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月上中天, 清輝照在寒山峰頂冰雪上，連綿山巒間, 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靜，有人在寢室入睡，有人在靜室打坐冥想。
    藏?zé)艋鹩奈ⅲ兹绽锶巳何跞恋难輨ζ嚎湛帐幨帯Ｉ搅著B獸回巢休憩，風(fēng)聲水聲愈顯聲勢浩大。輪值的弟子手提燈籠，在各處山道上巡邏, 遠(yuǎn)望像山間一只只螢火蟲飄飛。這是最尋常不過的寒山夜晚。
    就在這樣的夜里, 重璧峰迎來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門的抱劍童子, 名叫小圓。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 路上卻被重璧峰一群頑劣弟子攔下, 圍著他揉臉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緊事，讓我見重璧峰主。”
    “呦呵，小圓來啦！”
    “你能有什么急事呀？過來給師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師兄給你捏捏肩！”
    小圓不像長春峰的小槐膽小怕生, 但也不禁打趣，此時擺脫不得, 急惱得漲紅了臉。忽然他像看見救星, 大喊：“張師兄來了！”
    嬉鬧的弟子立刻停下，讓出一條通路，乖乖問好：“張師兄好。”
    張溯源嚴(yán)肅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來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實(shí)認(rèn)錯, 作鳥獸狀散去。
    小道童急道：“張師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見峰主！”
    張溯源笑笑：“這個時候，峰主正在靜室研習(xí)字畫，按規(guī)矩旁人不得打擾。你有什么事，先與我說說。”
    道童心慌氣急，說得顛三倒四。張溯源耐心聽了，好不容易才聽懂：“你說掌門真人下午就去了靜思谷，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小圓忐忑道：“對！以前道尊傳掌門敘話，最長不過一個時辰，我有點(diǎn)擔(dān)心。”
    張溯源親身經(jīng)歷過秘境大比變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輕重，趕忙報(bào)知自家?guī)煾浮６罔捣逯髡诎盖靶蕾p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圖，恢弘大氣，墨跡半干，張溯源趁他來不及收拾，悄悄掃了一眼圖下落款，居然是“霽霄真人”。
    一盞茶之后，整座寒山從睡夢中驚醒。除過掌門真人、紫煙峰主不在，重璧、流嵐、岳闕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長老，帶領(lǐng)著各自弟子，浩浩蕩蕩地齊聚靜思谷“一線天”前。
    以往主峰集會也沒有這般陣仗。千余人按劍以待，年輕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腦海中閃過許多猜測。年歲稍長的長老，感知到山谷中空靈寂滅的劍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舊立新那夜，同樣心情緊張。
    重璧峰主運(yùn)足真元，朗聲道：“深夜來訪，多有叨擾，還請道尊一見——”
    明月耀耀，夜風(fēng)蕭蕭，他的聲音在空谷間回蕩。
    他話音剛落，突然拔劍喝道：“小心，散開！”
    面前山石轟然崩裂，眾人疾退四散。如無數(shù)道爆破符同時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開，兩側(cè)山林像下了一場隕石雨。
    煙塵之后，眾人才看清眼前場景，“一線天”不存在了。
    霽霄成圣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線天，直到今夜，這條進(jìn)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開。
    山谷深處，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來。”
    山谷燈火通明。眾人列陣整齊，小心翼翼進(jìn)入谷中，許多年輕弟子第一次來，不適應(yīng)寂靜到死寂的空氣，愈走愈緊張。
    ……
    寒門城，亨通聚源。
    錢譽(yù)之身披單薄外袍，坐在書案前翻書，虞綺疏的魂燈點(diǎn)在桌案一角，安穩(wěn)燃燒著。
    有人睡覺前，喜歡抄經(jīng)安神，或看些詩文曲集幫助入眠。錢譽(yù)之臨睡前，只喜歡看賬本，他翻閱一筆筆進(jìn)賬，便如讀過道經(jīng)一般，內(nèi)心安然寧靜、無憂無怖，一覺到天亮。
    時間漸漸流逝，他合上賬冊站起身，準(zhǔn)備就寢。這樣寧靜的夜，萬籟俱寂，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錢譽(yù)之走了兩步，似有所覺，回身只見案前魂燈之火搖曳明滅，如狂風(fēng)中羸弱野草。
    他瞇眼凝視，面色驟變，飛速穿衣：“不妙！”
    錢譽(yù)之飛奔下樓，奔至庭院，召來飛行法器，突然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大管事提燈疾行而來，身后跟著一群典當(dāng)行護(hù)院、伙計(jì)。管事見他長發(fā)披散，神色急躁，不由驚道：“真人，出什么事？”
    錢譽(yù)之：“我劍呢？”
    大管事還沒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錢譽(yù)之只好又問了一遍：“我劍呢？”這次不是問管事。
    深院寂寂，無人應(yīng)答。一眾護(hù)院伙計(jì)面面相覷。片刻后，六十余丈之外，地下倉庫方向傳來轟轟悶響，如滾滾雷鳴。
    大管事悚然反應(yīng)過來，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經(jīng)遲了。悶雷聲中，一道流光沖破倉庫，見墻穿墻，見門破門。
    倉庫破壁，院墻坍塌，煙塵直沖天際，籠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風(fēng)而來，殺進(jìn)庭院，眾人倉皇奔走。流光猛然減速，顯出長劍模樣，穩(wěn)穩(wěn)懸停在錢譽(yù)之面前。
    錢譽(yù)之單手抄起劍，臨走前囑咐：“這么重要的東西，以后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誹，您上次挑燈擦劍，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過須臾，整條街巷、半座寒門城被“轟轟雷聲”驚醒，街坊四鄰睡眼惺忪地推開窗戶，探頭望著“亨通聚源”坍塌的后院、天際飛掠的劍光，議論紛紛。
    劍光如流星，直沖寒山。
    眾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輕管事小聲道：“錢真人，竟然是個劍修。”
    大管事點(diǎn)頭。許多年前，錢譽(yù)之還是個御劍而行、白衣翻飛的翩翩少年，與數(shù)錢不搭邊。
    又一人問：“這么晚了，錢真人要去干什么？”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確定答道：“要賬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開張，重璧峰主來店里拿東西從來只記帳，不付錢，難道錢真人終于忍不過，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賬了？
    ……
    長春峰。
    春風(fēng)不似平日溫暖，池塘下暗潮涌動，“初空無涯”漸漸蘇醒。水域震顫，滄海橫流，三蛟一邊盤旋上游，躲避鋒芒，一邊拖著悠長緩慢的調(diào)子聊天。從前它們談天時，虞綺疏站在池塘邊，只見三尾“錦鯉”吐水泡打轉(zhuǎn)。月影照清波，魚戲蓮葉間，一派寧和安逸。
    現(xiàn)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間，聽著陣陣蛟吟，頭腦眩暈，雙耳發(fā)麻，如遭受重錘敲擊。
    三蛟問：“他在干嘛，是不是在和劍說話？”
    二蛟幸災(zāi)樂禍：“那柄劍脾氣不好，現(xiàn)在剛醒來，兇得很，肯定一劍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們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貨！他是霽霄的師弟！他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霽霄回來，砍死我們給他陪葬？”想到此處，巨蛟身軀微微顫抖。
    三蛟立刻轉(zhuǎn)笑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還想化龍！霽霄說，只要我們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幫我們化龍飛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這三條蛟，原本是西海深淵呼風(fēng)喚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專以海底鯨鯊、海上漁民為食，不懂吐納天地靈氣之法，不似蜃獸懶散而遲鈍，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無力飛升，世上也早已沒有龍了，只有海底的龍珠、古書的記載、三界流傳的故事，證明此界曾經(jīng)有蛟化龍。
    它們被霽霄收服、或者說打服之后，便將化龍的希望寄托在“人間無敵”、最有可能飛升的霽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還能怎么辦？那柄劍可不講道理！”
    三條蛟性情不同，卻有一個共識——霽霄最講道理，霽霄的劍最不講道理。既然初空無涯醒來，必定是寒山有難。虞綺疏這倒霉小子修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無涯何等威力，劍身溢散的劍氣，就能將他徹底絞碎，變成一灘模糊血肉。
    二蛟：“我們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龍！”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說得好，你把妖丹借他護(hù)體！”
    二蛟抬爪附和：“對！”
    三蛟抬爪也指不到自己：“對……不對，為什么是我？！”
    海底，虞綺疏對初空無涯傳音：“你想出來嗎？我來幫你！”
    三條蛟看見他竟然敢握劍柄，齊齊眼前一黑。
    初空無涯一寸寸拔出泥沙，劍身雪亮，光華大放。海域水壓驟增，虞綺疏只覺水流中夾著道道利刃，要將他活生生割裂。他握緊劍柄不松手，視野一片模糊，渾不知自己已七竅流血，只隱約看見面前一道金光閃過。緊接著，一陣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肺腑。
    大蛟看著三蛟，對二蛟說：“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這小子萬一死了，霽霄可不能怪我們！”
    三蛟哭嚎：“是我盡力了！”
    今夜原本月色晴朗，不知何時，狂風(fēng)大作，烏云蔽月。長春峰地動山搖。
    一泓海水形成水龍卷，自小池塘沖天而起，池邊樹木、房屋瞬間碎裂，被高高拋上天空。
    旋渦中心，一柄劍如朝陽破云，冉冉升起，劍身滴水不沾，光彩照得長春峰如臨白晝。
    若定睛細(xì)看，劍柄處，赫然掛著一個生死不知的人。
    虞綺疏像一條死狗，耳畔水聲轟鳴，他緊緊扒著初空無涯：“劍兄，初兄，你冷靜點(diǎn)，你要去哪？！”
    長劍飛向夜空，劃過一道絢麗弧線，如果遠(yuǎn)看，會以為有人御劍而行，境界高妙。
    ……
    瀚海秘境中，孟雪里一行人已經(jīng)看到中央城建筑的起伏輪廓。
    霽霄說：“我信。”
    孟雪里見他表情認(rèn)真，不像安慰自己，感激道：“停云，謝謝你。”
    雀先明正在和荊荻小隊(duì)吹牛聊天，突然一回頭，看見兩人相視而笑，便跑回孟雪里身邊：“你倆聊什么呢？”
    孟雪里：“聊霽霄可能沒死。”
    雀先明以為他開玩笑：“我看你瘋魔了！”
    他悄悄對孟雪里傳音：“來跟兄弟交個底，你喜歡霽霄，還是喜歡這位肖停云。你到底喜歡老的，還是小的？”
    孟雪里真的很想打他：“我喜歡你個頭！”
    中央城不算一座城。秘境中心，山河拱衛(wèi)間一片平原，平原中坐落著廢棄的宮殿群。建筑也不是卯榫結(jié)構(gòu)的木制，而是切割大塊堅(jiān)硬白石料，堆砌、雕刻而成的殿宇。經(jīng)過許多年風(fēng)沙侵蝕、打斗毀壞，依稀可辨認(rèn)宮殿、花園、長廊復(fù)道、天井廣場等等建筑模樣。
    傳說除了地上，地下還有一座宮殿。蜃獸就在地宮中吐息，但霽霄以外，沒有人親眼見過蜃獸。
    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時見過，他此時摸摸中央城高聳的石柱，就想到腳下還藏著一只，霽霄養(yǎng)的‘別的妖’。
    孟雪里傳音問徒弟：“停云你說，是蜃獸住的地宮金碧輝煌，還是咱們長春峰風(fēng)景秀美？要是讓你選，你住哪兒？”
    霽霄完全不明白這種問題由何而來，一臉莫名其妙，又怕答不好惹小道侶生氣：“我肯定跟你住啊……”
    孟雪里心氣平和，不冒酸水了。他想，也對，如果霽霄讓蜃獸住的更好，霽霄的兒子肯定跟它，不跟我。
    荊荻小隊(duì)第一次進(jìn)入中央城，雀先明雖然多年游蕩人間，也是第一次來秘境，看見石刻建筑，尚有幾分好奇心，忘了再打趣和徒弟“眉目傳情”的孟雪里。
    宋淺意翻出地圖：“這是天井，中央城最偏僻的建筑，沒什么人。我們要往主建筑群那邊走，才能遇到其他參賽者。”孟雪里出發(fā)前指了指地圖，選在此處，她其實(shí)不明白為什么來天井。
    六根石柱高高聳立，圍城一座開闊、平坦的圓形廣場。石柱表面、廣場地磚上，細(xì)密的刻度已看不清，依稀留下幾道印痕。
    雀先明問：“這天井干什么用的？”
    眾人面面相覷，又圍著一根石柱打量，孟雪里：“我也不知道。”
    荊荻：“管他呢。這附近沒人，咱就去前面看看！”
    霽霄答：“用來看天。記錄日影、月影、星光的偏移。”
    孟雪里吹捧徒弟：“你懂得真多。”
    荊荻：“……”
    宋淺意：“據(jù)說整座秘境，是上古時候某個大能開辟的小世界洞府，大能飛升之后，留下這塊無主空間碎片，在界外之地游移……原來是個愛看星星的大能。”
    徐三山：“我覺得只有咱們隊(duì)會研究這玩意兒。”
    孟雪里對徒弟道：“你看，霽霄選此地做大比場地，實(shí)在用心良苦。有大能飛升，證明飛升不是夢。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會記得這件事。埋下一顆種子，就有生根發(fā)芽的可能。只要后來者相信可以飛升，不管人族妖族，終有飛升的一天。”
    雀先明也聽見了，小聲嘟囔：“說得還挺玄乎。我看霽霄就是挖個糞坑，你也能吹出朵花！”
    孟雪里兇神惡煞地怒瞪他。雀先明做了個捂嘴的動作。
    劉敬手里撥弄陣盤：“孟長老，咱們現(xiàn)在往哪去？西邊、東邊都有人的氣息。”
    孟雪里問：“你會布擴(kuò)音陣吧？”
    劉敬拍胸脯保證：“當(dāng)然，最簡單的基礎(chǔ)陣式，閉著眼睛也能布。這地方正適合擴(kuò)音陣。”
    擴(kuò)音陣沒有殺傷力，只是擴(kuò)大聲音傳播范圍，修行者運(yùn)足真元講話，聲音可遠(yuǎn)遠(yuǎn)傳開，如果再加一道擴(kuò)音陣，則傳得更遠(yuǎn)、更清晰。
    宋淺意懷疑道：“真的？你確定你行？不行也不丟人……”
    陣符師大怒：“剛才我解不開師父的絕靈陣，是技不如人沒錯！這次你點(diǎn)一炷香，一炷香之內(nèi)擴(kuò)音陣不成，我就一頭磕死在石柱上！變成秘境里的孤魂野鬼！”
    荊荻趕忙阻攔：“太狠了，沒必要，您這樣沒必要。”
    鄭沐：“阿彌陀佛，息怒啊。”
    宋淺意沒理他們：“孟長老要擴(kuò)音陣做什么？”
    孟雪里：“我想和大家聊聊。我想整個秘境都聽到我的聲音。”
    荊荻一時震驚，心想他是不是被巨大壓力逼瘋了：“如果所有人，包括寧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敵人，都聽見你在這里，你就成了活靶子。”
    宋淺意：“孟長老想要告訴其他參賽者，這次秘境有陰謀，讓他們找到還能用的傳送陣，速速離開，然后咱們也趕緊轉(zhuǎn)移地點(diǎn)！咱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秘境，又在秘境哪個地方，用擴(kuò)音陣比較快。”
    孟雪里問：“我直接這樣說，如果你正在秘境爭排名，突然聽到這話，你相信嗎？”
    宋淺意想了想，很不情愿地承認(rèn)：“我沒親眼見到的話，肯定不信。還會以為你設(shè)了圈套，誑我退賽，我就偏不能走。能留到大比后期，不是自恃本領(lǐng)高強(qiáng)，就是自信又傲氣……唉，總有人愿意相信吧，能勸走一個是一個？”
    孟雪里：“所以我要換一種說法。”
    他簡單講了講想法，眾人聽罷再次沉默。
    宋淺意：“……太冒險(xiǎn)了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荊荻：“我不同意！”
    徐三山、鄭沐、劉敬對視幾眼，沒有說話。
    雀先明：“我隨便吧。”
    孟雪里眼巴巴看著肖停云。
    霽霄：“我同意。”
    霽霄對孟雪里的縱容，并非毫無底線，如果孟雪里欲行惡事，他一定會阻攔。但這種不算出格的小打小鬧，他還是希望小道侶開心就好。
    孟雪里：“只有你理解我，相信我，你真好。”
    荊荻其實(shí)已經(jīng)想通，知道自己與孟雪里基本沒有可能，但看著孟雪里對待肖停云態(tài)度親切，還是一陣陣氣悶：“我也同意了！”
    孟雪里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向劉敬：“布陣吧。”
    荊荻為了排解郁悶，真的點(diǎn)了一柱香。
    半柱香之后，劉敬陣勢已成：“孟長老，聲音覆蓋半個秘境沒問題，至于能不能到達(dá)整個秘境，就看你真元凝練程度了。”
    孟雪里腳踩擴(kuò)音陣，站在天井中心，手握“光陰百代”。
    秘境中夜幕漸沉，六根石柱陰影斜長。漫天璀璨星光落在孟雪里身上。
    霽霄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覺得他胡鬧起來也好看。
    孟雪里深吸一口氣：“大家好啊！”
    荊荻小隊(duì)捂住耳朵。
    孟雪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家……好。”
    他說：“聽到我的聲音不要驚慌。我，孟雪里，霽霄道侶，長春峰現(xiàn)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與你們說話——”
    ……
    瀚海秘境上空，云層之上，明月之下。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紅色云船，依然停在原處，像星河中一抹燦爛紅云。
    船上眾人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生活，不知道胡肆什么時候愿意回天湖大境，也沒人再問，只當(dāng)從天湖搬到瀚海上空看風(fēng)景。
    但今夜不一樣，春水、秋光進(jìn)門時，看見胡肆終于推開花窗。
    他立在窗邊，長發(fā)披垂。銀色月光勾勒出他頎長身形，如世外仙人，俯瞰瀚海蕓蕓眾生。
    境主手中提著一只空鳥籠。鳥籠金光閃爍，精致漂亮。
    秋光問：“境主，秘境有什么事嗎？”
    胡肆笑笑：“哪有什么新鮮事。”
    春水夸贊道：“這籠子真好看。”
    胡肆回身，順手將鳥籠掛在窗前：“我自己做的，挺結(jié)實(shí)。”
    秋光奇道：“境主，您想養(yǎng)鳥呀？”
    胡肆點(diǎn)頭：“是要養(yǎng)。”
    秋光喜道：“您要養(yǎng)什么鳥，我去幫您捉來？”
    胡肆笑了笑，卻搖頭：“鳥不能捉，捉來的養(yǎng)不長久。要它自己飛進(jìn)來才好。”
    春水掩嘴笑道：“什么鳥愿意自己飛進(jìn)籠子？”
    胡肆：“傻鳥。”
    “哈哈！傻鳥！”
    “只聽過守株待兔，境主要守籠待鳥啦！”
    兩位姬妾與四位侍女都被逗樂了，寢殿里響起銀鈴般的笑聲。眾女笑鬧作一團(tuán)，忽聽胡肆悠悠開口，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沒人聽懂，笑聲一時靜下。
    胡肆說：“快了，再等等。”
    春水去點(diǎn)香爐，秋光示意眾侍女退下。寢室安靜后，兩位寵姬行至榻邊，服侍胡肆寬衣。
    胡肆擺擺手，兩人不敢上前，局促地站著。
    胡肆笑道：“來，坐，我給你倆講個故事。”
    秋光放心地笑起來：“今夜境主興致好，又要講故事了。”
    胡肆緩緩道：“我小時候有一個朋友。今天就講他的故事。”
    春水、秋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心情放松。她們知道這時的胡肆最隨和，幾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yīng)。寢殿香煙裊裊，紗幔重重，靡艷而安逸。
    胡肆道：“我這位朋友，出生于大陸北方凡人小國，一戶富庶之家。他從小好學(xué)，喜歡看書，也喜歡看志怪話本，牛鬼蛇神、山鬼狐仙之流。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案前挑燈翻書，忽然聽見院中窸窸窣窣的響動，好像落進(jìn)什么龐然大物。他心里害怕又好奇，忍不住推開窗戶縫……你們猜猜，他看見了什么？”
    春水：“什么？”
    “一只大孔雀！”
    秋光：“怎么只是孔雀，不是狐美人。人間話本不是最愛寫書生撞狐仙、撞艷鬼。”
    胡肆道：“那孔雀竟然口吐人言，‘小孩，你別怕，我是天上的神仙’。”
    春水：“哈哈哈看來不是撞鬼，是撞妖了！”
    秋光奇道：“怎么是小孩？他多大？”
    胡肆：“七歲半。”
    春水笑道：“原來還是個小朋友，沒福氣撞上狐妖艷鬼。”
    胡肆：“對，小朋友見孔雀說人話，又驚又疑，嚇得趕忙關(guān)窗戶。等院子里徹底沒動靜了，他還蒙著被子不敢睡。天亮他出院去看，哪有什么孔雀，草叢里有一支孔雀羽毛，五彩斑斕，還閃著光！”
    春水道：“孔雀妖的翎羽，對小孩也是稀罕物了。”
    “第二天晚上，他還不敢睡，等到后半夜，那只孔雀又來了。孔雀問‘你叫什么名字’？”
    春水：“他答了嗎？”
    胡肆：“他當(dāng)然不敢答，可是孔雀每天都來，今天送他彩色羽毛，明天送他海底的龍珠、天上的星星。一個月之后，他將孔雀當(dāng)成好朋友。”
    秋光：“龍珠和星星？怎么可能？！”
    胡肆大笑：“不過是幾顆下品靈石、中品靈珠，會發(fā)光、會變色而已。但凡俗小國的孩子，沒甚見識，最好騙。動動腦子就知道，妖和人，怎么可能做朋友？”
    春水問：“然后呢？”
    “有一天晚上，漫天星河閃爍，孔雀說，我?guī)泔w上天，摘星星去！小孩大喜，騎在孔雀背后，隨風(fēng)飛起來。孔雀張開翅膀，飛過院墻，飛過城門，飛過山林，孔雀飛得好高。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一直飛，小孩好像做夢一樣……”
    秋光笑道：“真要去摘星星？”
    胡肆也笑：“孔雀將他放在城外山頂，告訴他這里距離星星最近，等自己上天摘了，再飛下來送給他。小孩說，我不要星星了，你別走，這里風(fēng)大，我一個人很害怕。孔雀說，怕什么，你手里拿著我的羽毛，只要對星星喊我名字，我就會出現(xiàn)，以前每天晚上，不都是這樣嗎？”
    秋光問：“那孔雀叫什么名字？”
    胡肆認(rèn)真想了想：“我忘了。”
    春光問：“孔雀妖去偷靈石了？那得快點(diǎn)回來，不然他留在小孩身上的妖法消散，小孩會凍死。”
    胡肆：“小孩在漆黑的山頂吹了一夜冷風(fēng)，喊孔雀名字無人應(yīng)答，最后喊啞了嗓子。黎明時被上山尋他的家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渾身凍僵，神志不清，回家后高熱不退，夢魘中胡言亂語，還是喊孔雀名字……”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
    秋光忍不住追問：“然后呢？”
    “然后死了。病死了。”胡肆說。
    春水怔怔道：“就這樣死了？那只孔雀去了哪兒？”
    胡肆道：“不知道。孔雀東南飛，一去不回了。”
    秋光撒嬌道，挽著胡肆的胳膊：“這故事不好，平白惹人傷心。境主，您改個結(jié)局吧。”
    胡肆：“那好吧，孩子沒死。從此不想考功名、做學(xué)問了，改志修仙問道。機(jī)緣巧合，長大后成了修行者。終于知道孔雀不是神仙，是妖物。他捧在手心的發(fā)光星星，只是幾塊下品靈石。真正的星星遠(yuǎn)在九重天外，有時星辰墜落的碎屑，能將地面砸出巨坑，將一座城池毀滅……”
    不關(guān)星星的事，秋光想，這結(jié)局還是太敷衍：“那只孔雀呢？”
    胡肆搖頭：“孔雀沒了。故事結(jié)束了。”
    兩位寵姬心中嘀咕：這算什么，沒頭沒尾的。
    胡肆左擁右抱：“你們不滿意，想聽什么結(jié)局？”
    春光想了想：“我想故事里小孩長大后，一人一妖再相見。”
    胡肆問：“相見之后，能說什么？”
    秋光答：“問孔雀為什么要騙人……”
    胡肆：“孔雀是妖，騙你就騙你，可不跟你講道理。”
    春光單手托腮：“我覺得小孩有點(diǎn)可憐。”
    胡肆搖頭：“不可憐。這故事是我編的。”
    秋光纏著他胳膊抱怨：“境主怎么又騙我們！欺負(fù)人。”
    胡肆漫不經(jīng)心道：“因?yàn)槲蚁胝覀€理由養(yǎng)鳥。”
    ……
    瀚海秘境上空，從來不止一艘云船。明月湖歸清真人的云船也沒有離開，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青葉，懸停在云層上。紅船輕浮華麗，青船厚重莊嚴(yán)。
    青黑色云船深處的殿宇，掌門云虛子與歸清真人對坐。云虛子恭謹(jǐn)奉茶，這是自捕殺蜃獸失利后，歸清真人第一次命他煮茶，這說明對方終于有了飲茶的興致。
    那支捕殺蜃獸的隊(duì)伍，不是年輕一輩的新生天才，而是中生代已經(jīng)成長起來，小乘境的厲害修行者。
    可是蜃獸沒有死，他們卻死了。臨死之前傳回來的最后訊息，只有三個字：孔雀妖。
    云虛子得信罵道：“一群廢物！”
    歸清不語，捕網(wǎng)覆著他的神通，他可以細(xì)微感知。
    云虛子：“我再派人……”
    歸清搖頭：“不必。那只孔雀妖，是來救孟雪里的。妖的朋友，才會是妖。”
    云虛子恍然：“師叔英明，一早料到孟雪里不是人間之外的妖魔，就是奪舍重生的老鬼！誰能想到，霽霄道侶竟是一只妖！”
    他頓了頓，見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試探道：“那我們現(xiàn)在……”
    歸清寫了一封傳訊符，不知傳去何處。然后他什么也沒有做。云虛子心中忐忑不安，幾次欲言又止。
    歸清見狀，漠然道：“你心思不靜，這幾日不要煮茶了，糟蹋茶葉。”
    云虛子冷汗涔涔：“是，師叔。”
    歸清微笑起來：“臨大事必靜氣。越是千鈞之際，出劍越要手穩(wěn)。我看你還差點(diǎn)火候。”
    云虛子應(yīng)諾：“受教了。”
    直到今夜，他重新擺出茶具。琥珀色茶湯沏入杯盞，歸清飲罷微微蹙眉，卻什么也沒說。
    云虛子松了口氣，這說明對方依然不滿意喝到的茶，但是心情不錯，所以沒有責(zé)備自己。
    喝過茶，歸清取出一面八角琉璃銅鏡，鏡身厚重，不像女子的梳妝鏡。
    云虛子感受到鏡身有妖族氣息溢散，奇道：“敢問師叔，這是何物？”
    歸清悠悠道：“不管是妖是魔，披了人皮都很像人。肉身可以重塑，但神魂模樣做不得假。此鏡乃妖界神器，名作‘照影’，除了做攻擊之用外，還可以照見神魂之影。任它是妖是魔，一觀便知。有人、有妖，比我們更想孟雪里死。”
    云虛子驚奇地盯著鏡面：“上古妖王的‘照應(yīng)鏡’，竟然是真的！”
    歸清真人笑道：“你收好。”
    云虛子心中一喜，雙手捧鏡，裝入儲物袋，隨即拜倒：“謝師叔信任，弟子必不負(fù)期望！”
    歸清眼神微變，似笑非笑看著他：“收好之后，現(xiàn)在就將它送給泰珩。”
    云虛子面色驟白，強(qiáng)忍著維持語氣平靜：“如此神物，稀世難得，為什么要便宜泰珩那老匹夫？”
    歸清淡淡道：“有些事情，由寒山的人去做，比我們?nèi)プ龈谩Ｖ挥刑╃褡疃茫绾文茏屗廊サ撵V霄‘勾結(jié)妖物’。只憑孟雪里是妖，泰珩就能做出其他‘佐證’。”
    云虛子遲疑道：“別人會信嗎？”
    歸清笑道：“不必盡信。”
    云虛子明白了，只要有了爭議，霽霄就不再是世上最清正、最白壁無暇的人。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雖然是虛物，不像劍術(shù)、功法、修為落在實(shí)處，但它對于大門派、大世家，有名的修行者非常重要。
    云虛子仍不放心：“泰珩那老匹夫，做了那么多年縮頭烏龜，能活五百余壽數(shù)，全憑他畏首畏尾！我怕他不能成事，到了窮途末路之時，一口咬出我們！”
    他面上恭謹(jǐn)，心思電轉(zhuǎn)，歸清真人究竟從何得來這面“照影鏡”，如果從前就有，為什么直到今夜才拿出來。很有可能，是那天發(fā)過傳訊符之后，別人送給他的。妖的朋友是妖，能送妖界神器的，多半也是妖。或許這意味著，有一位大妖，要借人間修行界一灘渾水，風(fēng)云變化之時，殺死孟雪里，為此不惜送出“照影鏡”。
    但歸清失望地看著他：“就算泰珩不成事，又與我何干呢？”
    云虛子咬牙道：“師叔，弟子擔(dān)心他誣陷您勾結(jié)妖族，說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受您指使脅迫！”
    歸清笑了笑：“不必等他窮途末路反咬一口，我見機(jī)行事，倘若事不可為，就一劍殺了泰珩，維護(hù)明月湖和霽霄的名譽(yù)，順便幫寒山劍派清理門戶。不要愚蠢地以為，我們還是盟友。”
    云虛子低頭：“師叔教訓(xùn)的是，一切都在您掌控中。”
    作者有話要說：　　九千字 二更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