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將近，整個(gè)天界都在忙碌著籌備天帝的婚事，倒是燕鳶自己整日待在寢宮之中，分毫不操心。
    午后，織女送了婚服過來，是大紅的底色，繡著金線雕琢的祥云，整齊疊放在玉制托盤中。
    他這漫長的生命中，成過兩次婚，一次是五萬年前與心愛之人，一次是墜入凡塵錯(cuò)認(rèn)愛人，親手毀掉了自己的至愛。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最想要的還是那條從小便跟在他身后的笨龍，可惜他沒有福氣，說好要共度萬萬世，卻沒有做到，沒辦法牽著玄龍的手過完冗長的一生。
    他唯有放手。
    也必須放手。
    那婚服很漂亮，五萬年前他與玄龍成婚穿的便是這一件。
    燕鳶從銀案后起身，行至女仙身側(cè)，指尖緩緩落在婚袍精致的金線上。
    幾日前他將這婚袍找出來時(shí)，發(fā)覺上頭的金線有幾處打結(jié)了，便叫織衣女仙拿去修了修，如今修好了，看起來同新的一樣。
    燕鳶尚記得那日的場面，他與玄龍先是在三生石前結(jié)了情契，然后在紫霄云殿上，眾神面前，對天道起誓，立下永恒之誓。
    誰知才短短五萬年過去，便已物是人非。
    “帝君？帝君？……”
    女仙用傳音術(shù)連喚燕鳶幾聲，燕鳶方才回神。
    “帝君，這婚袍您與玄龍將軍成婚時(shí)便穿過，如今迎娶新后，仍穿這舊衣，是否有欠妥當(dāng)？……”
    燕鳶笑了笑，指尖在婚袍上摩挲著：“并無不妥當(dāng)……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介意的。”
    他分明是在笑著，可看著并不像心情好的模樣，女仙見他如此說了，未再多言。過了一會兒，燕鳶從女仙手中接過玉托盤，命眾人退下。
    門被輕輕帶上，殿內(nèi)唯剩父子二人，燕鳶在銀案后落座，阿執(zhí)坐于他身側(cè)，盯著桌上的婚袍。
    “父皇……”
    燕鳶扭頭看向小人兒。
    “他們說，你要娶妻了。”
    “嗯。”
    “那娘親怎么辦？……”
    見小人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燕鳶覺得好笑，伸手將他抱進(jìn)懷中。
    “娘親獨(dú)自會過得更好。”
    “父皇不哄娘親了嗎？……”阿執(zhí)小臉靠在燕鳶肩頭問。
    燕鳶：“嗯。”
    阿執(zhí)：“為什么？……”
    燕鳶笑：“父皇沒用，哄不回來了。”
    阿執(zhí)急了，松開燕鳶的脖子看向他道：“父皇才哄了這么些時(shí)日，怎么就放棄了呢，若是哪日娘親不生氣了怎么辦，父皇娶了旁人，娘親怎么辦……”
    燕鳶柔聲問：“阿執(zhí)說怎么辦。”
    小人兒紅著眼眶說：“阿執(zhí)不要父皇娶旁人……”
    燕鳶輕而鄭重地說：“好。”
    “父皇只娶你娘親。”
    阿執(zhí)：“真的嗎？”
    “嗯。”
    “那父皇要繼續(xù)哄娘親，快些得到他的原諒。”
    “好。”
    “都聽阿執(zhí)的。”
    阿執(zhí)得了父皇肯定的回答，這才稍微放了心，環(huán)住父皇的脖子，靠在他肩頭，說起自己最近又學(xué)會了幾種法術(shù)，想要哄父皇開心。
    那日神南嶺歸來之后，燕鳶與玄龍未再見過面，他答應(yīng)玄龍會盡量避著他，就遵循承諾，不想擾他清靜。
    思念徹骨是自然，他克制著，僅從阿執(zhí)那里得到些許玄龍的消息，探知他今日穿了什么樣式的玄衣，用了什么樣的早膳，胃口可好。
    若注定有一日再無法相見，能得到這些零星的、無關(guān)痛癢的消息，于如今的燕鳶而言已是奢侈。
    然而，真正能抑制住的感情，恐怕就不能稱之為感情了，在大婚的前一夜，燕鳶忍不住去了玄將殿。
    他想要見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在玄龍心中留下一些算得上美好的記憶，將那些不堪的過去洗去一些，便好了，不能也沒關(guān)系，他只是想要見見他。
    銀白殿宇外守著兩名仙娥，見燕鳶出現(xiàn)，恭敬地朝他行禮。燕鳶透過門扉往里看，那門是純銀的，什么都看不見。
    “他……睡下了么。”
    “回帝君的話，將軍今夜沐浴過后早早就睡下了。”
    燕鳶視線從門上收回：“睡下了啊……”
    “將軍自凡間歸來后身子便大不如從前了，魂魄裂縫久久不愈，時(shí)常病痛發(fā)作，上回戰(zhàn)中又受了傷，近日都睡得早。”
    燕鳶眼角發(fā)紅，沙啞道：“他時(shí)常病痛發(fā)作么……”
    “時(shí)常，發(fā)作起來面容慘白，全身盜汗，不過將軍能忍，發(fā)作的時(shí)候不讓旁人在身邊瞧著，待疼痛過去了才命小仙們準(zhǔn)備沐浴的熱湯……”
    這仙娥正說著，身后的門突然被打開，憐璧寒著臉從里頭出來，訓(xùn)斥這仙娥道：“你同帝君說這些做什么，帝君日理萬機(jī)，哪里有閑功夫聽這些。”話是對仙娥說的，眼睛緊緊盯著燕鳶。
    “將軍早睡了，帝君請回吧，我們將軍不需要那些個(gè)假惺惺的來這里……”
    “憐璧。”
    殿內(nèi)傳來男人淡淡話音，憐璧冷嘲熱諷還未完就強(qiáng)行住了嘴，神色憤懣。
    玄龍身邊的人，再如何對燕鳶以下犯上，他都沒法發(fā)難，站在那里任由憐璧數(shù)落。
    方才那句話玄龍未用傳音術(shù)，燕鳶是聽不見的，直到玄龍問他有何事，燕鳶才反應(yīng)過來，上前一步，對著門低喚道：“阿泊……”
    玄龍沒答應(yīng)。
    燕鳶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話。真到了這種時(shí)候，反而說不出太多好聽的話，他就是想見見他。
    貼近門，含著淚道：“我在東海放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燈，我?guī)闳タ矗貌缓茫俊?br/>     孔明燈是從凡間買的，一只一只，親手點(diǎn)燃，放到天上后，再用神力維持住蠟燭的燃料，一夜都不會掉下來。
    他們還有一夜的時(shí)間。
    “帝君明日成婚，應(yīng)當(dāng)好好準(zhǔn)備成婚事宜，莫要做無關(guān)緊要的事，浪費(fèi)精力。”殿中人道。
    “你走吧。”
    “我才不與旁人成婚，我只想與你成婚，阿泊……這些時(shí)日，我很想你。”有些話，再不說便來不及了，即使說了也毫無意義，至少這一刻燕鳶是開心的。
    玄龍：“請帝君謹(jǐn)言慎行，莫要說惹人誤會之言。”
    曾經(jīng)肌膚相親，同床共枕，如今疏遠(yuǎn)到這種地步，但凡其中存著半分愛，便會叫人難過，何況燕鳶愛得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他眼中淌淚，笑道：“好，你不喜歡聽……我便不說。”
    “那我們說些開心的，好不好？……”
    “能與你做夫妻，我很開心，能與你有阿執(zhí)，我亦開心，從前種種是我錯(cuò)了，自你從凡間歸來，我似乎還未好好與你說過一聲對不起……今日我與你說一聲，是我錯(cuò)了，對不起。”
    “阿泊……對不起。”
    玄龍身著褻衣，長發(fā)披散于身側(cè)，坐靠于床。他與燕鳶隔著一扇門，燕鳶看不見他，他亦看不見燕鳶，殿內(nèi)燭火影影綽綽，空洞寂寥。
    “…皆已過去了。”
    他說，皆已過去了。
    如何能過去。
    在燕鳶這里，此生此世都無法過去，除非他死，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就過去了。
    這夜燕鳶絮絮叨叨地與玄龍說了許久的話，玄龍雖不趕他，卻也不愿見他。若是用天帝的權(quán)力，這九重天的哪個(gè)角落他去不得，只是他不想再用那樣的方式去逼迫他。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燈終在破曉之際落入東海，燕鳶指尖觸上緊閉的門扉，同里面的人道別。
    “阿泊……我走了。”
    “你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身子不舒坦，便請醫(yī)仙過來，不要忍著，你若有什么病了痛了，叫阿執(zhí)知道，他會哭的。”
    玄龍不知是睡著了，還是不想理他了，沒回話。
    “阿泊……”燕鳶低低地喚著他，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
    玄龍終于回他：“帝君請說。”
    “沒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燕鳶笑道。“你應(yīng)我，我便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