵者,也一齊跟著叫嚷起來:</br></br>“沖上去,殺掉鐵木真!”</br></br>“鐵木真必死無疑!”</br></br>“象圍野豬一樣包圍他,然后將他射成刺猬!”</br></br>沖動的人們全然忘記了自己此時是在密謀策劃,聲浪之響,即使是立在帳幕外數(shù)十步之遙者也能聽得一清二楚。</br></br>札木合大急,心中暗罵這些不成大器的同謀,連連擺手制止,卻無人關注。情急之下也只得大聲喊道:</br></br>“你們要露消息么?鐵木真跑掉怎么辦?快去殺掉帳外所有聽到我們說話的人!”</br></br>此言一出,帳幕內外同時震驚起來。帳內的人意識到自己的得意忘形,同時息了聲。帳外也正有兩個偷聽者,他們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險境,連忙起身逃跑。各自收拾了一匹馬,借著夜色逃離了克烈亦惕的營地。他們一個叫巴歹,另一個名喚乞失里黑(1),最初也僅僅是好奇這些大人物們這么晚還討論些什么。然而,當他們終于領悟到這些人正在策劃一個針對鐵木真的大陰謀時,心下之震驚可以想見。更令他們感到不安的是,自己蒙古人的身份更令其身處嫌疑之地。雖然他們是跟隨著札木合來到克烈亦惕的投誠者,但是自己的這位首領的種種狠毒行事卻令人思之不寒而栗。一旦被發(fā)現(xiàn),難保不會被冠上私通鐵木真的罪名而喪命。與其這樣,倒不如真的去向鐵木真報告,反而更為安全。</br></br>念及與此,二人當機立斷,各騎了一匹馬奔跑了一整夜,終于與鐵木真所帶領的先頭小隊相遇,他們在鐵木真面前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合盤托出,警告他趕緊逃走。</br></br>鐵木真得到確鑿的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隊轉向,去與兀魯兀惕和忙忽惕二族合兵。兩支部隊剛剛匯合,遠方便傳來了隆隆得馬蹄聲,接著就有探子來報說,克烈亦惕的一萬多部隊在汪罕、桑昆以及札木合的帶領下追殺而來。</br></br>“按預先的計劃,退往紅柳林(2)!”</br></br>鐵木真高聲呼喝著,下達了緊急應戰(zhàn)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