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王者
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富麗堂皇,假山嶙峋、草木崢嶸、云煙繚繞,乍一看似仙境一般,若非鬧鬼,恐怕出五百兩都未必租得到。有姝打開精神力四處查看,果然現(xiàn)許多厲鬼在宅子里來來去去,顯然已把這里當成理想的聚居之所。
因得了道家傳承,有姝也懂得堪輿之術(shù),在宅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就明白問題出在縱貫各個院落的那條水源之上。水能聚財,但若引流不當,則會破財招災(zāi)。也不知主人家是遭了算計還是真的不懂,竟在東西兩頭各建一個水池,又挖了一條溝渠連通,形成血盆照鏡之象,難怪日子久了,主人家兒孫早亡,人丁凋敝,且使陽宅化為陰宅,成了勾魂奪命之地。
有姝的護體龍氣早已耗盡,故而平時制作了很多驅(qū)鬼符,藏在包裹里。若是鬼怪不來招惹,那就和諧相處,若是想害命,他只管接著就是。這樣一想,他越淡定,施施然走進正院,撿了最寬敞的一間屋子居住。
用清潔符把里外角落打掃一遍,又把行李歸置妥當,他立刻穿好官袍,帶著官印,前去吏部報道。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新皇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
“你就是遂昌縣令趙有姝?”負責接待他的官員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目中隱隱瀉-出幾絲惡意。
“正是在下。承蒙皇上召喚,特地入京述職。”有姝拱手。
“行,先把潤筆費、送搞費、排號費、催討費……交齊,統(tǒng)共一萬二千兩銀子?!惫賳T一面拿起算盤噼里啪啦撥-弄,一面報出許多收費項目。
有姝知道六部與衙門里的六房一樣,巧立各種名目收受賄賂,但真的遇見這種事,還是頗感憤慨。他強忍怒氣問道,“若是皇上沒能及時看見趙某的述職報告,查問下來當如何?”
“嗤,你以為自己是誰?”官員瞇著吊梢眼,神情輕蔑,“告訴你,這些費用你若是不交,就老老實實在京城等著,沒準兒過個百八十年,皇上能想起你來。當年平西王進京述職,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就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說什么也不肯交銀子。你猜怎么著?他那述職報告愣是沒人替他寫,在京里等了兩年才等到皇上召見。你先看看人家,再掂量掂量自己,你有平西王那分量嗎?”
“那是先皇時候的事了吧?”有姝一語揭破。
官員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復正常,冷嘲道,“新皇登基也是一樣。朝中六部,他動了兵部、工部、禮部、刑部,你且看看他敢不敢動戶部和吏部。戶部、吏部乃國之脊柱,輕微一動便是傷筋動骨?;噬纤覇??也不問問朝中這些老臣答不答應(yīng)。”
有姝心里涼,卻還是堅持道,“述職報告我自己來寫也不成嗎?”
上交各部審核,尤其是遞到御前的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和用詞,而這些知識,以科舉入仕的官員從未接觸過,一旦自己動筆叫上頭抓-住錯漏,其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革職查辦。官員見他如此摳門,竟連潤筆費都不肯出,便也放任他往坑里跳。
“行,你自己寫。但本官事先說好,不交送稿費、排號費、催討費,你寫好的公文什么時候能讓尚書大人看見,那就是未知數(shù)了。平西王都等了兩年,你嘛,十七八年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本官且在這兒候著,你什么時候想通了把錢交上,什么時候就給你遞進去?!彼惺褵o恐地道。
有姝心里怒氣橫生,面上卻絲毫不顯,提起筆,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的述職報告,從各個方面介紹自己的政績,又總結(jié)了不足之處。類似的公文,他只需看一眼就能撰寫出最佳模板,且在遂昌和麗水時,為防胥吏專權(quán),所有公務(wù)都是他親自處理,論起業(yè)務(wù)水準,比之六部任何一位官員都高,又豈會被區(qū)區(qū)一份述職報告難住。
寫好之后細細檢查兩遍,確認沒有錯漏,他才蓋了官印遞交上去。那官員看也不看,往卷宗堆里一扔就算完事了,態(tài)度極其輕慢。
“最后勸你一句,趕緊把銀子湊齊,否則這份報告可就石沉大海了?!?br/>
“多謝提醒?!庇墟砸还笆?,大步離去。
大庸吏治之**已遠遠出了他的想象。吏部買官賣官、刑部冤假錯案、戶部掏空國庫、禮部顛倒綱常、兵部懦弱無能、工部閑來無事,這是個什么樣的國家?什么樣的世道?思及此,他對新皇的身份反而不那么感興趣了。連吏部和戶部都整治不了,其手段與主子一比,未免太過遜色。
因心情不好,他買了許多糕點帶回家,放下盒子時才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連忙跑到柴房,撿了一塊平直的木板,用匕削成一塊牌位,其上鐫刻著“幽冥之主”四個字。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護送之情,我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希望你能喜歡?!彼雅莆粩[在香案上,正兒八經(jīng)地拜了拜,然后把買來的吃食整齊碼放在碗碟里,當成祭品進獻。
在大庸國,他沒有主子,沒有爹娘,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被刻骨的孤獨侵襲。若非閻羅王一路陪伴、照料、風雨同舟、默默守護,他絕對活不到今天。他喜歡這個朋友,所以也就掏心挖肺、毫無保留,得了什么好東西,總想與他一塊兒分享。
香案上的燭火猛然躥高半寸又迅熄滅,徒留一室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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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乾清宮-內(nèi),一名高大男子正伏案批閱奏折,身側(cè)立著一位面白無須,容貌陰柔的太監(jiān)。
男子放下御筆,沉聲道,“有姝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啟稟皇上,小趙縣令先是去了趙府,趙有才打算用一萬兩銀子和解,被他拒絕了。之后他租了東郊巷子的鬼宅,稍作休整后就去吏部報道。因湊不齊費用,述職報告如今還壓在成堆的公文下面,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遞到吏部尚書案前?!痹捖?,太監(jiān)遲疑道,“要不,奴才親自去吏部跑一趟,把述職報告要過來?”
“不忙,先放一放,否則朕怎好作?”男子看向窗外,露出半張俊美無儔卻冷若冰雕的臉龐。
太監(jiān)躬身應(yīng)是。
過了片刻,男子又問,“吏部刻意刁難有姝,是不是趙有才從中作梗?”
“正是。他想逼-迫小趙縣令去趙府要銀子?!?br/>
“蠢貨。有姝那樣的倔脾氣,越逼他反而越強硬。對付他得順毛捋才成?!蹦凶映谅暤托ΓZ含愛寵,顯然對小趙縣令的秉性了若指掌。
太監(jiān)也不覺得奇怪,跟著輕笑兩聲。恰在此時,桌上忽然冒出一陣白光,光芒散去之后,堆滿卷宗的御案上竟無端擺了三個盤子,一個裝桂花糕,一個裝核桃酥,還有一個裝的竟是一根紅艷艷的糖葫蘆。
“喲,這是哪個傻大膽,竟敢供奉閻羅王?嫌自己命長不成?”太監(jiān)面露驚異。
“果真是個傻-子!”男子微微怔愣,拿起糖葫蘆看了看,這才忍俊不禁。除了小趙縣令那個傻大膽外加吃貨,還會有誰把閻羅王供奉在香案上?即便沒陪伴在他身邊,他也能時時刻刻想著自己,念著自己,有什么好東西忙不迭地拿出來與自己分享,果真是有心了。
男子咬掉一顆糖葫蘆,細細咀嚼兩口,心滿意足地贊道,“嗯,很甜?!?br/>
太監(jiān)瞥見他舒展的眉心和眼底的溫柔淺笑,總算猜到這祭品是誰供奉的,不免暗暗佩服這位小趙縣令。見了閻羅王還能保持鎮(zhèn)定,且與之一路相伴,真心相交,不愧為夏啟國師的后人,心性不凡啊。
只吃了一口,男子就舍不得再動,用法術(shù)把祭品封存,收入王印。
“你盯著點兒,朕去去就來?!彼酒鹕?,化為一道虛影消失,而御案后方卻還坐著一名男子,身高長相均與他一般無二,正提起筆慢慢批閱奏折。
太監(jiān)躬身領(lǐng)命,拂塵一揚,在殿內(nèi)又布了一道障眼法。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和宮人本就目光迷離,現(xiàn)在越顯得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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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羅王到時,有姝正在吃晚飯。因手上余錢不多,又不知道述職報告什么時候能批復,便也不敢隨便花錢,買了一兜白菜一塊豆腐,隨便用清水煮煮也就成了,米飯是最便宜的糙米,五個銅板一大袋子,顏色黃中帶黑,十分難看。他早前買的幾盒糕點現(xiàn)在都擺在香案上,竟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別人,簡陋的留給自己。
怎么這么傻,這么招人疼呢?閻羅王走到桌邊坐定,想曲指賞他兩個爆栗,卻又忍住了。
這么久以來,有姝還是第一次單獨用飯,以往都有閻羅王在旁陪著,雖然不吃,卻會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令他非常安心。乍然只剩自己一個,竟有些食不知味之感,正心不在焉地刨飯,卻見對方翩然而來,當真是又驚又喜。他眼珠子暴亮,飛快乜了對方兩下,然后端起碗擋住嘴,傻呵呵地笑。
然而他并不知道,腮側(cè)的兩個小酒窩已把他歡喜雀躍的心情出賣了,惹得閻羅王也低笑起來。越看越傻,但也越看越可愛。不過離開幾個時辰,竟就這么想念了。他心中喟嘆,目光亦溫柔如水。
有人陪自己吃飯,本還有些難以下咽的糙米,現(xiàn)在竟變得香噴噴的。有姝夾了幾塊豆腐,和著飯粒往嘴里塞,兩頰鼓鼓囊囊,眉眼俊逸飛揚,看上去討喜極了。男子單手支腮,靜靜凝視,心里同樣涌動著歡喜無限。
偏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某個女鬼尖聲道,“老祖,咱們的屋子被人占了,是個年輕書生?!?br/>
“待老祖今夜吸干-他血肉,捏碎他神魂?!币坏来指辽ひ魝鱽?。
有姝聽得分明,但有小伙伴在,心里一點兒也不慌。閻羅王亦不為所動,只略略彈指,揮出一道黑光。
“啊啊啊啊!竟是地獄業(yè)火!大家快跑吧,里面的人不是閻王就是獄主!”自稱老祖的鬼怪嚎叫而去,眾多厲鬼也紛紛逃竄。
閻羅王本不打算為難他們,轉(zhuǎn)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傳音道,“給本王回來!”
天下間能驅(qū)使地獄業(yè)火,且還口稱“本王”的神仙能有幾個?眾鬼萬萬沒料到閻羅王竟會大駕光臨,即便嚇得魂兒都快飛了,卻還是堅強地從地底爬出來,整整齊齊站成兩排,聽候落。
閻羅王指了指老祖,“你,今后就是趙府的管家,幫有姝打點家務(wù)。你的手下都擅長什么?”明知小趙縣令看得見也聽得見,他還大張旗鼓的安排妥當,圖的正是對方的感激與愛重。總有一天,他要讓小趙縣令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自己。
有姝假作不知,腮側(cè)的小酒窩卻越甜蜜。交到這樣仗義的朋友,這輩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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