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四十千
皇帝本就身體不適,這下更為煩躁,厲聲詰問,“外面在鬧什么?不年不節(jié)竟擅自鳴鐘,該當何罪?”
蕭貴妃捂著耳朵,表情也很不虞。
一名太監(jiān)走進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啟稟皇上,這是七王爺那邊開祭了,太后娘娘讓奴才們鳴鐘百響?!?br/>
皇帝駕崩鳴鐘三萬響,親王薨逝鳴鐘千響,太后只讓鳴百響,已極為克制。皇帝露出尷尬的表情,顯然已忘了自己還有一個被毒死的兒子,且這日就要舉行喪禮。
蕭貴妃表情沉痛,心內(nèi)卻極為得意,直道死得好。
想起亡故的七皇子,又想起昏迷中的太子,皇帝對始作俑者恨入骨髓,強撐病體道,“來人,替朕更衣。朕要給皇兒上一炷香。還有,傳令下去,讓禁衛(wèi)軍將三皇子押至靈堂跪拜皇兒,祭典結(jié)束后立刻賜鴆酒一杯!”
蕭貴妃面上不顯,喜悅的情緒已在心間蔓延。兩人互相攙扶著來到靈堂,就見太后和誠貴妃跪在靈前焚香燒紙,一群和尚坐在殿外的空地念經(jīng)。聞聽“皇上駕到”的通稟聲,兩人一動不動,可見心中多有怨恨。
此事太過蹊蹺,竟未徹查就定了三皇子的死罪。若真要深究起來,三皇子實在沒必要毒殺父皇兄弟。他被放逐十年,根基淺薄,便是該死的人全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他上-位,倒不如去了荊州慢慢謀劃布局,反而更為從容。
是以,太后壓根不相信三皇子是兇手,也不相信太子中毒昏迷,卻又礙于皇帝體弱,不好與之強辯。待喪禮結(jié)束,她必要查個水落石出,至于三皇子,卻是顧不得了。
靈堂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香灰味兒,熏得皇帝直咳嗽。他走到堂前拿了三炷香,正準備點燃,幾名侍衛(wèi)將五花大綁的三皇子押進來,隨之一同入內(nèi)的還有三名面貌模糊的太監(jiān),其中兩人體格極為壯碩,下顎還帶著青色的胡渣,竟無一人感到古怪。
“孽畜,給朕跪下!”皇帝雙眼充-血。
侍衛(wèi)立即將三皇子摁跪在靈前。夾在兩名高壯太監(jiān)中的小太監(jiān)目中噴火,剛踏前一步,卻被同伴扯了回去。與此同時,外面?zhèn)鱽磬诹恋耐ǚA聲,朝中大臣已6續(xù)趕到宣德殿,正等著祭拜靈位。
“宣。”皇帝艱難的抬了抬手。
這一下,不僅小太監(jiān)跳腳,兩個高壯太監(jiān)也朝懷里的匕摸去,直想一刀砍了這狗皇帝。讓主子在文武大臣面前下跪伏誅,這是連死也不肯全他一分臉面?。∮羞@樣的父親真不如沒有!
姬長夜卻早已習(xí)慣。他面無表情地跪在冰冷地板上,看似頹靡,實則內(nèi)心并無波瀾,且正相反,他甚至還有一些心不在焉,瞳仁望著虛空,苦思有姝能躲到哪兒去。昨日,三人走后,他不惜動用潛伏在禁衛(wèi)軍中的人馬去尋找少年,便是將他打暈也要送往安全的地方。然而在來宣德殿的路上,他卻收到確切消息,跟蹤有姝的人竟似撞了鬼,在一個小-胡同里繞了一夜方才脫困。
這一耽誤,也不知他又跑到哪兒去了。劫天牢,就他那小身板,恐連大刀都提不起。思及此,姬長夜皺緊眉頭,露出憂容。
眾位大臣6續(xù)進殿,并不敢抬頭看跪在靈前的三王爺,反倒是守在殿外的禁衛(wèi)軍,暗暗摸了摸刀柄,目中泄-出殺氣。今日皇帝、大臣、宮妃俱在,是個動手的好時機。
夾在阿大、阿二中間的小太監(jiān)也瞪圓眼睛,豎起眉毛,表情兇惡。他抬頭看向房梁,并攏食指與中指,在自己脖子上劃拉了一下,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蜷縮在房梁上的一團黑影不禁抖了抖,瀉-出幾絲陰風(fēng)。陰風(fēng)吹動白幡和燭火,令病重的皇帝感覺極其不適。他重新拿起香燭,一面點燃一面虛弱道,“你七弟素來待你不薄,你一走十年,唯獨他記著你,定要朕接你回來。卻沒想到,你這畜牲竟恩將仇報,殘殺血親。今日,朕便一杯鴆酒送你上路,也好叫皇兒九泉之下有個伴兒?!?br/>
這便是在眾臣面前定了自己死罪?果然是本王的好父親。姬長夜聞聽此言,嘴角略微一勾,竟是笑了。
幾位宗室親王、清流砥柱,忍不住皺緊眉頭,神色隱現(xiàn)不滿?;实巯騺砗浚晃犊v容蕭貴妃一系,如今還做出冤殺嫡子的昏聵之事。這大明皇朝從□□時的強盛到現(xiàn)在的衰微,若再傳給暴戾恣睢的太子,恐怕唯有亡國一途。這可該如何是好?
然而那些太子的擁躉卻都大感快意,紛紛在心里盤算自己的從龍之功。由此可見,太子究竟有沒有中毒昏迷,還能不能清醒過來,并無一人感到懷疑。這偌大的朝堂,竟只有皇帝一人看不清局勢,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不愿深究。
皇帝一開口,小太監(jiān)本就瞪圓的眼睛越鼓出眼眶,沖梁上頻頻揮手。然而奇怪的是,他動作如此之大,卻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待皇帝將三炷香插入銅爐,房梁上的黑影終于有了動作。她盤旋而下,頃刻間籠罩住整個宣德殿,并掀起陣陣陰風(fēng)。幾乎在一瞬間,被陽光和燭火照得亮亮堂堂的大殿就陷入黑暗,且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吟語和尖嘯從四面八方傳來,仿若修羅場。
“這,這是怎么了?”皇帝臉色青白,身形搖晃。攙扶他的蕭貴妃尖叫一聲,急忙往他懷里鉆。
眾位大臣也都倉皇四顧,面露恐懼。
陰風(fēng)形成一個個漩渦,將人的衣冠拋飛,又把所有的窗戶盡數(shù)鎖死。“砰砰砰”的關(guān)窗聲接連傳來,仿若驚雷,越令大家兩股戰(zhàn)戰(zhàn),膽裂魂飛。這,這仿佛是鬧鬼了?
剛思及此,便見靈堂上的牌位一陣晃動,然后重重倒伏在案臺上。眾人的心臟也隨之一顫,有那膽小的已經(jīng)癱軟在地,無法動彈了。
姬長夜從未見過如此神異之事,卻也并不覺得如何恐懼。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他不敢說自己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但七皇子之死,的的確確與他無關(guān),便是要還魂報仇,也找不到他頭上。
他抬眸,朝蕭貴妃看去,果見對方面容慘白,唇色紫,捂著胸口仿佛隨時會嚇暈過去,待要去看太后和誠貴妃的反應(yīng),卻被一只小手捂住眼睛,又有一張小-嘴噴著溫?zé)岬臍庀⒃谒叺驼Z,“有我在,主子別怕。會沒事的,過一會兒咱們就能回家了?!?br/>
“有姝?”姬長夜先是震驚,復(fù)又焦急如焚。這種時候,他怎么入的宮?怎么在重重守衛(wèi)之下進的宣德殿?他不要命了嗎?阿大、阿二呢,難道不在他身邊保護?
姬長夜立刻扯開眼前的手掌,回頭看去,就見有姝穿著艷紅的太監(jiān)袍服,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此時此刻,他想揪住少年大罵一頓,又想抱住他痛哭一場,更想將他攆到天邊去。
“你……真是胡鬧!”話到嘴邊,卻盡數(shù)變成無奈的嘆息。
因被施了障眼法,只要有姝不開腔,便是站在熟人面前,對方也認不出。他唯恐主子害怕,這才撲到主子背上安慰,且還誘哄道,“別怕別怕,這事兒跟咱們無關(guān),只看著就好?!?br/>
大臣們已經(jīng)開始砸窗砸門,但看似沒上栓,按理來說輕輕一推就能推開的門窗卻像銅墻鐵壁,便是椅子砸爛了,大刀砍鈍了,也沒能撬開哪怕一條縫隙。此等異狀,不用說,定是鬧鬼了!
“和尚呢?念經(jīng)啊!快些念經(jīng)!”皇帝扯著嗓子嘶吼,一面要護蕭貴妃,一面要護太后和誠貴妃,本就煞白的臉龐已經(jīng)變成青色,在搖曳燭火的映照下更顯狼狽。
和尚們也嚇蒙了,拿起棒子敲了好幾下才現(xiàn)木魚根本不出聲音。在做法事時,若木魚不能敲響,則代表亡魂不愿轉(zhuǎn)世,便是念再多的經(jīng)文也白搭。他們只能雙手合十,無奈的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在最初的恐懼過后,反倒是誠貴妃最先恢復(fù)鎮(zhèn)定,她茫然四顧,含淚喊道,“皇兒,是你嗎皇兒?你來見母妃了?你可有冤屈要訴?你說出來,母妃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為你討個公道!”誰說她軟弱可欺?誰說她萬事只求太后?為母則強,若能叫皇兒瞑目,她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殿內(nèi)陰風(fēng)瞬間平息,影影綽綽的黑霧也都盡皆散去,靈臺上本已熄滅的蠟燭無火自燃,出的卻是青色的幽光,越將宣德殿渲染成幽冥鬼域。
眾位大臣齊齊出驚呼,暗忖內(nèi)里果然有冤情,七皇子這是回來報仇了!有人逐漸冷靜下來且暗松口氣,有人則瑟瑟抖、汗流浹背,其中又以蕭貴妃最是膽寒,竟失禁了。
從房梁上垂落的白幡無風(fēng)自動,且緩緩出現(xiàn)一行血字,“帶姬永昌前來見本王!”
一顯靈就直言要見太子,害死七王爺?shù)膬词质钦l已不言而喻。眾位大臣自然門清,皇帝卻顫巍巍開口,“皇兒,一命還一命,你要報仇直接找姬長夜,緣何要見你兄長。他也命在旦夕,經(jīng)不起折騰?!?br/>
白幡上又現(xiàn)一行血字:昏君無道,奸佞縱行,罪業(yè)不消,天誅地滅!
這是明晃晃地指責(zé)皇帝昏聵,為奸佞所惑方才致他枉死。他這次回來是代天行-事,要誅滅昏君與奸佞。
嚯,竟連父親也不放過,這得多大的怨氣?眾臣再次嘩然,皇帝則氣得連連吐血。
有姝早已將主子扯到角落,一面輕拍他脊背,一面低語,“你看,我早說了不關(guān)咱們的事?!?br/>
“的確與咱們無關(guān),但你是如何進宮的,待回去后定要給我個交代!”姬長夜將少年緊緊抱入懷中,又解開衣袍將他嚴嚴實實裹好,生怕陰風(fēng)侵擾了他。
有姝連忙把臉埋入主子懷里,不敢再多言。馭鬼之事,他絕不會告訴對方,因為他害怕他的恐懼和疏離。
堂上,皇帝和蕭貴妃又是驚怒又是恐懼,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太后也很糾結(jié),孫子要殺兒子,她不知該向著誰,只能保持沉默。反倒是誠貴妃十分硬氣,揮袖斥道,“還愣著作何?趕緊把姬永昌帶過來!”
同樣被關(guān)在殿內(nèi)的一列禁衛(wèi)軍露出遲疑的神色,領(lǐng)頭那人不著痕跡地看向荊州王,得了對方示意才拱手領(lǐng)命。
也怪了,他們剛走到門前,死活也打不開的殿門竟吱吱嘎嘎地敞開,讓他們順利通行。有幾個怕死的大臣趁機混在隊尾,腳剛跨出門檻就被一團黑霧裹成繭狀,狠狠扯回來,撞在柱子上時還噴出一口鮮血,形容十分凄慘。
這一招殺雞儆猴令眾人立馬歇了逃出去的心思,看來七王爺想當著眾位大臣的面與太子對質(zhì)。都說公理斗不過強權(quán),但如今公理掌握在亡魂手中,誰敢濫用強權(quán)?誰又敢行使強權(quán)?若果真無視七王爺?shù)脑V求,沒準兒下一刻就會魂歸天外,到了黃泉還得再受他一遍折磨。
活人終究斗不過死人!眾位大臣抹掉額頭的冷汗,俱已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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