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陸判
虎威軍常年駐守西北,喝的是寒風,吃的是黃沙,穿的是冷鐵,睡得是木板,可說歷經磨難。尤其淳帝為了奢侈享受,還連年克扣他們軍餉,以至于營里的兄弟們凍死、餓死無數。進京勤王的糧草是他們攢了好幾年才攢下的,平日里不敢浪費一粒米,自然也就更看不慣淳帝的所作所為。
這一下,不僅劉傳山火了,另幾名副將也目露寒光,正想走過去教訓教訓這狗皇帝,卻見將軍大步而來,手里拿著一柄帶血的匕首,模樣十分可怕。眾人紛紛讓路,心道將軍這是要親自動手啊!
孟長夜確實很想把淳帝吊起來抽一頓,但到了近前,一看見他那張漂亮的臉蛋,就怎么也下不了手。娘的!打了他等于打了狗崽兒,等狗崽兒醒了不也得跟著捱痛?
他一面暗罵一面接過常順手里的碗,粗-魯地舀了一大口粥往淳帝嘴里灌。淳帝見他拿著匕首,還當他要捅自己,卻又見他什么都沒干,甚至連罵一聲也無,只是來喂粥,心下不免放松很多。
之前已經說了,淳帝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無論被教訓多少次都不受教,一旦發(fā)現你性子軟了,他立刻就會蹬鼻子上臉。隱隱發(fā)覺虎威將軍對自己多有縱容,他也就放肆起來,含了一口粥吐到對方臉上,高聲喊叫,“我說了我不吃豬食!我要喝碧粳粥!”
孟長夜抹掉滿臉粥水,表情十分平靜地看向劉溫,“什么是碧粳粥?”
“碧粳粥是用碧粳米熬成的粥。”劉溫徐徐道,“碧粳米原產河北玉田,乃貢品,粒細長,微帶綠色,炊時有異香撲鼻。有詩贊云:‘泉溲色發(fā)蘭苕綠,飯熟香起蓮瓣紅。人識昆侖在天上,青精不與下方同?!梢娺@碧粳米熬成的粥是何等美味?!?br/>
孟長夜頷首,忽然把一碗粥潑在淳帝臉上,怒罵道,“老子們在西北打仗,餓得快死的時候連同伴的尸體都吃過,你他娘的在京里奢侈享受,魚肉百姓,是不是很痛快?你還想喝碧粳粥,老子讓你喝個夠!”話落擺手,讓士兵把水桶提過來,一瓢接一瓢地潑過去。打又不能打,罵又不受教,便只能用這種方法震懾。
此時已臨近隆冬,天氣十分寒冷,這水雖然煮沸過,帶著溫度,但稍過片刻就結成了冰渣子,反而比直接潑冷水更難受。淳帝只淋了幾瓢就鬼哭狼嚎起來,哭了小片刻竟昏死過去。這也怪不得他,十六年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把他養(yǎng)成了溫室里的花朵,在旁人看來澆幾瓢水不過是最輕微的懲罰,對他而言不啻于暴風驟雨。
一群將士傻眼了,嘖嘖感嘆道,“這就暈了?也太他娘的經不起折騰了!”難怪將軍不動拳頭,憑將軍那力道,想必一指頭過去就把他戳死了。
眾人搖頭散去,唯獨劉溫湊到將軍身邊,目光灼灼地盯著昏迷不醒的人,“將軍,等會兒看看是哪個淳帝醒過來。”
“淳帝是淳帝,狗崽兒是狗崽兒,你別混為一談。”孟長夜皺眉。
“狗崽兒?您給他取的綽號?”劉溫噴笑,指著地上五花大綁,渾身濕透的人,“真想看看您這么叫的時候,他是什么表情。”
“滾一邊兒去!”孟長夜踹他一腳,末了指著常順,“你過來替他換身干凈衣服?!鞭D念一想不對啊,淳帝的身體也是狗崽兒的身體,讓這死太監(jiān)換衣服,不是把狗崽兒也看光了?不行!
“你也滾一邊兒去,本座自己來。雅文﹎8 ﹏ w·w·w`.-y=a·w-e=n·8`.-c-o·m”他轟走常順,把少年抱到一處隱秘的地方清洗干凈,本想好好把-玩他細嫩的指尖和小巧的雙足,見他皮膚泛白才意識到天氣太冷了,不大合適,連忙找出自己的干凈衣服匆匆給他套上。
把人抱到篝火邊取暖,原想攬進懷里圈入臂彎,又唯恐醒過來的還是該死的狗皇帝,孟長夜只得忍痛把人放在地上,蓋了一條薄毯,然后拿起一只剝了皮的兔子烤制。劉溫坐在另一側,手里拿著藏寶圖翻來覆去地看,顯然被難住了。他們這支隊伍能闖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全軍將士都是粗人,沒讀過幾天書,出謀劃策的事全靠軍師一個。所幸劉溫腦子夠用,這才沒把大伙兒帶進坑里。
他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嘆息道,“將軍,您其實挺聰明的,于武藝上一點就通,為何不愛習字兒呢?您若是肯多讀點書,屬下也能輕松許多。您看這張藏寶圖,只有您一個找出路線,屬下看見的卻是一團亂麻?!?br/>
“讀什么書,老子最不耐煩讀書習字兒,尤其是那毛筆,一捏就斷,還弄得滿手墨汁,好些天洗不掉!”孟長夜擰眉思忖片刻,搖頭道,“我找出來的路線也有問題。過了這條山溝,前面就再沒有道兒了,若是按照地圖標注的方向走,得直接跳下斷崖,摔個稀爛?!?br/>
“那就用繩子慢慢吊下去,總歸得按地圖走,除非這圖是假的?!闭f到此處,劉溫掃了淳帝一眼,目光頗為不善。
恰在此時,有姝緩緩醒過來,先是覺得遍體生寒,復又覺得肚腹空空,又冷又餓極其難受。他掀開薄毯,見主子就坐在身邊,連忙偎過去,拉開他一只手臂環(huán)住自己肩膀,一面往他懷里鉆一面呢喃,“好冷,好餓!”他記得自己睡著了,此時天色已晚,部隊駐營,也就并不覺得奇怪。
孟長夜僵坐不動,定定看他半晌才放松下來,自然而然地抱緊,又把薄毯扯過來將他嚴嚴實實裹好,柔聲道,“餓了先喝碗粥墊墊肚子,烤肉很快就好。”話落沖一名士兵招手。
士兵立刻端了一碗粥過來,表情憤憤。他實在搞不明白,方才還對淳帝厭惡不已的將軍,怎么轉眼就把人抱住了?雖然有大胡子遮面,但他眼里的溫柔卻不容錯認。淳帝更為可惡,竟不知廉恥地主動往將軍懷里鉆,怎么澆幾瓢水就把人澆成了軟骨頭不成?不對,淳帝的骨頭本來就不硬。
不說士兵們紛紛側目,便是跟隨將軍最久的幾員副將也猜不透他是怎么個章程。說好了寶藏得手就把人宰了,看這樣子卻又不像。更令他們感到驚奇的是,方才喝了幾口粥就要死要活的淳帝,現在竟咕咚咕咚喝得暢快,那他之前鬧什么?欠揍?
孟長夜怕他喝得太快弄臟衣領,一只手托著他下巴,溫聲叮囑,“慢點喝,喝完了還有?!本o接著又問,“這粥好喝嗎?”
有姝搖頭,“算不得好喝,但也算不得難喝。我還吃過比這更難吃的東西。”話落撫了撫喉嚨,遲疑道,“或許是我自己的問題。明明是熬爛的粥水,我竟覺得十分刮嚨,可能是睡太久的緣故?!?br/>
但沉睡之時又是誰在用這具身體呢?有姝隱隱約約有了猜想,試圖動用精神力查探,卻發(fā)現精神力消失了,蕩然無存!他心中驚駭,面上卻未曾表露,所幸紫薇帝氣與功德金光正在四肢百骸里流淌,這才給了他一點安全感。
精神力究竟去了哪兒?他按-揉胸口,若有所思。
孟長夜與劉溫相互對視,同樣心有所感。淳帝之前撒潑打滾的模樣可不是作假,而少年醒來之后平靜淡然的態(tài)度亦不似裝樣,這兩人越看越不像是同一個。
“這粥是用粗糧熬的,你自是喝不慣。等找到寶藏,我讓人給你熬碧粳粥。”孟長夜現學現賣。
只聽噗通一聲響,原是一名副將把自己的獵物掉進了火里。他實在是太震驚了,以至于手腳略有些發(fā)抖。方才因為淳帝浪費糧食而把人整個半死的是誰?怎么轉瞬就變臉了?眼前這個主動提出給淳帝熬碧粳粥的人肯定不是他家將軍!莫非哪個孤魂野鬼占了將軍的身體?
其余人等也都膛目結舌,要么懷疑自己聽岔了,要么懷疑將軍被人掉包了。唯獨劉溫深知內情,不免嘆了一口氣。對淳帝那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對這個狗崽兒卻柔腸百結,無微不至,將軍顯然已被蠱惑了。
有姝沉睡的時候感知不到外界,也就不知道主子的態(tài)度大有問題,反而理所當然地點頭,“好,不過偶爾喝一頓便罷,不要頓頓喝,太浪費了。咱們的錢要拿來建設城邦,安撫民眾,招兵買馬。內有萬民歸心,外有強兵御侮,方算是大局初定?!?br/>
孟長夜被他一句“咱們”給說得心懷大暢,越發(fā)肯定狗崽兒是狗崽兒,淳帝是淳帝。瞧狗崽兒這一字字一句句全是為自己考慮,言語間已自然而然地與自己綁為一體,這份熟稔與默契是斷然裝不出來的。他愿意相信他,當然,即使上當了也無所謂,命他裝一輩子也就是了。
劉溫本有八-九分懷疑,現在卻淡了三四分,蓋因這番話絕不是淳帝那不學無術的蠢貨說得出來的。想當年他高中狀元的時候曾在瓊林宴上見過淳帝一面,六歲的孩童,又生在皇室,早該學四書五經了,淳帝卻斗大的字兒不識一個,指著榜眼“丁一”的名字問這怎么念?
可憐先皇本想讓他誦讀三甲名諱,好在臣工們跟前露露臉,不想卻出了一個大丑。復又有一年祭天,已經登基為帝的他拿著禱文站在臺上,一時吭吭哧哧,一時抓耳撓腮,竟半天也不開腔,一名宦官上前去問才知禱文上的字兒他竟一個都不認識,惹得天下大嘩。
似這樣的草包,又怎會有方才那番見地?沒準兒他還真不是裝的。思及此,劉溫將手里的藏寶圖遞過去,試探道,“姬有姝,這地圖是真是假?我怎么覺得咱們走的路線不對呢?”
“急什么,吃完了再看。”孟長夜把烤好的兔肉切成片,灑了鹽巴用葉子包著,塞進有姝手里。
“尋寶要緊,邊吃邊看不耽誤?!庇墟鹆艘粔K肉,嗷嗚幾口吃進嘴里,又怕膈著喉嚨,細細咀嚼起來。他接過地圖查看,心里卻忖道:原來這輩子我叫姬有姝,竟然奪了主子的姓氏。
孟長夜見他雙頰鼓鼓囊囊,雙-唇油光發(fā)亮,還不時伸出舌頭舔嘴角,朗聲笑道,“吃東西的時候更像狗崽兒了?!?br/>
當了好幾年狗崽子的有姝連忙垂頭撓耳朵,掩飾自己尷尬的表情。但主子愛怎么叫就怎么叫,他也沒表示反對,咽下兔肉后沉吟道,“你們確實走錯了。真正的地圖不是上面的路線,而是下面的云水紋。不,更確切地說,應該把兩者合二為一才能找到正確的地點?!?br/>
“你說什么?”劉溫心下大駭。這張地圖足有三尺長,裝裱得像一幅畫,上面是山川、河流、道路,下面則是打底用的云水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色彩紛雜,實在看不出任何異狀。
劉溫奪過地圖看了又看,反把自己弄得頭暈眼花。其余副將冷笑道,“你他娘的別胡言亂語!下面這些亂麻一樣的東西是地圖?你指一條路線出來給咱們看看!若是指不出,信不信咱們宰了你?”
“他已經是本座的人了,要死要活都由本座決定,你們說話當心點?!泵祥L夜扔掉手里的兔肉,滿臉戾氣。
嚯,竟連這蠢鈍不堪又殘暴不仁的狗皇帝都下得去嘴,將軍您口味未免太重了吧?眾人皆驚,對上他鋒利如刀的視線卻又不敢開腔,只得狠狠瞪了狗皇帝幾眼。
有姝雖然不痛不癢,但為了刷主子的好感度,便往他懷里鉆了鉆,額頭抵在他肩膀上輕輕撞幾下。這副模樣像極了窩在主人懷里撒嬌的狗崽兒,令孟長夜心軟如泥。他重重捋了一把少年的頭發(fā),沉聲道,“別怕,有什么話只管說,有我罩著你?!?br/>
劉溫終于認輸了,把圖退回去,請教道,“姬有姝,你給我指點指點,我著實看不透這張圖。”
“這是一張三維立體圖,需要用特殊的技法才能堪破?!币妱貜埧?,他連忙擺手,“不要問我什么是三維立體圖,以你的學識,我就算解釋了你也不會明白?!?br/>
這話說得委實倨傲,但配上他淡然的表情竟無端令人折服。劉溫心中驚疑,越發(fā)覺得眼前這人神秘莫測,與淳帝那傻蛋簡直毫不沾邊兒。而且從他的言行舉止中不難看出他對自己的學識相當自信,倘若讓他裝瘋賣傻,以至于弄得國破家亡,對他而言應當是奇恥大辱,不能生受。
胡思亂想間,少年已舉起畫,又把自己的食指擺在他鼻尖前,吩咐道,“目光散開,越過我的手指看后面的云水紋,專注一些,慢慢來?!?br/>
劉溫不知不覺成了斗雞眼,惹得有姝低笑,“說了不要看我手指,越過去看畫?!?br/>
孟長夜卻盯著他腮邊的梨渦久久不放,目光極為灼亮。其余副將見他煞有介事,在好奇心地驅使下也湊了過來,凝目細看。哎呀媽呀,頭暈!不過片刻,已有幾個人捂著眼睛躺倒,另幾個已肯定這張圖是假的,大伙兒都被狗皇帝騙了!
當劉傳山抽-出佩刀,準備發(fā)難時,劉溫卻驚叫道,“看,看見了!這張圖竟浮出來了!怎會?”他伸出指尖一摸,分明是平的,然而看在眼里卻實實在在是凸的,且形狀像一條山脈。
“這是盤龍山?!敝髯由弦皇涝唤y(tǒng)天下,有姝自然見過完整的山河圖,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地形。他把上圖重疊在下圖中,取了一根未燃盡的木棍,把正確的路線用箭頭一一標注,說道,“這樣再看,路線與地形是不是吻合了?”
“對對對,吻合了!老天爺,這張圖究竟是誰畫的?竟巧奪天工到這種程度!”劉溫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嘖嘖稱奇,“若非得了你指點,便是叫我對著這張圖琢磨一輩子,也琢磨不出啥東西!將軍,您也看看!”
孟長夜一臉的與有榮焉,接過圖略看片刻,也發(fā)現端倪,然后交給眾位屬下。其余幾人都是大老粗,又加上天色昏暗,篝火搖曳,竟看了好幾個時辰也沒結果,但又不敢懷疑將軍與軍師的判斷,只得等到明早天亮再說。
在他們不斷哀嚎揉眼的空隙,劉溫低不可聞地道,“姬老弟,你這具身體里似乎住著兩個人啊,你自己沒感覺嗎?”
果然如此!有姝反射性地去看主子,見對方略微點頭,手里的木棍就掉了下去。一體雙魂?究竟是哪個缺德鬼干的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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