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畫皮
他竟會用“齷齪”這兩個字來形容似霧氣一般空靈的少年?該死!當(dāng)真是豬油蒙了心,亦或者腦子進(jìn)水了!
趙玉松,本王與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如此毀本王?今年已經(jīng)十七,很快就要成為夏啟儲君的九皇子殿下,次嘗到挫敗的滋味,更深深體會到想把一個人活剝的憤怒。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把誤會解釋清楚,否則有姝會如何想他?難怪他一見自己就滿臉委屈,還十分拘謹(jǐn)害怕。
九皇子在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有姝已自動自地將糖葫蘆遞過去,一點兒也沒察覺到這樣做是何等膽大妄為。他看似與主子分別了六百多年,但在記憶中卻只是八-九月光景,長年培養(yǎng)出來的親密和默契,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消失。
九皇子接過糖葫蘆,半點也不嫌棄麥芽糖粘手。事實上,能為少年做些什么,哪怕是最微末的小事,他亦覺得十分滿足,就仿佛他前世虧欠了少年,今生必然要還一樣。
這二人理所當(dāng)然地互動,在旁人看來卻十分古怪且納罕。九皇子患有嚴(yán)重的潔癥,哪會幫陌生人拿糖串子?且還是快融化的,舔過無數(shù)回,沾滿唾液的糖串子。他對少年就那么喜歡?喜歡到不分彼此的程度?
薛望京盯著蹲在地上,為殿下脫鞋卷褲腿的少年,小聲道,“蒼寂兄(趙玉松的字),你這小堂弟什么來路?之前是否與殿下見過?便是一見如故,也不能‘故’到這種地步啊!”
別人或許有可能,但此事生在桀驁不群、乖僻邪謬的九殿下-身上,實在是不可想象。這其中必定還有什么淵源。
趙玉松也被突如其來的異變弄得十分不快。他本想讓有姝知難而退,順便拿住他一個笑柄,哪料九皇子見了他竟似蜜蜂見了花朵,一反常態(tài)地往上黏。有姝沒與九皇子相處過,可能感受不深,他們這些跟隨九皇子十多年的老人卻只覺眼界大開,不可置信。
“我也不知其中內(nèi)情。”他搖搖手中的玉骨香扇,雖極力掩飾,目中依然流露出幾分陰沉。一旦有姝與九殿下關(guān)系變得深厚,他之前貶損有姝那些話必會成為九殿下心中的刺,欲拔之后快。故此,他不能讓二人繼續(xù)相處下去。
趙玉松一面收起骨扇,一面在腦海中思考對策,而有姝已輕輕-撩起主子褲腿,查看傷勢。
“怎會傷得這樣重?”不等有姝說話,薛望京已快步上前,語氣焦急。方才九殿下狠踹了幾腳,看著十分生龍活虎,他還以為他是裝的,哪料竟比預(yù)想要嚴(yán)重得多,不但燙紅一大-片,還起了幾個碩大的晶亮的水泡,別說摸一摸,看著都替他疼。
有姝也很意外,眉頭不知不覺皺成一團。在研究所的時候,他專門從事后勤工作,料理傷口這種事自然也是熟門熟路。不等大夫開腔,他已撩起袖子,徐徐說道,“燙出這樣大的水泡,必須用針戳一個小-洞,把積液放出來,這樣好得快。”
“誰,誰來戳?”大夫牙齒咯咯咯地顫上了。別說讓他拿針去戳九殿下,便是替殿下把把脈也會嚇丟魂兒。他有位師兄在太醫(yī)院當(dāng)值,聽說最難伺候的就是這位主兒,常常因為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就把太醫(yī)打得半死。
有姝奇怪地看他一眼,說道,“自然是我來戳,你去準(zhǔn)備燙傷膏,待會兒要抹的?!彼藕蛑髯恿?xí)慣了,便是過了六百多年,他還一時間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大包大攬地把活兒弄到自己身上。
大夫長出口氣,連忙去找燙傷膏。有姝則洗干凈雙手,又挑了一根長度合適的銀針放在燭火上炙烤。
趙玉松見他果然不肯放過這個拍馬屁的機會,心中便冷笑開了。倒是薛望京,對少年印象已大為改觀。少年眼眸中的擔(dān)憂與關(guān)切可不是隨意裝出來的,不但九殿下與他一見如故,他對九殿下的感情亦十分深厚。這兩人若果真是第一次見的話,那只能歸結(jié)為緣分。
緣分是個很玄奧的東西。
見少年欲親手替自己料理傷口,九殿下心中偎貼極了,莫說只被燙起幾個水泡,便是滿身皮肉燙掉一層,亦覺甘愿。他將傷腿擺放在矮凳上,柔聲道,“無礙,慢慢來?!?br/>
有姝點頭答應(yīng),蹲下-身看了看幾個水泡,擔(dān)憂道,“疼嗎?”
方才還一臉無所謂的九皇子立刻皺緊眉頭,“疼,一陣一陣的疼。”若說不疼,少年大約就不會擔(dān)憂自己。如此,還是叫他將自己放在心上為好。
主子不但表情脆弱,連語氣亦十分委屈,這番模樣,有姝還是第一次見。他一直以為主子是堅強剛毅的,是沉穩(wěn)精干的,也是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然而現(xiàn)在的他,卻像一個青澀少年,還不懂得掩飾情緒,更不懂得武裝自己。
不,是他想岔了,主子現(xiàn)在原本就是個青澀少年,他才十七歲,又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會做出這種反應(yīng)實屬平常。有姝覺得新鮮極了,連連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安慰道,“只要把積液放出來,再抹上藥,過個三四天就能好,不怕啊。不過你回去以后千萬別沾水,也不要把外面這層皮弄破,否則會炎的?!?br/>
他邊說邊輕輕吹拂水泡,無論動作還是語氣,都像在誘哄年幼無知的孩童。
這趙小公子未免也太單純了吧?怎么用逗弄京巴的語氣與一頭雄獅說話?也不怕被撕成碎片?此時此刻,薛望京對有姝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還沖面色陰沉的趙玉松豎起拇指,表示趙小公子的膽量乃京中第一。
他們?nèi)嫉戎诺钕嘛j,卻未料九殿下竟緩緩勾唇,眸光閃亮,仿佛十分愉悅。
“好,定不會沾水,也不會弄破這層皮?!彼谷贿€答應(yīng)了,語氣溫柔得一塌糊涂!
眾人皆驚,唯獨有姝毫無感覺,認(rèn)真仔細(xì)地去戳水泡,再用消過毒的棉花將溢出的積液輕輕擦干凈。九皇子舉起糖葫蘆,在少年原先舔過的地方舔-了幾口,又遲疑半晌方徐徐開口,“你多大了?”
“十六?!庇墟^也不抬。
“你之前在臨安府被人陷害的案子,現(xiàn)在了結(jié)了嗎?”
“了結(jié)了?!?br/>
“如何了結(jié)的?”九皇子眸光電閃,隱露殺意。
“不清楚,好像涉案幾人都被流放了吧?”有姝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仿佛在回憶。他沒打聽后續(xù),自然也就不知道諸人結(jié)局。
“竟然只是流放?”九皇子語氣加重,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很不滿意,暗暗在心里記了監(jiān)察御史一筆。前面鋪設(shè)的差不多了,他才徐徐引入正題,語氣中夾雜著微不可察的忐忑,“你能看見鬼魂,這事可是真的?其實……”
其實這世上的能人異士多了,不過見鬼而已,沒什么好稀奇的。我之前說你嘩眾取寵、心思齷齪,那是因為我道聽途說,偏聽偏信,這才對你印象惡劣。說到底,是我心胸狹隘了,理當(dāng)對你說聲抱歉。若你果真能見鬼,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做噩夢?我可以帶你去寺廟求高僧化解。你若感覺恐懼,也可住進(jìn)我的東宮,我乃天潢貴胄,邪崇定然不敢近身。我可以保護(hù)你免于任何傷害……
九皇子有許多話想說,卻只吐出兩個字就被少年急急打斷,“不是,當(dāng)然不是真的!那些事我不想再提。”
有姝抬頭,用微紅的眼睛快看了主子一眼,又急急垂下去。他差點忘了,主子對鬼神之說十分厭惡。見主子受傷,他竟又急昏了頭,焉知在場眾人,多得是想為主子分憂解難者。他身為一個異類,一個極其容易被忌憚的存在,便該遠(yuǎn)遠(yuǎn)避開,乖乖藏好,否則又會像上輩子那樣以徹底決裂而告終。
這樣想著,有姝不禁加快動作,白凈小-臉板了起來,眉頭皺得死緊,看上去十分拘謹(jǐn)嚴(yán)肅。
九皇子明顯感覺到少年散出來的疏離與戒備,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惱怒,這惱怒并非源于少年的無禮,而是自己先前的胡言亂語。他怎能在未見面的情況下去評判一個人?簡直愚不可及!
少年似乎對那件事很避諱,可見已把自己的胡話記在心中,這可怎么辦?九皇子次體會到手足無措,百口莫辯的滋味。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竟不敢隨意張口,就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又戳中少年肺管子。
于是他只能僵硬地轉(zhuǎn)移話題,希望時間長了,少年能慢慢消氣。他上下看了少年幾眼,柔聲道,“你喜歡戴花?”若尋常男子做這副打扮,他會倍感厭惡,然后讓侍衛(wèi)將對方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當(dāng)場扒掉,但少年穿著卻覺格外順眼。
大紅大紫的牡丹將他本就泛著瑩潤光澤的小-臉襯托得越神采奕奕,鬢邊一朵山茶,額心一枚寶石,非但不顯花哨,反而更彰顯出少年的朝氣蓬勃與秀麗無雙。他長了一副討喜的好相貌,還有一種令人凝目而望,心防松動的甜蜜氣質(zhì)。
便是讓九皇子對著這張臉看一輩子,也不會膩味。
有姝并不在意自己的奇裝異服,別人要笑便笑,隨他們?nèi)グ?。然而若出丑出到主子跟前,他的小心臟便有些受不了,羞怯,懊惱、后悔等情緒紛紛涌上來。他立刻摘掉鬢邊的山茶,面紅耳赤地道,“不,不喜歡。我娘非要我戴。”
少年臉頰緋紅,眸子濡-濕,看著比方才還要艷-麗,這副害羞的小模樣,亦比之前的冷漠疏離可愛千萬倍。九皇子心頭的陰云頃刻間消散,一把奪過幾欲被毀尸滅跡的山茶,插回他鬢邊,還認(rèn)真調(diào)整了角度,真心實意道,“你-娘很有眼光,這朵花十分襯你。有姝果然是個美人兒?!?br/>
我家有姝果然是個美人兒呢。曾經(jīng)熟悉萬分的調(diào)侃,與這句話奇異重合,令有姝表情恍惚了片刻。在他呆時,九皇子飛快伸出手,戳了戳少年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然后將指尖藏入袖中,輕輕碾磨。
手-感竟比想象中還好,今日能認(rèn)識有姝,便已不虛此行。
有姝被戳回魂,連忙垂頭,飛快處理傷口。他一再告誡自己主子身邊不需要能力詭譎的異類,這才慢慢變得心平氣和,將藥膏抹勻,又包扎好傷口,催促道,“好了,可以回宮了?!?br/>
九皇子眉頭一皺,反駁道,“回宮?回什么宮?本王剛從宮里出來。走,去街上逛逛?!?br/>
這才認(rèn)識多久便要分開?時間太過匆匆,他接受不了。莫說只燙起幾個水泡,便是摔斷了腿,他也要與少年待到宮中下鑰才回轉(zhuǎn)。不,最好明日就奏請父皇,讓他準(zhǔn)許自己在宮外建府,如此就能日日與少年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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