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札木合安答
長久以來,鐵木真第一次感覺到,如父如母般圍擁著自己的大自然,此時看上去居然顯得如此黯淡與頹唐。自從失去孛兒帖的那個時刻起,他的身心便迎來了痛苦的日子。翁吉剌惕部中的深情繾卷,不兒罕山下的柔情蜜意,此刻皆如流水般無情遠逝。失去白鹿的蒼狼,開始孤單得自我痛恨著:為何當(dāng)時不將她緊緊護在身邊?為何要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丟開她,自己逃走?</br></br>當(dāng)然,這個問題完全可以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回答來搪塞:我要保護的是整個營地,我不能在所有人面臨為難的時候,只關(guān)注自己的妻子。母親月倫也對自己如此開解著:</br></br>“你是我們?nèi)业南M悴荒苡虚W失。只要你在,全家就在。只要你能保全性命,不愁娶不到好媳婦。”</br></br>鐵木真只是默然地聽,口頭上也不置可否,但是在心中卻對母親的言論并不認同。他甚至覺得母親這樣說即使是出于勸慰的好意,也未免過于冷酷無情啦。孛兒帖是隨便任何女子可以代替的嗎?至少在自己的心中是不能。她的美麗,她的賢淑,她的聰明,她的大度……這一切的一切,又豈是尋常女子可以相比的?</br></br>他又想起豁兒赤曾經(jīng)說過——草原上各族之間將婦女搶來搶去,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這種事一旦落到自己的頭上,其中的滋味就難說了。總之,在鐵木真而言,這絕非是一顆能夠輕易咽下的苦果。</br></br>營地中對他的同情者也大有人在。幾個弟弟都紛紛要求立刻整頓軍械,追上蔑兒乞惕人的隊伍,將孛兒帖搶回來。鐵木真又何償不想這樣做?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跨馬掄刀,一口氣砍死所有的蔑兒乞惕劫匪,救出自己的豁埃馬蘭勒。可是,為什么世間盡多可是!鐵木真煩躁地來回走動著,在頭腦中反復(fù)琢磨著沈白帶回來的消息。</br></br>頭大如斗的沈白獨自離開營地,躡著敵蹤探察了三天,剛剛回來向他做了報告。這次偵察并非出自鐵木真的派遣,而是他自己主動去做的。因為他覺得不能坐視鐵木真獨自傷悲,而自己卻不能為他做點什么。沈白的追蹤術(shù)已經(jīng)爐火純青,三天來不停地偷窺敵營,都沒有被對方的警戒人員發(fā)現(xiàn)。唯一可惜的是,他帶回來的消息并不幸運:</br></br>“蔑兒乞惕的部隊大約有千人之眾。他們一路向北而行,沿途戒備森嚴,每次宿營后都會派出三撥人來巡察。除非可以象野鼠那樣打地洞,否則休想靠近一步。”</br></br>聽罷沈白的話,鐵木真的心徹底涼了下來。看來,蔑兒乞惕人的首領(lǐng)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可能會采取小部隊偷襲的策略,因此加強了防范。現(xiàn)在,連最后的一絲希望就此破滅了。</br></br>硬搶嗎?對方有一千人,自己的營地內(nèi)即使算上老弱婦孺,也不超過一百人。雙方的力量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不計后果的盲目行動,結(jié)果只能是以卵擊石。眼前的這一點力量,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集合起來的。</br></br>“忍!還得忍!”</br></br>鐵木真在心中做出這個痛苦而又無奈的決斷。自己忍耐著泰亦赤兀惕人已經(jīng)十年了。拿孛兒帖與整個家族相比,這樣的忍耐也是可以接受的。母親的想法雖然冷酷了些,但是卻是出于一顆冷靜的心所做出的判斷。自己雖然不必立即就去另覓新歡,但是也毋需象發(fā)情的公馬那樣暴跳如雷得在草原上橫沖直撞。畢竟自己如今是一家之長,一族之首,往往一個錯誤的決定就會令族人流血,乃至付出生命。尤其是因為自己的個人私事,這樣的流血就更不值得了。</br></br>沈白依舊不放棄自己的偵察工作,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這項活動之中,三天兩頭都跑出去搜集蔑兒乞惕人的行蹤動態(tài),即使每次帶回的消息都不足以振奮人心,卻已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今天有沒有新馬駒誕生這樣的消息也不放過。現(xiàn)在,雖然營救孛兒帖的事情毫無進展,但是如果有人問草原上誰最了解蔑兒乞惕,鐵木真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是我們家族。</br></br>煩惱叢生,歲月綿延。時間匆匆,殘年瞬逝。鐵木真在無限思念與傷痛中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十個春天。然而,在身邊缺少孛兒帖陪伴的日子里,鐵木真顯得無精打采,一籌莫展。雖然他每天都在籌劃著復(fù)仇,籌劃著奪還妻子,籌劃著蔑兒乞惕人的末日。在他想來,蔑兒乞惕人可以花上二十年的時間來等待,自己卻不能這樣。除了營救妻子外,等待著他去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家仇、父仇,樁樁件件都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中做一了斷。因此,每當(dāng)他夜里的睡下之前,都會在心中向長生天默默祈禱,希望機會就在明天清晨醒來的時候出現(xiàn)。那時,他會將手中的刀毫不猶豫地砍入蔑兒乞惕人的脖子,他的箭也會立即射向蔑兒乞惕人的心窩。</br></br>鐵木真每夜閉上眼,都會看到孛兒帖幻化各種姿態(tài)不同、表情各異的影子,在他眼前或喜或嗔、如泣如訴、忽遠忽近、飄來蕩去。褥榻上,她的氣息長久不曾消散,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fā)濃烈,滲入了自己的骨髓與心肺之中。每到中夜時分,他會被自己強烈的咬牙聲所警醒,隨即感覺到牙齦在作痛,有時甚至?xí)С鲅獊怼P闹袕姶蟮膽嵑夼c極度痛苦的煎熬令他食不甘胃,寢不安席。</br></br>營地中的人們,對孛兒帖的事情,從來是絕口不提的。這個女子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了家族中的禁忌。合撒兒不提,最小的妹妹帖木倫也不提,奴婢們就更不敢吱聲了。每當(dāng)鐵木真來到他們面前,他們都盡量裝作一幅平靜的表情,生怕因一個微小的疏忽將鐵木真的憤怒指向引到自己的身上。他們這樣做,并非是害怕受到責(zé)罰。如果能讓兄長稍解憂煩,自己縱然一死,又有何惜?他們唯一承擔(dān)不起的是做出在兄長的傷口上再揉進一把鹽的行為,無論有意或無意。如果兄長哭泣,他們的心也會跟著淌血的。</br></br>就這樣,眾人小心地維持著這脆弱的平衡,直到那一天,沈白再次打探消息歸來,卻落例沒有主動向鐵木真進行匯報。這個異樣的變化立刻引起了鐵木真的注意,他預(yù)感到沈白這次所探得的消息必然與孛兒帖有著重大關(guān)聯(lián),而且……</br></br>鐵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過了很久,他才鼓足了勇氣,命人將沈白招開自己的帳幕之中。再三追問下,沈白終于用極為低沉的聲調(diào)說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他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上許久,每一個字在他口中都仿佛有千斤之重。</br></br>“昨天,蔑兒乞惕人為一個叫赤勒格的男子舉行了盛大的婚禮。”</br></br>從對方的表情上,鐵木真已經(jīng)意示到這場婚禮的實質(zhì)。但他還是低聲問了一句:</br></br>“新娘是孛兒帖,對嗎?”</br></br>沈白低下頭來沒接話茬。</br></br>鐵木真追問:“是她,對嗎?”</br></br>他的意思更為明顯,目光也一刻不瞬得盯視著沈白,令其無法掩飾。</br></br>沈白咽了口唾沫,喉頭鼓動了幾下,似乎在心中下著某種決斷似的,半晌方吐出兩個字來:</br></br>“是她。”</br></br>隨即,他又很快地補了一句:“她是被迫的,我看見她在婚禮上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她的手上好像還捆著繩子……”</br></br>說完這話,他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鐵木真已經(jīng)不在眼前,帳幕的門“噗嗒嗒”得一響,鐵木真的身影一幌,已不見蹤影了。</br></br>※※※※※※※※※</br></br>鐵木真在營地中失蹤了。</br></br>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都很著急。紛紛要去尋他,卻被月倫額客攔阻住了。她對眾人道:</br></br>“鐵木真不會出事的。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在這些事情完成之前,長生天不會讓他死去的。他只是要找個地方自己想清楚一些事情而已。你們該做什么就繼續(xù)做下去,等他回來做決斷吧。”</br></br>果然,三天后,鐵木真突然出現(xiàn)在營地中,并立刻招集起四個弟弟和博兒術(shù)、者勒蔑、赤老溫以及沈白,然后開門見山得說道:</br></br>“讓全族中可以作戰(zhàn)的男子們都集合起來,帶上最好的兵器,準備進攻蔑兒乞惕人!奪回孛兒帖!”</br></br>“諾!”</br></br>沒有人反對。大家其實早就在心中等待著這句話。</br></br>全族都動員起來了。男人們傾巢而出,留守營地的任務(wù)就全部交由婦女們負責(zé)了。鐵木真認為,與其因留下一部分人來看守營地,還不如傾盡全力來與蔑兒乞惕人決一死戰(zhàn)。留下的人多了,進攻的能力必弱;留下的人少了,也不濟什么事情。</br></br>月倫額客對這個決定深表贊同,并主動擔(dān)當(dāng)了這支女子守備隊的首領(lǐng)。這一點也正合鐵木真的心意。當(dāng)他看著母親全身戎裝,手持禿黑的英武姿態(tài),十一年前那個部落離散之夜的情景便再度浮現(xiàn)于眼前。但是,此時的母親身邊并不孤單,幼小的妹子帖木倫也拿起了武器,象一只機靈的山貓一樣,護衛(wèi)在母親身邊。</br></br>看著母親與妹妹,鐵木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力得向她們點了點頭。心中默默得道:</br></br>“白鹿們,是你們擔(dān)當(dāng)蒼狼們的守護者之職的時候了!”</br></br>月倫也向兒子點了點頭,其實她也很清楚,這一刻遲早會來臨的。她目送著鐵木真他們上馬,整隊,開拔,同樣一言不發(fā)。就那么久久佇立,久久凝望,直到兒子帶領(lǐng)的部隊消失在茫茫草原的盡頭……</br></br>※※※※※※※※※</br></br>鐵木真出兵后,部眾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是向北進發(fā),而是折往西行。在那個方向上,有日夜不息的土兀剌河。</br></br>他當(dāng)然沒有沖動到要以這區(qū)區(qū)幾十人的部隊去向三個蔑兒乞惕部落組成的大營地公開挑戰(zhàn)的程度。他心中很清楚,這樣的營救活動,如果沒有強大勢力的援助,是根本不可能獲得成功的。而這個強援,自然是自己此前曾經(jīng)拜訪過的脫斡鄰勒汗。</br></br>他們這一小股部隊,沿著鄂兒渾河溯流而上,經(jīng)過幾天的行軍后,在接近土兀剌河口的地方,遇到了克烈亦惕人的一個營地。這個營地的首領(lǐng),正是脫斡鄰勒的弟弟札阿敢不(1)。在他的引導(dǎo)下,鐵木真順利得見到了脫斡鄰勒汗,并向他陳情求助。</br></br>“三姓蔑兒乞惕人搶走了我最愛的妻子,父汗,我如今只能向你求援,請你發(fā)兵助我。”</br></br>脫斡鄰勒依舊用冷峻的目光掃視著鐵木真,一年多不見,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就象土兀刺阿能山那樣,終年沉默得聳立在土拉河口。他沉思了片刻,神情倏然一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振奮的語調(diào)說道:</br></br>“鐵木真啊,是到了我償還你父的恩情的時候啦!還記得去年此時我曾經(jīng)對你許下的諾言嗎?你送我黑貂襖子,我便答應(yīng)過要將你們離散的部眾奪還給你!當(dāng)年,你的父親就是這樣幫助我的,如今輪到我來做同樣的事情了!我將集合起全克烈亦惕最勇敢的戰(zhàn)士,殺向騰汲思海(貝加爾湖)的岸邊,踏平蔑兒乞惕,奪回你的妻子孛兒帖,將她原封不動得還給你!”</br></br>他頓了頓,目中精光一閃,又道:</br></br>“鐵木真啊,你的妻子被奪,這也是全體蒙古人的恥辱。因此,我們需要有一支屬于蒙古的軍隊加入我們的戰(zhàn)陣行列。你這就去豁兒豁納黑河(2)灘吧,去找札只剌惕人的首領(lǐng)札木合,告訴他,我請他出兵相助。至于何時出兵,何處匯合,讓他來決定吧。無論從蒙古人的榮譽還是信諾上,他都應(yīng)該出兵的,你們曾經(jīng)還是好安答(3)的,你還記得嗎?”</br></br>“記得的。父汗見識,孩兒不及。這就去向他報信。”</br></br>“好,就這么定了!我會帶兩萬人從蔑兒乞惕人左翼發(fā)起進攻的,右翼就交給札木合。”</br></br>說完這句話,脫斡鄰勒又回復(fù)了最初的冷峻,似乎這兔起鶻落之間做出的戰(zhàn)爭宣言,根本只是一場輕松的狩獵。</br></br>離開黑林的路上,鐵木真的臉前不時閃過脫斡鄰勒的臉,那種殺伐決斷,一由已出的凜凜威勢和騰騰霸氣,都是自己前所未見的。</br></br>與自己的小部隊匯合后,鐵木真離開命令合撒兒與別勒古臺做為請兵使者,直奔札只剌惕部札木合的營地。</br></br>札只剌惕這個部落,在蒙古人中有著一種微妙的地位,很多蒙古人甚至于不愿承認自己與他們是同一族。據(jù)說,他們的祖先是合不勒汗從其他民族中擄來的孕婦所生。雖然合不勒汗也認他為子,并分給他部眾牧場以自立,但是其身上所籠罩的異類色彩卻并不因時間的推移而在人們的心中有所減弱。正因如此,雖然如今的札只剌惕部在札木合的領(lǐng)導(dǎo)下蒸蒸日上,已經(jīng)成為了連脫斡鄰勒這樣的人物都不敢小覷的一大強勢,而身為領(lǐng)導(dǎo)人的札木合卻還是無法突破傳統(tǒng)藩籬,稱汗于蒙古人中。</br></br>這位札只剌惕的能人,時年比鐵木真長了五歲。當(dāng)鐵木真六歲的時候,曾經(jīng)與他結(jié)為安答,是鐵木真那孤獨的幼年時代少數(shù)的朋友之一。幼時二人在河灘中結(jié)拜、玩耍的情景,又隨著這個名字再度流淌于鐵木真的記憶之河中。他留給鐵木真的印象是一個有著圓圓臉的胖孩子,性情和順,待人平易,從不認生。那時,因為他的札只剌惕血統(tǒng),全營地的孩子們除了鐵木真之外,都不愿與之玩耍,甚至于還結(jié)伙欺侮他。鐵木真還依稀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即使有人將吐涂吐到札木合的臉上,他也還是一付笑嘻嘻的樣子,好象那不是他臉,也不去擦拭,只待其自干。人們看到這種情況,都認為這札只剌惕的種果然沒有膽色,是個軟弱的家伙。</br></br>然而,幾天之后,這個吐過他吐涂的孩子就在一次騎馬的時候因馬肚帶突然斷裂而落地,摔折了胳膊,直養(yǎng)了幾個月才好。當(dāng)時,大家都以為是意外,誰也沒多懷疑什么。直至又相繼有許多孩子發(fā)生了這樣或那樣的意外之后,人們才注意到,這些發(fā)生意外的孩子無一例外的都冒犯過札木合,于是,這件事被提交到也速該那里去仲裁。經(jīng)過調(diào)查,也速該也認為札木合與這一系列事件脫不了干系。但是,他又考慮到查無實據(jù)且情有可原,便只是將這孩子送回了札只剌惕部去了。臨分別的那天,鐵木真與他同在河灘里對天盟誓,彼此結(jié)為安答之好,并交換了信物。鐵木真送出的禮物是一支柏木削成的鳴鏑,札木合則回贈了一只灌銅髀石。然后,二人便灑淚分別,至今也不曾再會過。</br></br>當(dāng)鐵木真十五歲的時候,在草原中偶遇豁兒赤,從他口中得知札木合繼承了札只剌惕的族長之位并將事業(yè)做得有聲有色,成為蒙古諸部中最為強大的一支。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他在乞牙惕部落中的時候,應(yīng)該是人質(zhì)的身份。可見那時的札只剌惕還相當(dāng)弱小,需要受乞牙惕的保護。現(xiàn)在雙方的位置卻全然調(diào)換,不由令鐵木真深感世事無常。如果他還記得自己,也許會看在安答的情面上,出兵相助吧。</br></br>懷著對童年好友的溫馨回憶和對未知前途的惴惴不安,鐵木真每天都登上土兀剌河原上的小丘眺望遠方。五天后,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兩個黑點,不一時,已經(jīng)可以分辨出來者正是合撒兒與別勒古臺。</br></br>一見面,鐵木真劈頭便問:“怎么樣?”</br></br>從二人疲憊的面容上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刻沒有耽誤,兼夜趕回來的。合撒兒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回答道:“成了!札木合答應(yīng)出兵。”</br></br>“好!他是怎么說的?”</br></br>“他說,‘得知我那鐵木真安答的遭遇,我心痛如絞,肝腸寸斷!此仇必報!此恨必雪!’他完全同意脫斡鄰勒汗的提議,也將調(diào)動兩萬軍隊為奪回孛兒帖而盡力。并說‘以前沒幫上忙,已經(jīng)遺憾了,這次不會錯過’。他的人馬將直撲勤勒豁河畔(4),取莎草以結(jié)筏,橫渡而過,如從天而降般突入敵人的巢穴,搗毀他們的帳幕,盡擄其妻子財帛,將他們殺得寸草不留!”</br></br>合撒兒說到這里的時候,有點喘不過氣來,被迫停頓下來。一旁的別勒古臺已經(jīng)調(diào)勻了氣息,接口道:“札木合還說,請脫斡鄰勒汗的部隊從黑林出兵,與我們在不兒罕山下匯合,然后前往斡脫罕—孛斡兒只草原與他會師。在那里,以馬奶酒祭奠我們的戰(zhàn)神以祈必勝,擂響黑牛皮戰(zhàn)鼓來振奮士氣,跨我烏騅之烈馬,著我強韌之戰(zhàn)衣,搦我點鋼之長槍,持我鋒利之環(huán)刀,攜我椴木之硬弓,搭我桃皮之利矢!即使狂風(fēng)暴雪也不能失約,便是雷雨大風(fēng)也要如期赴會。言出如山,絕不可改!”</br></br>鐵木真回首對博兒術(shù)道:“都聽清了嗎?”</br></br>“諾!”</br></br>博兒術(shù)干脆得回答著。</br></br>“那么就代我去向脫斡鄰勒匯報吧。”</br></br>“諾!”</br></br>博兒術(shù)言罷,以敏捷的動作飛身上馬,絕塵而去。</br></br>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鐵木真當(dāng)初的預(yù)想范圍,將有四萬名戰(zhàn)士因自己而調(diào)動起來,如非親耳聽到,幾疑是猶在夢中。但此時已經(jīng)沒有感嘆的時間,鐵木真立刻傳令全體三十名部下立即拔營向不兒罕山方向進軍,在那里迎接克烈亦惕的部隊。</br></br>※※※※※※※※※</br></br>一向平靜的斡脫罕—孛斡兒只草原,此時成為了沸騰的海洋。</br></br>刀槍如林,萬馬嘶鳴。四萬名精銳的草原戰(zhàn)士集合在這里,形成了一支百年罕見的大軍。雖然克烈亦惕的部隊比預(yù)計的戰(zhàn)略部署晚到了三天,但并不影響已經(jīng)鼓舞起來的士氣。鐵木真的三十名部下站在脫斡鄰勒汗與扎木合的大軍中,顯得如此渺小而可憐,但是,這畢竟是鐵木真的初陣,在周圍眾多戰(zhàn)士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強烈戰(zhàn)意的感染下,也變得氣勢飛揚,龍精虎猛。</br></br>時隔十余年,鐵木真與札木合這對童年的好友再度相逢于大軍行陣之中。即使事先沒有人從中介紹,鐵木真還是一眼認出了迎面走來的正是自己的安答。這個男子除了身材比以前高大了許多之外,臉上的表情以及容貌都幾乎與少年時代沒有太多的不同。紅潤的圓臉上依舊掛著溫和謙遜的笑意,眼神還是那樣生動靈活,舉手投足之際揮灑自如,顯示著成熟男子意氣風(fēng)發(fā)、春風(fēng)得意的豪邁氣勢。他的笑容不是那種敷衍了事似的禮儀,仿佛真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心歡喜,他將這種笑容送給每一個人,卻又會使每一個人感覺這笑是專門為自己而發(fā)出的,會不由自主得從心底中對其生出親近之心。然而,一旦他行動起來,卻如疾風(fēng)般迅捷,狂雷般猛烈,掀動起足以摧毀天地的萬丈波瀾!</br></br>面對鐵木真,札木合表現(xiàn)出了對一種久別摯友的真誠歡迎和熾熱情感。他從遠處看到鐵木真的第一眼後,就張開了熱情的雙臂,口中連聲不迭得呼喊著鐵木真的名字,而在每個名字的后面必然連綴上“安答”二字。及至來到面前,立刻將雙臂用力得抱住鐵木真,將他擁于懷中,眼中的熱淚噴涌而出,用幾近嗚咽的聲音叫著:</br></br>“安答啊,我的好安答,你受苦了,我扎木合對不起你啊。安答呀,你會怪我沒能幫助你嗎?”</br></br>一位如今已經(jīng)擁有與脫斡鄰勒汗平起平坐地位的首領(lǐng)人物,居然會如此記掛著自己,而且還連聲向自己道歉,這樣的情況,鐵木真簡直不敢相信。但是,這樣的情景又近在身側(cè),并非幻覺,這也感染了他的情緒,以更為有力的擁抱回答這位安答。</br></br>“安答呀,你日夜記掛著我,我知道,我怎么會怪你呢?一切都是長生天的安排,包括我們的這次重逢。為了我,你起兵相助,風(fēng)雪不能阻擋你的腳步,山河不能隔斷你的友情。我衷心得感激著你,恨不得傾倒出我的肺腑給你看!”</br></br>這兩安答的相逢,在蒙古史上一時被傳為佳話!</br></br>二人的激情重逢最終被一旁的脫斡鄰勒汗勸解開了。他以一貫冷峻的表情告戒他們,此時是出兵作戰(zhàn),一切等戰(zhàn)勝蔑兒乞惕人后再說不遲。</br></br>二人遵照他的話,暫時結(jié)束了熱烈的擁抱,分立在他的身邊,聽他向全體戰(zhàn)士發(fā)出命令——</br></br>(1)這是他的稱號,《元史》與《親征錄》均做札阿紺布。《拉施特書》說:“札猶言地,敢不猶言大將軍”。馮承均譯《多桑蒙古史》作:“札合敢不幼年為唐兀(西夏)人所俘,久居其國,為唐兀人所重愛,遂有札合敢不之號”。估計這是個從吐蕃方言轉(zhuǎn)換過來的詞匯。</br></br>(2)準確地點不可考,估計在斡難河中游地帶。蒙古部圣地之一,據(jù)說為眾多精靈妖怪所居。</br></br>(3)安答,蒙語,即兄弟。</br></br>(4)勤勒豁河(Khilko),今希洛克河,在恰克圖和特羅伊茲科扎烏斯克以東,為赤洛克湖的南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