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御書房的御案前方擺放了一張黑漆描金的圈椅, 鳳陽公主此時正屏氣凝神的坐著。
距離她左手邊約莫一丈處擺放著多寶格,圣上正立在旁邊,饒有興致的拿過其上一把玉石鑲嵌的順刀左右看著。
“聽說太子府上那良娣, 近來到你府上走動的還挺勤?”
聞言,鳳陽略動了下身體,斟酌回道:“的確自打上個月起,林良娣就頻頻至我府上拜訪。圣上也知, 如今我這雙身子其實也不便頻頻見客, 此事我也與太子言明了, 可太子意思, 是想讓我且再忍忍, 多勸導(dǎo)下那林良娣……我這便也推脫不得?!?br/>
圣上就挑了眉, 往鳳陽的方向掃了眼。
“她都去跟你聊什么了, 跟朕說道說道?!?br/>
鳳陽卻驚得握著扶手撐起身子, 滿臉不安的跪了下來。
“恕臣妹, 不敢說?!?br/>
她局促的聲音一落, 就聽的刷的聲, 是多寶格前那刀身出鞘的聲響。
“有何不敢說, 虧你還是堂堂一朝公主,連個做過官妓的良娣都不如。信不信她就算到朕跟前, 依舊能不怕死的侃侃而談?!?br/>
圣上拂悅道:“她膽子肥的很, 是什么都敢說。如今不過是良娣,就敢如此放肆, 若日后成了宮妃,豈不更是什么都敢做?!?br/>
鳳陽沒敢吱聲,圣上瞥她一眼:“你起來坐著罷?!?br/>
她就壓著呼吸起了身,略微笨重的扶著肚子小心坐下。
圣上拿刀身拍了拍木架, 掌心貼著刀刃擦了下,而后似有滿意的點點頭。
“鳳陽啊,你要理解,從前那些皆是情勢所迫,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br/>
乍然聽得這話,鳳陽只覺寒毛都豎了起來,倉促又想起來跪下。
圣上揮手:“你坐著,坐著回話?!?br/>
鳳陽心驚膽顫的坐那,雙手下意識的扶著肚子,幾乎將這話在腦中過了數(shù)十遍,方謹慎的開口回道:“臣妹惶恐,從前種種,皆是過眼云煙,如今我所思所想,也不過是往后的日子。況且如今我這富貴自在的日子,比之從前囿于宮廷一隅,不知好過多少倍,這些都是圣上賜下的,臣妹只會心中感念?!?br/>
圣上頗為欣慰的點點頭,嘆道:“你能理解就好。放心,朕愧欠你的,會加倍的都補償給你?!?br/>
鳳陽忙謝過,又道:“圣上也不必總記掛從前。所謂有得有失,魚與熊掌不兼得的道理,臣妹還是懂得?!?br/>
圣上似有感慨的長吁短嘆了會,而后看向她,突然道:“鳳陽啊,朕如今有難處,你可愿意為朕分憂?。俊?br/>
此話入耳,鳳陽心頭當即打了個突,有幾分預(yù)感了。
她強自鎮(zhèn)定的問:“不知圣上是為何事而擾?只要鳳陽能做到的,定會義不容辭?!?br/>
圣上將刀身重新入了刀鞘,然后朝她走來,面色沉重的將那順刀交到了她的手里。
鳳陽手忙腳亂的剛接過那柄順刀,就聽圣上鄭重開口道:“朕恨那林良娣已久,望皇妹就替朕除了這禍害罷?!?br/>
鳳陽僵硬著臉,一時間忘了反應(yīng)。
圣上指指拿刀,而后抬手做出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等到你們二人獨處時候,你就趁機拔了刀,一刀抹了她脖子,一了百了?!?br/>
鳳陽雙手捧著刀,面上一片呆滯。
圣上見她呆若木雞的模樣,卻撫掌大笑了起來。
“朕與你說笑的,你還當真了不成。”
鳳陽僵硬的扯了扯唇,也不知這會該說些什么。
心中卻始終是警惕的,她這堂兄心思難猜,她不知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不過,朕著實見她礙眼,若不除了,便如那胸中塊壘一般,確是不快?!?br/>
鳳陽這會回過神來,聞言思量了番,就斟酌道:“其實她沒根基,沒后路的,倒也就浮萍似的,不足為懼。要說有些隱患……也不過是怕她后來,會有依仗?!?br/>
圣上似有詫異的哦了聲,看著她催促著繼續(xù)說。
鳳陽一時間倒語塞了。其實她話點到這,是個明白人也都能聽出其中深意。以她這堂兄的深沉心思,她不信他不明白。
縱是心里如何想,她也只能硬著頭皮點明:“女子的仰仗,除了名分,也就是子嗣了?!?br/>
圣上恍然大悟的頷首,而后負手在殿內(nèi)踱步。
片刻后他突然停下,猛一拍手,贊道:“你這想法好啊?!?br/>
說著看也沒看那僵在座上的鳳陽,直接朝殿門外喊道:“王壽,王壽啊,你進來下?!?br/>
王壽推開殿門,悄無聲息的邁著小步進來。
每次鳳陽公主進宮見駕時,圣上都會打發(fā)他出去,盡量不讓他晃在她的跟前。
“來,把東西給朕。”
王壽幾乎立刻就掏出了袖中的瓷瓶,恭謹?shù)某蔬f過去。
鳳陽余光瞥見,呼吸幾乎滯住,結(jié)合之前圣上所言,她大概猜得到是何物。
瞧來竟是早就備好的。
倒也真讓那林良娣給猜測到了。
圣上拿過瓷瓶后,就揮手讓王壽退下。
鳳陽不著痕跡的忙收回了目光。
“鳳陽,此事就拜托你了?!笔ド蠈⒋善窟f給她,道:“你莫要擔心太子,有朕在,保證你無虞?!?br/>
鳳陽握著瓷瓶,當著圣上的面,她難掩緊張:“可是臣妹從未做過這般的事……不知圣上,可否派個信得過的得力人過來幫襯?”
聞言,圣上皺眉捋了捋須,沉吟道:“不妥,太子心細如發(fā),若堂而皇之的從宮里頭派人出去,會失了周密,難免被他察覺一二。此事,你便多擔待些吧?!?br/>
見那鳳陽似猶有遲疑的模樣,他便保證道:“若此事能成,朕定會給那未出世的外甥封王,世襲罔替?!?br/>
下朝之后,晉滁聽聞鳳陽被召進宮見駕,頓時面色沉凝。
他當即令人驅(qū)車去了公主府,一直候在花廳,直待鳳陽公主從宮里回來。
鳳陽涂著丹蔻的手挑開車簾,不著痕跡的朝停在她府上漆黑描金的馬車,那熟悉的制式自然出自東宮。
她朝外伸出手來,便有那貼身伺候的嬤嬤小心過來扶她,將她攙扶下馬車。
此時太子已聞訊走出花廳,朝她的方向直直看來。
回來的這一路上,鳳陽已經(jīng)從紛亂的情緒中掙脫出來,最終做出了選擇。
花廳內(nèi),太子與鳳陽兩人對坐。
直待桌面上的茶壺見了底,他方重重放下手里的空杯。
“給她?!?br/>
室內(nèi)不知沉寂了多久,終于響起了一道不辨情緒的冷聲。
鳳陽詫異的望過去。
晉滁掌心摩挲著裝藥的瓷瓶,面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回頭我令田喜將藥,給姑母送來?!?br/>
臨走前,他看向鳳陽:“姑母放心,宮里能給的,孤照樣能給。”
鳳陽看著太子離去的方向,許久未收回眼。
此回她選擇向太子投誠,這是她幾番掙扎后做出的決定。
一則,她本就是太子陣營,冒然改換大旗,太過冒險。至于圣上承諾那些,只要新朝一日不換太子,那些所謂錦繡前程,便是那空中閣樓。
二則……她伸手摸向了腹部,緩緩撫著。
那林良娣到底是深閨嬌養(yǎng)大的,大概未想過更陰險的一環(huán)。
現(xiàn)在對她下手,也不過是令太子對宮里怒恨一時,成不了傷筋動骨之勢。宮里勢必是容不下她的,倒還不如助她有了孕……去母留子之時,方真正是他們父子反目之際。
太子府內(nèi),王太醫(yī)將藥丸倒在一顆在手里捏著,觀其色澤,嗅其味道,又掰開來分析其成分。
最后面色沉重的給出太子答案:“確是虎狼之藥?!?br/>
太子沒有多說什么,拿過那瓷瓶在掌心里攥過一會,就揮手令田喜帶著那王太醫(yī)下去配藥。
田喜見太子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不免心里不安,在退出殿的時候忍不住往殿內(nèi)偷看了眼。卻見太子背對著殿門的方向立著,昏暗的光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顯得格外孤清。
夜里,林苑披了件衣裳坐在書桌前,提筆在紙上不時書寫著。
冬夜的靜謐在室內(nèi)流轉(zhuǎn),唯余那落筆的沙沙聲,輕微的自筆端徐徐傳來。
直到有人從外推門而入。
殿門吱嘎聲響起的同時,倒灌的寒風也隨之刮了進來,夾雜著些許的酒氣。
再一聲響,兩扇沉重的殿門被人從外闔上,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往內(nèi)室趨近的腳步聲。
懸掛門邊的厚氈簾揭起,他就見到伏案書寫的那人,左手邊壓著半翻開的書籍,右手邊摞了一小疊寫好的紙張。
此時她專心致志的做著自己的事情,聞聲亦不回頭,書寫的節(jié)奏絲毫不間斷。燭光將她打在她白皙姣美的面龐上,似落了暖色。
他在門邊目光沉沉的立過一瞬,而后抬手去解襟扣,邊解邊朝她的方向而去。
至她身后往那案上掃過一眼,小楷工整秀麗,似是摘寫著些藥方,以及些配藥心得。
腦中再次回蕩起鳳陽吐露她所求之事。
闔下眸的同時,他伸手過去抓了她的筆,而后一把投擲出去。那筆尖尚蘸著墨汁的筆宛如利箭,徑直穿透了窗紗,半斜的掛著,朝書案上緩慢滴答著濃墨。
林苑出神的時候,他就俯身抄過她腿彎,不由分說的將她抱起,直接大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揮落了那金鉤攏著的床帳,他將她壓在了榻間。
林苑剛偏過臉去,卻冷不丁被人掐了下巴掰正了臉龐,而后他灼燙的唇就印了過來,不容她閃避分毫。
急促,壓抑,又窒息。
他壓著情緒,她亦如是。
沒有交心的男女之歡,也不過只是欲望的釋放。
這一夜,他品出孤寂的滋味,饒是人在懷里,可他卻只覺心中空的發(fā)冷。
翌日,上朝前晉滁往那安靜的內(nèi)室望了眼,而后給田喜打了個眼色。
田喜輕著手腳隨著他們太子到了殿外。
“事情安排妥了?”
“妥了。”田喜道:“奴才剛令人將王太醫(yī)悄悄送到鳳陽公主府上,也將殿下的口信也帶到了,想鳳陽公主定會妥善安排的?!?br/>
晉滁淡淡頷首。他不完全信那鳳陽,另外派人過去,也是以防屆時那藥被偷梁換柱。
最后往殿內(nèi)望了眼,而后他沉下眸光,大步流星的往馬車方向而去。
公主府內(nèi),鳳陽推了那放藥的瓷瓶到對面,最后又問她一回:“你可真想好了?這藥一入口,日后可就再沒后悔的余地了。”
鳳陽也是在提醒她,一旦藥入口,便是日后她后悔了想要懷上太子的子嗣,那也是無力回天了。
沒有子嗣的女人,會在太子后院處于什么境地,可想而知。
往后的日子這般長,她就能保證日后不會轉(zhuǎn)變主意,不會想在太子后院里謀得一席之地?
林苑沒有猶豫的接過那瓷瓶,拔掉了軟塞。
“孩子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犧牲品。至少,在我這里是這般看待的?!?br/>
鳳陽怔住。
林苑看向她:“公主能做出這般的選擇,不也正因為與我有著同樣的想法,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做了犧牲品?!?br/>
這話是暗指鳳陽做出這個選擇,也是不甘端慧皇太子白白被細繩,存著幾分給他報仇的心思。
鳳陽扼住自己想要往屏風的方向看的沖動。
屏風后頭藏著太子遣來盯梢的人,大概是防止她偷梁換柱。這里她們二人交談的話,而后也會一字不漏的悉數(shù)傳入太子耳中。
林苑捻起那藥丸,先聞了下味道。大概分辨出有蕓苔子,紅浮萍,紅花等幾味藥,皆是避孕的寒涼之藥。
雖不知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那藥,可這藥的成分,倒有三分可信。
鳳陽見她吃下那藥,就移開了目光。
“公主會如愿的。”
林苑飲下茶水后,突然出聲對她道了句。
不明不白的一句讓鳳陽心頭一突,沒等她試探的反問過去,卻見對方掏出疊放整齊的幾張紙來,朝她遞來。
“這是我從醫(yī)書中整理出來的,覺得對公主應(yīng)有些用處?!?br/>
鳳陽不解的接過。
她展開來,本是隨意的一看,待見了其上詳細的記載了有關(guān)婦人生產(chǎn)時候的應(yīng)對策略,譬如說大出血時應(yīng)如何應(yīng)對,若屆時胎位不正時該如何應(yīng)對等,不免微微坐直了身體。
“其上記載可都是真?”
“皆是摘抄自醫(yī)書,許多是不流于世的孤本?!绷衷返溃骸爱吘箾]有實踐過,我亦不知上面應(yīng)對之策可否管用。公主可以召集御醫(yī)及有經(jīng)驗的產(chǎn)婆,詢問下他們的建議?!?br/>
鳳陽的目光從手上的紙張移向?qū)Ψ降拿嫔稀?br/>
對方面上的情緒未顯露太多,可眉眼間卻是磊落的。
鳳陽移開目光,笑道:“林良娣有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