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王者
“不都說皇上十分仁慈嗎?怎會一連殺了那么多人?被陷害的這位莫非是皇親國戚,竟讓皇上震怒到如此地步?!?br/>
“你聽誰說的?皇上只殺了主犯,所謂的株連九族不過是把其親族貶為庶人,賣入教坊司罷了。”
“那也夠慘了!好好的鐘鳴鼎食之家,卻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貴族,如今淪為最卑微的奴隸甚至官妓,想想就令人唏噓。大家都是人,難道皇親國戚就尤為不同些嗎?”某個儒生搖頭感嘆。
一名行商冷笑道,“你知道他們害的是誰嗎?若是知道了再來憐惜不遲?!?br/>
“他們害的是誰?”這種驚天大案一般都被上頭壓著消息,民眾能知道的內(nèi)情很少。
行商是京城人士,消息比較靈通,低聲道,“被陷害那人并非什么皇親國戚,真要論起來,算是半個遂昌人吧?!?br/>
“莫非,莫非是小趙縣令?”不知誰顫聲問道。
“猜對了,正是你們的小趙縣令。因他一力主張廢除占田制,實行均田制,故而損害了絕大多數(shù)權(quán)貴的利益,這才招來這次橫禍。”行商露出憤懣之色,蓋因小趙縣令不僅僅考慮到了廣大農(nóng)民的利益,還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令商人之后也能參加科舉,進入仕途,可說是百年難遇的賢臣。若是他被害死了,誰來替百姓請命?靠那些尸位素餐的權(quán)貴,閉耳塞聽的狗官?
方才還心存憐憫的人,現(xiàn)在只剩下怒火狂熾,拍桌罵道,“娘的,竟敢害到小趙縣令頭上!幸虧皇上明察秋毫,沒讓好人蒙冤!”
“殺得好!即便把九族全殺光,也沒有一個冤枉的!”
“竟害到咱們小趙縣令頭上去了!若是他有什么不測,咱們再闖一次天牢也使得!”這人顯然是曾經(jīng)破城撞牢,試圖救出小趙縣令的災(zāi)民之一。與他同桌的全是當年那撥人,現(xiàn)在已組了鏢局,在各州府間行走,自然知道遂昌與其他縣城比起來有多么不同。
因繼任的知府深覺小趙縣令治下手段不凡,竟絲毫不敢改動他曾頒布的政令,待他半年內(nèi)連升五級,成為戶部侍郎,緊接著入了內(nèi)閣,便越將他贈送的小冊子奉為圭臬,照辦不誤。是故,遂昌的橋比別的地方的橋宏偉些;路比別的地方的路平坦些;堤壩比別的地方的堤壩牢固些,洪水每年肆虐,竟無一次沖破桎梏。
但這些都沒什么,更重要的是遂昌人的精神面貌。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貴,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風雨同舟、守望相助的重要。無論貧賤,只要在外地相遇,大家都是朋友,也都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他們很團結(jié),卻并不會排外,當然,如果外來者對小趙縣令有所非議則要另當別論?,F(xiàn)在,有人竟存心置小趙縣令于死地,教他們?nèi)绾稳痰?,莫不聚在一起痛斥兇手,然后相約去縣衙寫萬民請愿書,要求皇上嚴懲不貸。
看見鬧哄哄的茶樓走了個一干二凈,連掌柜和店小二也都開始收拾桌椅,鎖好柜臺,準備去請命,坐在角落的兩人才抬起頭,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即便戴了一層□□,有姝的臉頰依舊透出紅暈,赧然道,“承蒙遂昌老鄉(xiāng)們厚愛。”
“因為你值得他們愛戴。走吧,去縣衙看看,聽說這一屆的知縣有幾分能力。麗水知府曾在奏疏里幾次推介,說他極具趙公當年‘斷案如神’之風范?!毙獾鄄⑽磫萄b改扮,他這張臉在遂昌這等偏遠之地,應(yīng)該沒幾個人認識。
有姝也曾幾次聽遂昌老鄉(xiāng)提過此人,說是上任兩年,無一樁冤假錯案,心里難免存了好感,于是點頭。二人走到縣衙時,今年才二十出頭的縣太爺已三言兩語把大家打走,本還笑瞇瞇的臉,轉(zhuǎn)過身卻露出厭惡的表情,低不可聞地道,“又是小趙縣令!莫非我方德勝永遠都要被他壓一頭?他離開遂昌已是多少年前的事,竟還記得,死不死,又與你們這些升斗小民有何干系?”
“大人,您小聲點,讓旁人聽見可就不得了了!”師爺連忙去扯他袖子,并不時看看四周,生怕被人聽見。要知道,遂昌縣衙里的胥吏全都是小趙縣令的擁躉。雖然過了十年,換了幾撥,但只要是遂昌縣人,就改不了骨子里對小趙縣令的狂熱。
“知道了?!笨h太爺神色越反感。
有姝精神力不能外放,只看見兩個背影,玄光帝卻把二人之間的對話以及神態(tài)動作看了個明明白白,搖頭道,“胸襟狹隘,難當大任,與你比起來還差了十萬八千里?!?br/>
“他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對你頗為不屑。”
“我不是金銀財寶,不能保證所有人都喜歡?!?br/>
“所以我說他心胸狹隘,難以與你相提并論?!毙獾郯讶死M懷里,輕輕吻了吻頂。
有姝正欲說話,就見許多鄉(xiāng)民拽著五花大綁的一男一女走過來,用力敲響登聞鼓。但憑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叱罵已能猜到,這是一樁妻子聯(lián)合奸夫毒殺親夫親子案。父子二人均已死亡,尸體也被親族抬到縣城,擺放在縣衙外博取路人同情。
因影響惡劣,縣太爺立刻升堂審案,為了彰顯自己斷案如神,也不再驅(qū)趕前來寫請愿書的鄉(xiāng)民。有姝與主子擠到最前面,就見仵作已掀開白布查驗尸體,并且在紙上不停記錄可疑之處。
尸體的確是中毒死亡,眼耳口鼻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被死者族親抓-住的兩名兇手跪伏堂下,瑟瑟抖。有姝仔細一看,現(xiàn)二人在恐懼之余竟露出悲痛之色,顯然有悖常理。
殺夫殺子,雙宿雙-飛不正是他們所求?現(xiàn)在卻又悲痛什么?有姝上前半步,再要查驗,卻見那縣太爺竟直勾勾地朝站在一旁的死者亡魂看去。
死者曾是獵戶,被老虎咬斷一條腿,成了廢人,死后沒法把拐杖也一并帶走,只能讓年僅六歲的兒子的亡魂支撐自己。他本還在咒罵妻子與奸夫,見縣太爺朝自己看來,不禁愣了愣。
“有什么冤情,說吧!”縣太爺盯著他,揚聲道。
但這句話顯然造成了誤會,妻子與奸夫也拼命喊起冤來,說自己定然不會那樣狠心,把父子二人一并殺掉。但□□的店家卻記得她,連忙站出來作證,又有鄉(xiāng)鄰控訴她虐-待丈夫的種種惡行。與此同時,死者亡魂也意識到縣太爺能看見鬼,立刻把自己和兒子如何被毒死的經(jīng)過說了。
“原來他也有陰陽眼,難怪審理案件一審一個準?!毙獾哿巳?。
有姝看看尸體,又看看嫌犯,搖頭道,“亡魂曾經(jīng)是人,所以也會撒謊。你看看他兒子的長相究竟隨了誰?且他把全身重量放置在兒子肩頭,絲毫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兒子無故被毒死也未有一句安慰,更連正眼也不看,這是一個父親的作為嗎?再者,他臉上有死了的解脫和痛快,卻并無遺憾、留戀,這可不是受害者該有的反應(yīng)?!?br/>
“你不說,我竟未曾注意。他兒子的確與他不像,反倒與奸夫有五六分相似?!毙獾勖碱^緊鎖,若有所思。
“這就對了。謀殺親夫倒也罷了,為何連奸夫與自己所生的兒子也一并殺掉?這明顯不合常理?!?br/>
“但他們?yōu)楹尾桓艺f出內(nèi)情?”
“你不知道嗎?大庸律令有言:與人通奸者杖五十,游街示眾十日;通奸生子者徙三年。女子處以徙刑,大多不與男子關(guān)押在一起,而是由官媒代為看管。官媒為了牟利,往往會把她們當成妓-女一般使喚,有些人等不到刑期結(jié)束就自殺了,而絕大多數(shù)從此淪落風塵,生不如死。故此,她便是悲痛欲絕,恐也不會主動承認?!庇墟馨汛笥孤闪畹贡橙缌?,自然也理解女子的苦衷。
這樁案子極有可能是丈夫先毒死兒子,然后自殺,以栽贓陷害妻子和奸夫。反正他是個廢人,兒子也不是親生,等于下半輩子沒了指望,不如拉幾個墊背的。
然而方縣令卻已信了他的說辭,命人把奸夫淫-婦拖出去打,打到認罪為止。他的審案方法向來如此,從鬼魂那里搜集到證據(jù)之后就把兇手抓來一頓毒打,完了寫認罪書,結(jié)案。兇手會百般狡辯,受害者總不至于包庇仇人吧?
眼看一樁冤假錯案就要生,有姝連忙站出來阻止,方縣令正要斥責他擾亂公堂,就見他拿出一塊令牌晃了晃。
欽差大臣的巡查令,誰人不識?方縣令立刻宣布退堂,把人帶到后院招待。有姝把自己的疑惑對他一一說明,讓他循著這條線索去查,說話間,外面又傳來一陣喧鬧,卻是一個小偷在僻靜處搶了一位老翁的錢袋,被一名見義勇為的后生追上,一路扭打到官府。但兩人身形相似、身高一致,連穿的衣服都是一個顏色一種款式,那老翁眼睛已經(jīng)壞了,認不出罪犯,叫他作證時竟說不出個好歹來。當時也沒有路人在場,亦無從考證。
二人都辯解自己才是好人,對方才是小偷,令捕快大感頭疼,只得去請示縣太爺。
沒有死人也就沒有冤魂述說真兇,方縣令徹底懵了,又見兩位欽差坐在一旁等待,越心急如焚。他很想展示自己“斷案如神”的能力,腦子卻一團亂,只得偷眼朝師爺看去。
師爺擺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二者之間總有一個好人,不能把他們都拉出去毒打一頓吧?再說了,就算被打死,哪個又愿意承認自己是小偷?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小偷急著逃脫,理當竭盡全力,卻還是被那位義士追上,可見腳程遠遠不如對方。把他們帶出去賽跑,誰先跑到城門口誰就是好人?!?br/>
欽差大人不過三言兩語就解決了一樁懸案,令方縣令驚訝不已、自愧弗如,對他之前提出的疑點也就信了七八分,連忙遣人去查。有姝也不多留,待那女子承認兒子是奸夫的便離開了。
他們走了許久,才有一名年過五旬的門子徐徐開口,“方縣令,看見了吧?這才是咱們遂昌人的頭頂青天,心中日月呢!”所以你那些小手段就不要總是拿出來與小趙縣令攀比了,恁得叫人反感。
“你,你怎知道?趙縣令可不是長成那樣!”縣衙里掛著一幅畫像,方縣令自然認得對方。
“老夫認不出面具,還能認不出小趙縣令的聲音?當年老夫得了疫病快死時,正是小趙縣令坐在旁邊,喊了老夫整整一夜,把老夫從鬼門關(guān)喊了回來。他身旁那人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也不為人下。”門子邊說邊搖頭晃腦地走出去,懷里偷偷抱著小趙縣令用過的茶杯。
恐不為人下?方縣令怔愣許久才誠惶誠恐地磕頭,口稱萬歲。他終于想起來了,他當年中探花時曾在瓊林宴遠遠見過皇上一面,難怪方才覺得眼熟。若非小趙縣令提點,他今天定會冤殺二人,以至于丟了性命。要知道,誤判人命的官員也是要以命抵罪的。
原來真正的小趙縣令竟是這樣,難怪皇上常常贊他乃大庸脊梁。方縣令稽喟嘆,從此再也不敢與之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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