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從頭來過
那門最終還是合上了,燕鳶被擋在外頭,他跪坐在地,垂著頭,微不可聞道:“你不要我……我怎么活……”
月色漸華,北赤趕到時,殿外只余燕鳶一人,凄冷冷的。
出門前分明是叫仙娥精心打扮過的,不想才這么會兒的功夫,就完全變了樣,矜貴的銀袍上血和塵土混在一起,刻意染黑的長發(fā)弄得灰撲撲的,血從額頭上的傷口淌進(jìn)眼中,同別人不要的破敗人偶沒什么區(qū)別。
北赤走到他身邊,彎身扶他,沙啞道:“帝君,回去吧。”
燕鳶虛晃著站起,被北赤扶著下了臺階,他的魂沒隨著身體一同起來,怔愣愣的,走了幾步就栽倒下去,再沒起來。
“帝君!!”
當(dāng)夜東極殿又是一番大動干戈,數(shù)位醫(yī)仙忙里忙外,替燕鳶制藥、療傷,折騰到半夜才結(jié)束。
他醒著的時候沒有一刻不感到痛苦,昏迷不醒于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要是能自此長睡不醒便能永遠(yuǎn)解脫了,可惜曳靈不會讓他死,燕旌不會讓他死,醫(yī)仙殿的每位醫(yī)仙亦不會允許他就此隕落。
幾日后,燕鳶醒來時發(fā)覺眼睛竟能感覺到光了,雖還看不清東西,但已能隱隱看出個模糊的輪廓。
聽曳靈說,是燕旌從一位隱居在凡間的遠(yuǎn)古上神那里,求得了讓他缺失的五感逐漸復(fù)原的方法,一同帶回的,還有一小瓶據(jù)說喝下便能忘卻痛苦的湯藥。
至于修復(fù)帝星之法,卻是未能尋到。
逆天而行,怎可能會落得好下場,尋不到才是正常的,可身為人父,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兒在絕望中死去。燕旌回來交代了些事情,來不及同曳靈神君溫存,屁股還未坐熱便帶著心腹再次出發(fā)了。
尋不到修補(bǔ)帝星之法,燕鳶最多只剩百年,必須抓緊時間。
倒是燕鳶本人并不在意自己還有多少時日好活,他原嫌百年太少,眨眼就過完了,不能同玄龍在一起久些。如今卻嫌百年太長了,長到他清醒著的每息都像煎熬,他甚至不太樂意自己的眼睛恢復(fù)光明,他害怕見到玄龍同別的男人的在一起的模樣。
僅有的希望被大火燎成灰燼,風(fēng)一吹,就什么都沒有了。
燕鳶靜靜靠在床柱上,望著窗外的光發(fā)呆,他的視線還沒辦法聚焦得很好,顯得有些渙散,曳靈進(jìn)來的時候,他通過身形認(rèn)出了對方,就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誰來都是如此。
曳靈端著一只碧綠的玉茶碗款步而來,在床邊坐下,騰出一手,握住燕鳶置于被褥上冰涼的右手,垂眸嘆道。
“鳶兒,回頭吧。”
“莫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燕鳶的耳朵也能聽見一點(diǎn)點(diǎn)了,他模糊間聽到曳靈叫他回頭,可是他回不了頭了。
五萬年前從愛上玄龍的那刻起,他便沒法回頭了。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燕鳶不回話,曳靈也不逼他,抓著他的手繼續(xù)往下說:“阿執(zhí)雖在玄龍那里過得不錯,但他畢竟是隨你長大的,心中還是念著父皇,昨日見到我時紅著眼問了我好幾次,說想父皇,父皇為何還不來接他。我用你公務(wù)繁忙作借口搪塞了過去,可總用這樣的理由,終歸不妥的。”
“你就不想見見他嗎……”
聽曳靈這樣說著,燕鳶望著窗外的眼無聲紅了。他聽見孩子,是有觸動的。
只是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本就狼狽,若見到孩子再失了控,只會讓阿執(zhí)傷心難過。他同玄龍、同孩子,都是相見不如不見。
罷了,罷了。
“父君知你覺得虧欠,不惜毀掉自己,也要求得與玄龍百年相好,想盡力去彌補(bǔ)過錯。可玄龍如今既能與禍兒兩心相許,便代表他早已釋懷,你何不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你還年輕,待你父皇尋得修復(fù)帝星之法,你的壽命便能恢復(fù)到與天地齊長,往后難保不會再遇至愛。”
“鳶兒……聽父君的話,喝了藥,好好睡一覺,明日起來,便不會再痛了。”曳靈攤開燕鳶的手,將玉碗放到他手心。
玉茶碗中裝的便是那喝下就能忘卻痛苦的湯藥,不僅能忘卻痛苦,還會忘掉情愛,忘掉他與玄龍過去的一切,這藥的名字十分好聽,叫‘從頭來過’。
燕鳶無動于衷地將手抽回來,自嘲地笑道:“什么虧欠、彌補(bǔ)……都是孩兒意圖接近他,所尋的借口。我何曾有那般偉大,我向來是自私自利,做了再多事,不過是想同他在一起,想同他回到萬年前,回到萬年前我與他還相愛的時候,我就是貪圖他的愛。”
“可是他連憐憫都不舍得給我了……父君,我沒辦法從頭來過。”
“若要我忘記他,忘記他的姓名,忘記他的模樣,那孩兒寧愿現(xiàn)在就道隕身消……如此這般,也算從頭來過了吧。”
自燕鳶醒來起,曳靈便在勸他飲下這‘從頭來過’,次數(shù)加起來不下五回,回回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讓曳靈心如刀絞,雙目垂淚。
這‘從頭來過’必須得飲藥之人心甘情愿忘卻故人,喝下才能起效。否則不但無效,還會適得其反,使飲藥之人患上離魂癥,變得癡癡傻傻。
若非如此,曳靈真想施法將燕鳶弄暈,強(qiáng)行將藥喂進(jìn)去。待燕鳶一覺醒來,他便能得到一個同從前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神采飛揚(yáng)的孩兒。
可惜他不能。
“你就狠狠心,將藥喝了,明早起來一切便會好起來了,父君從未求過你什么,今日父君求你,留自己一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給自己留條活路。”
“鳶兒……”
曳靈素來要強(qiáng),燕鳶哪里聽得父君這樣低聲下氣地求自己,他是絕不能忘掉玄龍的,只能選擇做個不孝子,幸好曳靈腹中有子,膝下有乖孫兒,日后不至于寂寞。
父皇也會永遠(yuǎn)陪著他。
燕鳶撐著床躺下,背過身去,合上眼道:“父君不必說了,孩兒累了,您身子不便,無事便不用常來看孩兒了。”
“保重身體。”
曳靈不敢將他逼得太緊,吸了口氣,啞道:“好,你不愿喝‘從頭再來’,父君不逼你,可是療愈身體的靈藥你總要喝,你這般不吃不喝,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寢宮,父君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即便真打算就讓自己活這百年,起碼讓自己好過些吧。”
燕鳶睜著泛紅的眼望著墻:“……孩兒不是故意不吃,只是沒胃口。至于傷藥,反正治是如此,不治也是如此,不如不治。”
“父君不必?fù)?dān)心,孩兒身體雖大不如前,好歹是個神,不進(jìn)食,死不了的。”
曳靈拿他的執(zhí)拗毫無辦法,悲痛間忽覺小腹隱隱作痛,下意識將手中的玉碗放到床頭的春凳上,臉色蒼白地捂住腹部。
本就胎息不穩(wěn),情緒大起大落極容易動胎氣,曳靈不愿叫燕鳶看出破綻,忍著痛盡量放穩(wěn)語調(diào):
“那父君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傍晚會有人送膳食來,都是你愛吃的,多少用些,雖說神無需進(jìn)食亦不會死,可吃了對身體總是有好處,你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過幾日父君帶阿執(zhí)來看你。”
“父君知道你想他。”
“莫要讓阿執(zhí)看到你現(xiàn)在這般模樣,他若看到,會哭得很傷心的。”
燕鳶背對著曳靈沒回話。
曳靈腹痛難忍,不得不起身離開去尋醫(yī)仙,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隨手放在春凳上的那碗‘從頭來過’。
安靜下來的時候,愧疚加倍地折磨著燕鳶的內(nèi)心,連他自己都放棄自己了,父皇母后為何還不放棄?
燕旌和曳靈要是自此對他大失所望,徹底放棄他,再也不管他便好了。偏偏他們從未有一刻放棄過,為他勞碌奔波,拼搏著那一點(diǎn)幾乎不可能的希望。
那樣沉重的愛,讓燕鳶感到很痛苦,他根本就不配……他不配玄龍的愛,不配阿執(zhí)的信任,不配父皇母后的看重。
他死了才好,為什么不在那場天罰中死去……若他死了,便不會痛苦了,所有人都不會再有無謂的期待。
玄龍不該救他的。
他死了才好……
燕鳶確實(shí)乏了,他常感到很疲憊,這是生命將隕的征兆,不自覺將殘破的身體蜷縮起來,陷入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忽然傳來孩童稚嫩的喚聲,是阿執(zhí)在喊父皇。燕鳶恍惚地睜眼,發(fā)覺自己的眼睛能看清東西了,落日余暉照進(jìn)殿內(nèi),是許久未曾見過的美景。
“父皇……阿執(zhí)好想你呀……”
阿執(zhí)喚得悲傷,燕鳶心臟揪痛,掀開被子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著一襲白褻衣就往外走。
打開殿門,外頭的夕陽照得人渾身發(fā)暖,然而待燕鳶看清外頭景象,直感到手腳發(fā)冷,笑容僵在嘴角。
參天銀樹下,阿執(zhí)淚汪汪地?fù)溥M(jìn)燕禍珩懷里,被抱起后,親熱 地抱住燕禍珩的脖子,小狗似得蹭來蹭去,父皇父皇喚個不停。
玄龍則站在一旁,笑看著父子倆,神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燕鳶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就喚別人父皇了,怔怔走過去,道。
“阿泊……”
玄龍聽到聲音,轉(zhuǎn)過頭來,斂了笑容:“那日同你說過,莫要這般喚我。”
燕鳶局促站著,唇部發(fā)顫:“對不起……”
“對不起若有用,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玄龍低笑一聲,轉(zhuǎn)過頭同燕禍珩還有阿執(zhí)溫柔地說起話來。
三人商量著要下凡去玩,將燕鳶當(dāng)作隱形人似的,說走就走,燕鳶著急地張開手臂攔住他們?nèi)ヂ罚瑢ρ嗟滅駪阎械男∪藘盒χ鳒I道。
“阿執(zhí)……你怎能亂喚旁人父皇呢……我才是你父皇……”
阿執(zhí)抱著燕禍珩的脖子,怯生生地望著燕鳶,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他。
“阿執(zhí),我是父皇呀……你最愛纏著父皇給你買糖葫蘆吃的,父皇現(xiàn)在就帶你去凡間買,好不好?”燕鳶笑著去抱阿執(zhí),后者扭動小身子躲開了。
“你才不是阿執(zhí)的父皇呢……”
小人兒看向玄龍,小聲說:“娘親,這個人好奇怪呀,咱們快走吧,阿執(zhí)害怕。”
玄龍應(yīng)下,抬袖一揮三人便消失了。
燕鳶試圖用神力去探尋他們離開的方向,然而根本探不到,他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亂轉(zhuǎn),赤著腳向前追。
“別走,別走……”
“阿泊……阿執(zhí)……別走……”
無知無覺地跑進(jìn)一團(tuán)白霧中,一腳踩空,失重感令燕鳶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
原來是夢。
那夢真實(shí)得讓人心碎,他出了一身冷汗,喉嚨好似被火灼過,臉上還掛著淚。
透過窗隱隱能見到月色,此時已是深夜,燕鳶呆坐許久,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脫離……玄龍同燕禍珩在一起了,阿執(zhí)喚燕禍珩父親,似乎便沒什么奇怪的了。
待他死了,阿執(zhí)總要喚燕禍珩父親的。
心臟揪扯的痛令燕鳶止不住咳起來,他抹掉唇角的血,探出身在床頭的春凳上摸到慣用的茶碗,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入喉管,刺得渾身都痛起來。
待喝完了,才發(fā)覺茶碗的觸感有些不對,并未細(xì)想,放回春凳上,脫力地緩緩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