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四十千
少年站在門口遠遠看著,見小豆丁偷偷遞給僧人幾個銅板,要來了上等的木炭并幾顆火星,然后一路飛跑回來,一邊跑一邊輪著小炭盆,讓火星在寒風的吹拂下迅燃起來。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燒得很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許。
“快回去坐著烤火,外面冷?!庇墟妻倌?,并順手帶上房門。他掏出懷里的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放著兩個冷硬的饅頭。
“灶房里有熱饅頭,你現(xiàn)在去應該還能要來幾個?!鄙倌曛噶酥冈罘康姆较?。
“我想吃烤饅頭。”有姝將鐵鉗架在炭盆上,又把饅頭放上去,時不時翻兩下。
半刻鐘后,一股濃郁的焦香味飄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動。有姝頻頻咽著口水,不顧饅頭燙手,立時拿起來掰成兩半,大口大口咬,由于吃得太快,喉嚨里出嗷嗚嗷嗚的聲響。
少年挑高一邊眉毛,興味盎然的盯著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很會照顧自己,才五歲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知道該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只一點,他似乎對食物有種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
見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郁從而導致食欲大減的少年竟覺得有些餓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鐵鉗上的另一個饅頭,問道,“我能否吃一點?”
有姝進食的動作微微一頓,目中流露出掙扎的痕跡。討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于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樣的,該怎么抉擇?現(xiàn)在不是末世,這些東西吃完了,宋媽媽還會送些過來。思及此,有姝艱難的點了點頭。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見他嘴上吃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更確切的說是盯著自己手里的饅頭,心內(nèi)又是一陣暗笑。這小豆丁怎會如此護食?而且絲毫不懂得掩飾情緒。有趣,當真有趣?留在身邊養(yǎng)著也好,至少能圖個樂兒。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饅頭,少年冷清的面容徹底舒緩下來。他已經(jīng)許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郁結(jié)難消、如鯁在喉。但眼下,看著把手里的饅頭當成無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也并非那般糟糕。
“拿著。”他從荷包里掏出五兩銀子。
有姝順手接了,傻乎乎地問,“做什么?”
“你的賣身錢。”
“我不簽死契?!庇墟瓕y子放在桌上,語氣略顯緊張,“每隔五年簽一次活契,這樣可否?”
“可。”少年對這個并不在乎。五歲的幼童,再聰明又能如何?難不成還是自己仇敵派來的細作?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心中雖然這樣想,但該做的調(diào)查卻不能少。少年與有姝簽了活契,回到自己院落時,兩名護衛(wèi)已把有姝的身世背景調(diào)查的一清二楚。
“王象乾的嫡子?”少年沉吟,忽而搖頭嘆息。同樣是嫡子,同樣被父親厭棄,沒想到幼童與自己竟然同病相憐。王象乾乃兵部尚書,太之一系的中堅力量,他寵妾滅妻致使嫡子流落在外的事,倒可以稍加利用。
“去接他過來。”少年沖護衛(wèi)擺手,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咔擦咔擦的踩雪聲。
護衛(wèi)推門一看,卻見三尺高的幼童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包裹體積龐大,而他太過矮小,遠遠看去竟像是包裹長了一雙腿,會自己走路了。
“噗……”兩名護衛(wèi)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也失禮人前。這小豆丁明明孤僻得緊,且還不會討好人,偏偏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喜感,總是能在不經(jīng)意間讓人開懷。
“怎么不找人幫幫你?”示意護衛(wèi)去接包裹,少年上前幾步,將小豆丁拉入房間。
開元寺的廂房構(gòu)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別。少年這間廂房已是最好的,但對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稱為“簡陋”。房里陳設非常簡單,一桌四椅、一床一柜一火盆,便再沒有旁的家具。
有姝大略一掃,已然明白少年雖是皇族,目下卻境況艱難,比起自己恐只好了那么一線而已。他抖掉鞋子上的雪珠,模仿兩名侍衛(wèi)的動作,沖少年彎腰拱手,正兒八經(jīng)地道,“主子,有事但請吩咐?!?br/>
“噗……”兩名護衛(wèi)又笑場了。小豆丁才三尺高,偏以為自己威武雄壯能趕上八尺大漢,那肅然的表情,慎重而又豪情萬千的語氣,配上黏糊糊的小奶音,反差之大能叫人把眼淚都笑出來。
少年現(xiàn)只要一遇見幼童,便會習慣性的以拳抵唇。他很懷疑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終會被幼童廢掉。慢慢走到書桌邊,垂眸盯著字帖,忍俊不禁的感覺才略微消散,他吩咐道,“會磨墨嗎?幫我磨墨?!币蚴潜环胖?,路上又遇見幾次暗殺,他身邊的隨從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兩名護衛(wèi)活了下來。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會。”有姝相當自信。他毫不膽怯,更不拘謹,挺著小胸脯走到書桌邊才現(xiàn),自己雖然技能滿點,但身高不夠,莫說磨墨,便是踮起腳尖也看不見硯臺放在哪里。伸長脖子看了又看,踮起腳尖繞了又繞,他的耳根一點一點染上紅暈,只覺得自己尷尬恐懼癥都快犯了。
少年專心致志的臨帖,仿佛一無所覺,但眼眸中的清冷早已被濃濃笑意取代,左拳更是習慣性的放置在唇上。兩名護衛(wèi)不停抖動肩膀,嘴里出噗噗的短促笑聲,這是哪里來的幼崽,太滑稽了。
有姝力持鎮(zhèn)定,耳根卻早已紅透,吭哧吭哧搬來一張椅子,放在書桌邊,然后手腳并用的爬上去,終于看見了硯臺。他清了清嗓子,隨即侃侃而談,“磨墨要輕重、快慢適中,姿勢必須端正,務必保持持墨的垂直平正,要在硯上垂直地打圈兒,不要斜磨或直推,更不能隨意亂磨。柳公權(quán)有所謂的‘筆正’,磨墨也是如此,心正墨亦正,墨若不正偏斜,既不雅觀,磨出的墨也不均勻……”
有姝覺得很有必要讓少年見識到自己的博學和能干,否則很難洗刷之前的呆傻印象。這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保命符,必須牢牢抓緊,最好能達到形影不離的程度。能與主子形影不離的人,絕對是心腹中的心腹,這便是他的奮斗目標。
感覺墨水夠用了,有姝將墨條擦干凈,放置在一旁晾干,然后挺著小胸脯看向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格外有神,偏偏臉上毫無表情,似是十分嚴肅。
少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動,又看一眼,又抽了抽,這才把左拳抵在唇上,悶聲道,“磨得不錯。”但急于表現(xiàn)自己,急于得到認同的小模樣卻更為有趣。
有姝暗松口氣,依然站在凳子上,背著手,肅著臉,像是隨時在等待命令。其實伺候人這種活,上輩子他已經(jīng)干習慣了。為了留在研究所,他十歲便開始當勤雜工,那些科學家大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除了上廁所、吃飯和睡覺,什么都要別人幫忙,久而久之便鍛煉出來了。
少年雖然出身尊貴,但脾氣卻很溫和,要求也不苛刻,這份工作反倒比有姝想象中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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