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曳靈悲從心起，從燕鳶面上慢慢收回手。
    “鳶兒，父君知你難受，可你面前，除去情愛之外，難道就再無其余東西了嗎？”
    “你身為天帝，身上背負(fù)著重?fù)?dān)，守護這一方天界是你與生俱來的使命。縱使如今玄龍回來了，阿執(zhí)有了娘親，可他失去你，心中就會沒有知覺？”
    “我與你父皇唯有你一個孩子，從小便將你捧在心上疼著，對你施予厚望，你如今這樣自私，未免太令我們失望了……”話至結(jié)束，曳靈已是眼角通紅，聲線難掩沙啞。
    對于父母而言，自是希望孩兒能好好活著，為情所困太苦了。可是有些事情，從來都是身不由己，無法控制的。
    這樣活著太痛苦了……失去那人的每一日，睜開眼睛想起玄龍的每個瞬間，連呼吸都是痛楚的。那種痛楚遠(yuǎn)遠(yuǎn)勝過肉體所受的一切傷害。
    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很難好好活著，必須拼盡全力才能說服自己放過對方。他可以努力放過對方，但他沒辦法放過自己。
    更沒辦法當(dāng)作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娶一個根本就不愛的人，來化解所謂天罰，在世上繼續(xù)茍活著。
    如果天道非要他死，他可以安然接受……但他絕不向命運妥協(xié)。
    “是我辜負(fù)你們。”
    “是我自私自利，失去他……便什么都做不好了。”燕鳶仰著頭，勉力讓淚留在眼眶里，他深深吸了口氣，笑著看向曳靈。
    “孩兒不孝，父君便當(dāng)從未生過我吧，我現(xiàn)今已經(jīng)自顧不暇，無暇再顧及其他了……”
    “阿執(zhí)是個乖巧的孩子，日后，便由他代我孝敬你們……他生來聰慧，定能管好這一方天界，做得比我好。”
    曳靈雙唇發(fā)顫，透明的液體順著臉頰滾落：“鳶兒……”
    燕鳶雙膝落地，安靜地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
    “母后，對不起……”
    “原諒我……”
    曳靈何等要強之人，燕鳶從小到大便未見過他掉過眼淚，就連父皇母后鬧矛盾，哭著認(rèn)錯的那人也從來是燕旌。
    此時抬頭，卻見曳靈淚流滿面，燕鳶心中銳痛，用指腹輕抹去他臉上淚痕，笑著安慰：“莫要哭，若叫父皇看見我將母后惹哭了，定要責(zé)罵我的。”
    有些人面上總在笑著，實際心中敞了個口子，嘩啦啦地漏著風(fēng)，濕漉漉地淌著血，身上的傷口經(jīng)久不愈，連自己都暖和不了，哪里還有精力去溫暖旁人。
    曳靈也曾為愛奮不顧身過，也曾因過于執(zhí)拗吃過很多苦，但他遠(yuǎn)比燕鳶要幸運。
    最開始燕旌雖不待見他，可抵不過那姻緣簿上切切實實的記載，他與燕旌是命中注定的仙侶，哪怕經(jīng)歷再多波折和苦難，終究還是會在一起。
    那便是他誓死不肯回頭的理由……
    然燕鳶和玄龍不同，兩個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人強行湊在一起，只會兩敗俱傷，沒有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為了一段有始無終的情愛走向死亡。
    他怎么能忍心。
    “鳶兒，你不能如此……”曳靈抓住燕鳶觸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的手腕，徐徐搖頭。
    “我也不想的……是命運太殘酷了。”
    殘酷得，連讓他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方才問起阿執(zhí)的去處，曳靈說燕旌帶著阿執(zhí)去三重天買小食了。
    四重天以上的仙神是不需要進(jìn)食的，靠吸食日夜精華便可生存，不過平日也會享用些喜愛的吃食。
    三重天熱鬧，同凡間那般有小吃街，賣許多好玩兒的東西。
    這些日子燕鳶昏迷不醒，阿執(zhí)一直待在遣云殿由曳靈和燕旌養(yǎng)著，他見不到自己的父皇，總是很想念，曳靈和燕旌不敢告訴阿執(zhí)他父皇受了重傷，便一直瞞著，阿執(zhí)不開心的時候就帶他出去玩兒，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父子倆已有一月未見，燕鳶心中很是掛念。
    時辰不早了，他該去將阿執(zhí)接回來，帶小人兒去見見從出生起便被迫分離的娘親。
    替曳靈抹過淚，燕鳶收回手，轉(zhuǎn)過身的瞬間，笑容漸漸淡去，唯剩死寂。
    “鳶兒，你未免過于心狠……”曳靈對著他的背影，輕聲道。
    燕鳶身形頓住，望著門外無窮無盡的云海：“興許我生來便心狠，否則怎會將所有的狠心都給他一人……”
    “母后失去我，尚且還有父皇。我不一樣，我失去他，便什么都沒有了……是我親手將自己的心剜了出去，人失了心，怎么還能好好活著。”
    “母后……我也想的，可是我做不到……”言語間失控地哽咽起來。“……萬年前，他為了護我天界領(lǐng)土，為我戰(zhàn)死。萬年后，他依舊對我交身付命，拼死為我育下一子，他待我情比金堅，念比海深，我欠他的太多了……”
    他欠玄龍的，永生永世都還不起，亦沒辦法抹去心中的痛楚和愧疚去過新的生活。
    這樣活著太痛苦了……
    母子連心，除去燕鳶自己之外，沒有人比曳靈更能感知燕鳶的痛，可他不愿意死心，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走在自己前頭，天罰一旦降下，哪里還有活路。
    即便他身為神君也抵擋不了，到時沒有人能救燕鳶。
    “你欠他的，日后定有機會還的啊，你身為天帝，玄龍想要什么你給不了啊，除去情愛，你什么都能給他。”
    曳靈縮地成寸，出現(xiàn)在燕鳶身邊，扣住他手腕。
    “你聽話父君的話，莫要鉆牛角尖……父君知曉你不愛枝玉仙君，但為了化解天罰，你暫且娶了他，做不了恩愛夫妻，相敬如賓亦是好的啊。”
    “沒人逼你愛上他……”
    燕鳶見不得母后流淚的模樣，并未看他，搖頭道，“我已錯過一世，不能一錯再錯了。”
    “除去情愛……阿泊何曾貪圖過我半分其余的東西，可是就連這情愛，我都給得那樣淺薄吝嗇……”
    “母后莫要再勸了……”輕柔卻堅定地掰開曳靈的手，燕鳶抬步向外走去。“……除去他，我誰都不要。”
    “鳶兒……”
    萬年前，燕鳶執(zhí)意要退位，墜入凡塵去尋玄龍，曳靈沒能攔住，萬年后，燕鳶執(zhí)意要違背天道，逆天而行，曳靈同樣是攔不住的。
    燕鳶與玄龍，到底誰是誰的劫，誰是誰的禍呢。
    禍福相依，他們其中任何一人，都逃不脫天道的擺弄……這便是命么。
    曳靈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燕鳶剛出遣云宮，看見半空一道白光閃過，抱著阿執(zhí)的燕旌現(xiàn)身在百級玉石臺階下。
    剛從三重天回來，阿執(zhí)手中拿著一串楊柳形狀的糖人，一手抱著燕旌的脖子，興趣闌珊地含著小口糖人靠在燕旌肩頭，眼皮懨懨垂著。
    燕旌慣穿黑袍，面無表情的時候顯得十分冷肅，此刻對著懷中的孫兒，豐神俊朗的眉目間卻是頗為柔和，低聲問阿執(zhí)是不是困了。
    聞言，阿執(zhí)將糖人從嘴巴中拿出來，撐著燕旌寬闊的肩膀直起小身子看他：“祖父，父皇怎么還不來看阿執(zhí)啊……”
    冰綠的瞳仁眼巴巴的，聲音悶悶軟軟，仍誰聽了都要心軟得一塌糊涂。
    燕旌朝臺階之上的人看過去，略微抬起下顎道：“阿執(zhí)看看那是誰。”
    阿執(zhí)疑惑地扭頭，眼前一花，便見燕鳶出現(xiàn)在自己近在咫尺的位置。
    “父皇……”
    “父皇！”
    反應(yīng)過來，欣喜地想要傾身撲到燕鳶懷中，忽見他衣襟上大團大團的血跡，愣住：“父皇，你怎么流血了……”
    “父皇抱。”燕鳶張開雙臂朝他笑，沒回答，跟沒聽見似的。
    燕旌神色微暗：“阿執(zhí)試試用傳音術(shù)與父皇說話。”
    阿執(zhí)看看燕鳶，又看看燕旌：“為何要用傳音術(shù)啊？”
    “阿執(zhí)昨夜又學(xué)會一項新術(shù)法，自是得叫父皇看看成效，好夸夸阿執(zhí)。”燕旌低醇的聲線很溫柔。
    阿執(zhí)覺得有理，便用傳音術(shù)將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還問燕鳶這些日子去哪兒了，燕鳶這才笑容淡淡地回他：
    “不是血，父皇作畫的時候不小心將顏料打翻了，弄臟了衣服，沒來得及換。”
    “阿執(zhí)的娘親回來了，阿執(zhí)想不想去見他？”
    自然是想的，阿執(zhí)點頭，順著燕鳶張開的臂膀傾身湊到他懷中，碰到父皇胸膛那刻，明顯感覺到父皇的身體僵了僵，呼吸發(fā)緊。
    不過很快阿執(zhí)就被抱緊了。
    “父皇，我?guī)О?zhí)去見他娘親。”
    “嗯。”
    跟燕旌打了聲招呼，燕鳶抱著阿執(zhí)往玄將殿去，比起燕鳶的沉默不言，一路上阿執(zhí)話語頗多。
    他從前雖常聽燕鳶說娘親很喜歡自己，在魂識之境中也匆匆見過娘親一面，但正式相見還是頭一回，心中除去高興之外還是有些忐忑，害怕自己表現(xiàn)得不好，娘親就不喜歡他了。
    燕鳶失笑，告訴他，無論阿執(zhí)變成什么樣子，世上最愛他的人，都會是娘親。阿執(zhí)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阿執(zhí)稍稍放了心。
    他心思聰敏，察覺燕鳶很不對，可具體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被抱著走上玄將殿臺階的時候，阿執(zhí)定定望著燕鳶側(cè)容，沒用傳音術(shù)，試探著小聲喚道：“父皇……”
    燕鳶沒反應(yīng)。
    阿執(zhí)心中一緊，又喚：“父皇……”
    還是沒反應(yīng)。
    他父皇聽不見了。
    燕鳶將阿執(zhí)送到門口，就不進(jìn)去了，阿執(zhí)問他為什么不跟自己一同進(jìn)去見娘親，燕鳶笑著彎身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
    “父皇還有事要去處理，你若是想回東極殿，便叫你娘親用傳音紙鶴與父皇說一聲，父皇晚些時候來接你。”
    “你若是舍不下娘親，便在這里住下也好，全憑阿執(zhí)自己的意愿。”
    阿執(zhí)不明白他們?yōu)楹我珠_住：“那父皇呢……”
    “快進(jìn)去吧。”燕鳶柔聲催促。
    阿執(zhí)發(fā)覺燕鳶的臉色那樣蒼白，想起在人間時燕鳶將死的模樣，不自覺紅了眼眶：“父皇，你怎么了……”
    為什么聽不見了。
    燕鳶強壓下喉間的咳意，怕忍不住咳出血會嚇到阿執(zhí)，輕推著小人兒的肩膀往前走了幾步。
    “父皇沒事，快進(jìn)去吧，你娘親定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