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個人志預(yù)售開始)
李天陽坐在車里好幾個小時, 他目送王錚進去, 拎著他那個可笑的粉藍色保溫桶,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又是為那個女孩準備的湯湯水水。
明明背影瘦削荏弱, 人看起來清俊儒雅,但手上拎著這么個格格不入的保溫桶, 卻總令人覺得有些滑稽。
他還記得,那時候王錚也往自己公司送過一回保溫桶里的熱湯水, 他羞怯地抱著那個保溫桶站在自己辦公室外面, 一邊漲紅了臉,一邊囁嚅地用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說:“天陽哥,我, 我燉了湯, 給你送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外間公司的其他人已經(jīng)好奇地窺探, 李天陽驚愕過后瞬間覺得尷尬, 似乎一種可笑的電視劇劇情居然套到他頭上一樣,他想也不想,立即站起來大跨步過去,一把拽過王錚的胳膊同時大聲說:“表弟,回去告訴你媽別這么客氣, 我又不是小孩,自己會照顧自己。”
然后他反身拿腳尖把門撥上關(guān)好,攥緊王錚的肩膀咬牙低聲說:“你來干嘛?想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同志嗎?”
他們剛開始處朋友的那幾年, 社會風(fēng)氣還沒現(xiàn)在這么開放,同志跟艾滋病患者直接掛鉤,恐同癥到處可見,同性戀者還沒跟現(xiàn)在似的成為許多未成年孩子心目中的浪漫愛代表,李天陽每天做生意要接觸大量保守的人,他不能讓自己的性取向成為自己的絆腳石。
但李天陽心里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個說得出的理由,說不出口的,也許還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他經(jīng)營這個小公司所承擔(dān)的,沒法跟別人吐的壓力;比如,他對王錚這種娘們兮兮的舉止打心底看不慣;比如,他對王錚愛自己這點有恃無恐;再比如,他討厭送湯送水這種電視劇中出現(xiàn)的媚俗化情節(jié),他認為王錚通過送湯的行為同時,把自己也媚俗化了。
這么多的因素同時冒出來,自然就沒有余地替王錚考慮:那個孩子得費多大的功夫才做好這個湯,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氣才送到自己跟前來,他得有多大的期待才說服自己走到他的工作環(huán)境中,他在這個行為本身里頭藏著的確鑿無疑的愛,他不懂那么多復(fù)雜的東西,他只知道想對自己好,這是他想的到的,有限對自己好的方式。
這個小傻瓜。
李天陽酸澀地閉上眼想,怪不得至此之后,他再也不來自己工作的地方,連見自己的朋友都不想,他只愿意呆在房子里,做他能做的事。
就如蝸牛一樣,受過一次傷后,只會更緊地縮回自己的窩中,再也不敢探頭出來。
可最終,就連那個窩,也呆不了。
李天陽心里一陣陣跟針刺地疼,他想,自己完全沒資格責(zé)怪王錚內(nèi)向不會跟自己的朋友打成一片,其實,是他在王錚羞怯努力的時候打消了他的念頭,他本該用更大的耐性來鼓勵王錚的嘗試,但他沒有,他沒想到,他從沒有,替王錚想過。
李天陽原本想推開車門上前去叫住王錚的步伐,忽然就沒法邁了。
一輩子都沒替他想過,這個時候,或許該替他想想了,重要的朋友得了絕癥,他每天拎著湯來強顏歡笑,未必好受吧?這時候自己不管不顧地湊上去,應(yīng)該只能讓王錚更加煩惱吧?
就在李天陽坐車里抽煙的時候,王錚正坐在急救室外等著。
于萱因為并發(fā)癥送進去搶救,就算她這一次挺過去了,誰也不知道下一回她能不能順利捱過。
偏偏這個時候,徐文耀卻因為公事,暫時不在g市,于參謀長他又聯(lián)系不上,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他一個人等在搶救室外面,惶惶然地想,如果這時候醫(yī)生走出來,告訴他于萱治不了了,他該怎么辦?周圍沒有一個可以與之承擔(dān)噩耗的朋友,連熟人也沒有,噩耗將因為他獨自承受而變得格外沉重,他首先要打電話給誰說這件事?他說得出口么?
巨大的惶恐令他只想逃避,王錚站了起來走了幾圈,一拳砸向墻壁,借著,他靠著自己的胳膊緩緩呼吸,想讓自己冷靜點。
然后,他逼著自己走去走廊盡頭的飲水房,取了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熱水,一口口地咽下。
喝完后他的心安定許多,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徐文耀,告訴他現(xiàn)在于萱的情況,請他通知于萱的家屬,這個時候,也許該把父女之間的問題放一放,人要是沒了,對誰都是無可彌補的遺憾。
最后,他聽見徐文耀在電話那端溫柔地撫慰說:“對不起小錚,我現(xiàn)在立即趕回來,最遲明天我就到了,你先撐過今天晚上,明天我就回來了。”
“我沒事,徐哥,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他喉嚨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氣,努力清晰地說,“于萱她,這家伙命硬著呢……”
“我知道。”徐文耀沉默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說,“萬一要是,你也不要太難過,那畢竟是我們早就知道的。”
“嗯。”王錚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
“等我。”徐文耀簡潔有力地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他默默把眼淚擦掉,回到手術(shù)室外面,燈仍然沒亮,外面一角完全沒人,王錚重重地坐了下來,把頭埋在手掌里。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身邊有人坐下,王錚抬起頭,李天陽雙手抱臂,默然坐在他身邊,見他抬頭,才掉轉(zhuǎn)視線,仔細端詳他,眼角聚起細細的皺紋,似乎借著端詳他而沉思。
王錚輕輕咳嗽一聲,坐正了,啞聲問:“你來了?”
“嗯,”李天陽點頭,想了想,老實說,“我原本打算進來看看你,看看就走,進來了才知道那小姑娘送這里面搶救,我想你一個人,沒準有用得上我?guī)兔Φ牡胤剑透^來了。”
王錚點點頭,啞聲說:“謝謝。”
李天陽笑了笑,擼擼臉,吁出一口氣,說:“你沒趕我,我該謝謝你。”
王錚掉轉(zhuǎn)視線,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嘆了口氣,低聲說:“任何事,在這道門前面,都顯得沒那么要緊了。”
李天陽伸出手,遲疑了下,又縮回去,確實,在生死面前,在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么等死面前,他想,自己那點事,還真是無足輕重。
但總得說點什么,不說點什么,那種橫貫在兩人中間的異常沉重的壓迫感就會令人窒息而死,王錚跟李天陽同時開口:
“我剛剛……”
“別擔(dān)心……”
兩人都笑了,這回,倒有些昔日被遺忘了的熟悉感重又回歸,李天陽說:“你先說。”
“我剛剛在想,于萱要從里頭出來,沒準就再也不能吃日本料理了,她挺愛吃那些的,要那樣的話,她該多懊惱。”
李天陽搖頭說:“有你給她每天燉這個燉那個的,她口福好著呢。”
“我手藝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于萱沒準早吃膩了,不好意思說而已。”
“誰說的,我覺著你手藝好得很……”李天陽有點尷尬,卻仍然堅持著說完,“是我以前不會欣賞。”
“是嗎?”王錚輕輕一笑,垂頭說,“你現(xiàn)在安慰人的本事見長了,不過我自己本事我知道,也沒什么好的。”
“不是這樣的。”李天陽嘆了口氣,伸手習(xí)慣性地去摸煙,卻猛然想起這里不能抽煙,只得放下,他組織自己的語言,卻又有些急迫,詞不達意地說,“小錚,你很不錯的,你做飯的手藝好,耐性又足,你很善解人意,為人也正派,對人好的時候不計較,你真的很好,還聰明……”
他的語氣中漸漸浮上一層焦躁,終于猛然打住,目光炯炯地盯著王錚,王錚自嘲一笑,心里的悲傷卻漸漸彌散開,他迎視李天陽的目光,輕聲問:“我有這么好?比于書澈還好?”
這是他縈繞在內(nèi)心深處,疑惑已久的問題。他還記得,自己那點微薄的自信曾經(jīng)在這個問題面前潰不成軍,但也在這個問題面前不甘痛苦,久而久之,這個問題變得刻骨銘心,甚至超過對李天陽的怨恨和愛,成為一個無解的,卻渴望被解答的問題,它拆開來由很多痛苦的深夜,一個人孤獨地挖掘內(nèi)心傷口時冒出來的疑惑。
他問出口后,猛然意識到這個提問有多不妥,王錚白了臉,立即掉過頭,掩飾地說:“那什么,我就隨便說說,于先生當(dāng)然很好,我尊重你的選擇,不是,我們都過去了,問這種問題太不應(yīng)該,請你別介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了這么不合適的話……”
“沒事的。”李天陽心里涌上一陣心疼和愧疚,他打斷王錚,嘆了口氣,強笑說,“沒事的,你有權(quán)力跟我問任何這樣的話,我欠你的解釋,我想明白的,我會回答,想不明白的,我會努力想明白,小錚,我現(xiàn)在知道一點是,你不比誰差,這不是套話,是我想了四年,才想清楚的東西,小錚,你不但不比誰差,你比誰都好。”
“是我的問題,我像熊瞎子掰玉米,掰一個扔一個,我那個時候,其實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思想不成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真的,很蠢。”
李天陽低頭訕笑了下,啞聲說:“其實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我跟于書澈處得并不好,如果這能讓你稍微解氣的話,也可以將之解釋為報應(yīng)。我奶奶生前常說一句,欠債還錢,一筆筆功德簿上都記著,我一直不信,現(xiàn)在看來,我那樣離開你,傷透了你的心,就已然虧了德行,跟于書澈,注定好不了。”
“具體相處的事我就不說了,我只說我的感覺,跟他在一塊,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能體會到,你當(dāng)時跟著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是個傻子,從來不說,我也不會去問,現(xiàn)在想來,我虧欠你最多的,其實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王錚心里涌上一陣酸楚,他搖搖頭,啞聲說:“你跟他在一塊才發(fā)現(xiàn)我的好處,那假設(shè)現(xiàn)在我們又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該發(fā)現(xiàn)他的好處呢?李天陽,你這樣,當(dāng)人的感情是什么?”
李天陽驀地抬頭,說:“我不是這樣的人。”他還想說什么,猛然間瞥見一個人影,轉(zhuǎn)過頭去,卻看見于書澈面白如紙,站在那雙手抱臂,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李天陽心中一驚,站了起來,脫口而出:“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于書澈甚至微笑了下,但聲音卻冷得發(fā)抖,“我要是不來,怎么能聽見你這么深情的告白?那什么,王錚,你覺著他口才怎樣?動聽吧?什么叫跟我在一塊越來越能想起你,我告訴你,當(dāng)初他在我跟前,可沒少說嫌棄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