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回廊上, 燕愁余與蒼黎一道行來,正說著什么。
抬眼見到太上葳蕤憑欄而立,衣襟竟不知為何染上了一片鮮血, 他神色一變, 身形頓時出現(xiàn)在她身側:“葳蕤?!”
“天衍宗有變。”太上葳蕤留下這幾個字,隨即消失在原地。
天衍宗?!
燕愁余全未懷疑太上葳蕤的話, 轉頭對蒼黎道:“皇子,這幾日勞你照看小孤山弟子一二。”
蒼黎點頭, 容貌昳麗的臉上多了幾分嚴肅。以太上葳蕤的性情,能叫她這般反應的,只怕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天衍宗的情形, 她是如何得知的?
燕愁余化為原形, 全身覆滿鱗甲的黑龍騰身而起,穿過重云之間,瞬息已在萬里之外。
太上葳蕤坐在他龍角之間,高空的風呼嘯著, 吹亂她鴉青色的長發(fā), 眼底似有霜雪之色凝結。
“當年天傾之難界壁封禁的核心, 原來就在天衍宗?!”燕愁余雙目中透出驚色, 這么多年來,明若谷等人從未向他提及過此事。
若是如此,明若谷等人輕易不會離開山門的原因似乎又有了另一種解釋。
他們留下的真正目的, 是要守住界壁封禁的核心。
燕愁余如今已然破開四重封印, 其力量早已在大乘之間, 全力奔襲之下,不過短短半日就從上京趕赴了天衍宗山門。
灰白天際下,綿延山巒為終年不化的霜雪覆蓋, 呼吸間似乎能感受到能凍傷肺腑的寒氣。
燕愁余乃是天衍宗弟子,他手中有弟子令,是以不必擔心觸發(fā)防護禁制,順利進了天衍宗山門之內。
山巔的風刮過,銳利更勝刀鋒。除了風聲,偌大的天衍宗山門竟然再沒有其他聲響。
一切安靜得有些過分。
燕愁余落下身,化作人形,他皺眉望著前方,心中已是隱隱有了不詳?shù)念A感。
靈力碰撞的波動落入感知中,他與太上葳蕤對視一眼,立時循跡而去。
幽深山洞曲折回環(huán),最深處,地面現(xiàn)出一道巨大的禁制,靈光明滅,這道禁制竟是已在崩潰的邊緣。
重陽子及應如是等六人站在禁制周圍,運轉全身靈力,盡力維持住禁制,不令其消隕。
他們的臉色都不算好看,法衣上沾了血跡,靈力也消耗了大半,此時看上去頗有些狼狽,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zhàn)。
“幾位何必再做無用功。”一道聲音響起,在這山洞中,原來還有第七人。“此時放開禁制,迎我族入界,還能得幾分功勞。”
“此界法則不全,爾等生靈注定成就有限,轉投我族,或才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應如是等人沒有回答,或許是實在沒有余力回答,他們的靈力已然盡數(shù)用來維持禁制,甚至沒有余力將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第七個人驅逐。
“一切該結束了。”
第七個人輕嘆一聲,一道磅礴的靈力驟現(xiàn)在山洞中,猶如鋪天蓋地而來的浪潮一般落向禁制中心。
他的實力,比在場其他人都要高!
靈光映亮了應如是的面容,她的神色很冷,到了這個時候,若是不收回靈力護持自身,最好的結果也是重傷。
但她沒有這么做,天衍宗其他五人也沒有這么做。只要一人收回靈力,這道他們六人勉力維持的禁制便會立即崩潰。
帶著毀滅意味的靈力越來越近,其中蘊含著足以將人湮滅的威勢,就在它要將幾人淹沒時,一道人影驟然出現(xiàn)在應如是禁制前方,將這道靈力強行擋下!
靈力震蕩的余波在山洞中蔓延,風浪揚起寬大的袍袖,燕愁余退后兩步,這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小燕?!”幾道聲音同時響起,天衍宗六名長老在看見燕愁余時,臉上都不由閃過驚色。
他們顯然沒想到,燕愁余會在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
山洞中的第七個人怔然一瞬,沒有再出手,而是回身看了過去。
上方孔洞漏下幽微天光,太上葳蕤站在他身后,神情不悲不喜。
“你還是來了。”他長嘆了一聲,面目在幽暗的山洞中顯得有些模糊。
這是個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都不陌生的人,甚至就在幾日前,他們才剛剛見過。
烈帝著一身玄衣,負手而立,他看著太上葳蕤,神情中似乎多了幾分悵然。
他已經設法讓她在上京多留幾日,她卻還是來了。
“我是該叫你烈帝陛下,還是,域外之魂?”太上葳蕤冷淡開口,語氣中不見有什么起伏。
烈帝笑了笑,雙眼漸漸為純粹的墨色覆蓋:“看來,我是不會有機會聽你叫一聲外祖父了。”
燕愁余難掩復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此之前,他從未懷疑過烈帝。
有誰會懷疑霄云帝女的父親?
在烈帝前來天衍宗時,重陽子幾乎是毫無防備地將他請了進來,誰也不忍心拒絕一個思念女兒,想在她生前常待的宗門走一走的父親。
畢竟,就在幾日前,烈帝才知曉了太上霄云已然隕落,而非飛升的噩耗。
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也就在他們毫無防備之時,烈帝悍然向他們出手。
除失蹤的明若谷外,天衍宗剩下幾名長老,都是渡劫期上下的修為,面對已有大乘的烈帝,本就難占上風。
烈帝不用多久便在后山深谷中尋到了界壁封禁的核心,待應如是等人趕來,核心處的禁制已是岌岌可危。
他們無暇與烈帝動手,只能催動全身靈力,維持住禁制。
“你究竟是何時奪舍了烈帝陛下?!”應如是一字一句問道。
烈帝臉上勾起一個似乎是微笑的神情,他回道:“大約是很久之前了。”
“久到,他還不是烈帝的時候。”
域外之魂奪舍此界生靈,不免會出現(xiàn)神魂無法契合的問題,只是上京之中,又有幾人敢輕易窺探帝王情形?
以烈帝當時的修為,要使形貌不露出破綻,能維持的也不過一時刻,為了不讓自己暴露,他安排了一場刺殺,一場嚴重到威脅他性命的刺殺。
傷重閉關,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沒有人察覺端倪,那時天下還沒有知道域外之魂的存在,更沒有人清楚神諭族,他就這樣以烈帝的身份生存在這個世間,為天下人知。
百多年前天傾一役,烈帝并未直接參與。直到神諭族功敗垂成,為了引渡域外之魂轉生到此界,一直隱于幕后的他才親自出手。也因此故,他受天道反噬,不得不對外宣稱閉關,以療愈傷勢。
不久后,上京二十八氏族為謀奪權勢步步緊逼,烈帝捉襟見肘之余,只能順從他們心意,將背后沒有母族依靠的太上非玦定為儲君。
而得烈帝親自教導過的太上非玦,也是在那時起,將令天衍宗俯首稱臣,讓中域徹底一統(tǒng)視為自己的目標。
作為親歷過天傾之難的人,烈帝一直都清楚,界壁封禁的核心,就在天衍宗。只是以他當時情形,一旦踏入天衍宗禁制內,只怕立刻便會被察覺身上異常。
烈帝并不想挑戰(zhàn)天衍宗的防護禁制,他早已從太上霄云口中了解過那是如何威能。
上古神魔時期流傳下來的防護,這天下幾乎沒有人能破解。
他只能等。
等到這具身體順利突破大乘,足以完全掩飾神魂上的裂隙,才再次出現(xiàn)在人前。
太上葳蕤的出現(xiàn),對烈帝來說是個意外,他實在沒有想到,太上霄云和蕭無塵在這世上,原來還有一個女兒。
而在見到太上葳蕤時,烈帝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的女兒。
在太上霄云出生后不久,他取代了她父親的身份,真正看著太上霄云長大的,是烈帝。
他記得她牙牙學語的情景,記得她叫出的第一聲父皇,記得她剛學會走路時,撲入他懷抱的樣子,記得她意氣風發(fā),劍指中域的模樣,也記得她為萬民朝拜的威嚴。
太上葳蕤有些地方,實在和太上霄云很像。
大約是為這個緣故,烈帝給了她那枚玉簡,找了一個讓她順理成章留在上京的理由。
至少,他們無須在此時橫刀相向。
但太上葳蕤還是來了。
地面驟然有陣紋鋪展開來,從太上葳蕤腳下延伸向烈帝,與此同時,燕愁余也動了。劍光亮起,飛霜從背后襲來,帶著雷霆之勢落下。
烈帝錯身躲過劍勢,大乘期的靈力自身周碾壓而下,將他挾裹住的陣紋便應聲而碎。
眼中黑色霧氣流淌,他不曾戀戰(zhàn),飛身向禁制中心而去。有霜紋印在,他本就無法對太上葳蕤出手。
一條龍尾橫攔在前,重重掃向烈帝腰腹,他躲閃不及,被迫受了這一擊。身后,太上葳蕤已經趕到,一道又一道符文亮起,纏繞在他身周,將之禁錮。
烈帝被兩人強行逼退,身軀撞在山壁之上,發(fā)出轟然撞擊聲,在幽暗的山洞中不斷回響。
他掙扎著爬起身,忽然笑了起來。
太上葳蕤下意識望向禁制中心,搖搖欲墜的禁制下,隱隱能看到虛空的荒蕪景象。
“都退開!”她厲聲開口。
只是這句話終究還是來得晚了一步,在她話音落下的一瞬,原本就在強弩之末的禁制轟然破碎,一股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力量頓時在山洞中彌散開來。
界壁之外,已然有人在接應烈帝。
禁制破碎的余波掀翻了應如是等六人,體內靈力反噬,他們的情形實在不怎么好。
磅礴力量令山體內傳來不堪重負的悶響,燕愁余化為原形,以龍尾將幾人卷住,避過跌落的山石。
太上葳蕤手中結印,天地靈氣在此時蜂擁而來,在她靈力催動下,破碎的禁制如同似乎重又開始流動,將要重聚。
隨著靈光流轉,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神情卻冷然如昔。
烈帝緩緩站起身,他口中道:“你不該來。”
若是不來,他們也不必兵戎相見,她也不必……死在這里——
見他要靠近太上葳蕤,暴怒的燕愁余騰身而來,獠牙穿透了這具身軀。
“區(qū)區(qū)孽龍而已——”他語氣中帶上幾分冷意。
雙眸中霧氣流淌,烈帝的神魂強行掙脫軀殼,這一刻,他的氣息陡然攀升,變得更為強大。
這是不屬于此界的力量,烈帝神魂的境界,更在大乘之上。
終年冰雪的山巔上,有雷云緩緩匯聚。
“聽說在上古洪荒之時,孤的境界,當可稱仙。”烈帝開口,語氣沉沉。
他的神魂已經完全顯露出神諭族的面貌,額生獨角,長尾利爪。只是比起當日司徒元琛和霓裳,烈帝的身形更高大許多,其氣息也不是前兩者可以比擬。
甚至在星冕體內的那只神諭族,實力當也不如他。
怪不得他最初奪舍太上鄴時,便能瞞過那么多人的耳目。
龍身回轉,燕愁余與烈帝纏斗在一處,黑霧蔓延,穿透堅硬鱗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如今已經有大乘實力的燕愁余,竟也完全不是烈帝的對手。
龍首重重撞在山石上,燕愁余滾落在地,鮮血混著脫落的鱗片流下,他趴在地上,一時竟沒有余力起身。
太上葳蕤看著這一幕,手中結印的速度不停,但勉強再次成形的禁制抵御著虛空中的風暴,像是隨時都會再破碎開來。
一道又一道黑霧從烈帝身周咆哮著奔襲而來,沉而重地擊在脆弱的禁制上。
太上葳蕤的臉色越發(fā)蒼白了起來,終于,在十數(shù)道黑霧落下后,禁制再次破碎。
身體被掀飛,虛弱的燕愁余伸出長尾,艱難地在落點處接住了她。
今日,他們已經無力阻止界壁封禁被破壞。
太上葳蕤左眼亮起蒼翠光芒,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在虛空侵襲之前,無盡劫雷遵從她的意志降臨在這處洞窟之中,蘊含著天道力量的雷電在觸及烈帝神魂之時,便飛快開始將之寸寸湮滅。
太上葳蕤左眼流出血淚,即便身有天地本源,強行驅使天道也并非易事。
她后退一步,嘴角鮮血從指縫中流下,好像怎么也流不盡。她總要讓烈帝為自己所為付出些代價。
烈帝的神魂開始湮滅,他卻好像并不意外這個結果,那雙只有黑色的眼望向了她。
“你殺得了我,卻殺不了他們了。”
他們——
在烈帝的神魂完全湮滅之時,一道又一道強大的氣息從虛空中傳來。
神諭族,來了。
燕愁余拼盡最后一點力量,卷起太上葳蕤和應如是等人,強行沖出了山洞。
在他們身后,龐大的山體開始緩緩塌陷,不斷有山石滾落而下,地崩山裂,恍如末日。
虛空的氣息侵襲,上方劫云緩緩變作旋渦,一點點擴大,透露出不詳?shù)囊馕丁?br/>
龍身砸在雪地上,鮮血染紅了雪色,燕愁余身上早已是遍體鱗傷。
應如是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看著遠處一點點蔓延開的虛空,繃緊了下頜。
虛空蔓延,蠶食的是此界界壁,待到這片天地都為虛空籠罩之時,天道便會徹底沉淪。
“告知中域修士,盡數(shù)撤離——”應如是緩緩從刀鞘中拔出刀來,她的氣息仍舊不穩(wěn),動作卻未曾遲疑。
“你攔不住他們。”太上葳蕤的聲音有些嘶啞,她體內靈力也到了近乎枯竭的地步。
應如是轉過頭,對她笑了笑:“總能攔上一時半刻。”
中域或許注定會淪陷,但她多攔一刻,便能令中域百姓,多一刻逃生的機會。
“小燕,帶著葳蕤離開這里!”應如是沉聲又道。
守住這里,是他們的使命。
這么多年來,天衍宗一直默默保守著這個秘密,連身為其名下唯一弟子的燕愁余,也未曾聞聽此事。
因為這個秘密本就是道枷鎖,明若谷,重陽子,應如是……燕愁余七個師父,都不希望他也為這道枷鎖所困。
守住這道封禁,有他們七人便夠了,不必再添一個燕愁余。
只是誰也沒想到,百多年后,會生出如此變故。
界壁封禁一破,神域族來去無阻,在實力壓制此界生靈的情形下,應如是再迎上前,分明是在赴死。
重陽子五人也先后站了起來,他們臉上不見什么畏懼,只有一片坦然。
天衍宗弟子,當以匡扶天下為正道!
數(shù)道強大的氣息自坍塌的山體中泄露,相比之下,渡劫境的應如是等人也顯得如此弱小。
燕愁余赤紅的雙瞳中滾落下淚水,他望著那幾道背影,發(fā)出一聲悲慟的長嘯。
也是在這時,太上葳蕤看到一道黑色的陰影從她上方掠過。
不知何時,空中飄起了雪,她抬起頭,只看見黑龍最后望了她一眼,隨后義無反顧地沖向神諭族出現(xiàn)的方向。
九重封印盡數(shù)破碎,幾乎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溢散開來,隨著龍嘯聲響起,似乎整片天地都為之顫抖起來。
那是天道用來滅世的力量。
已然蔓延至上方的虛空,像是被人強行撕裂開來。
太上葳蕤看到了一道光。
飛霜現(xiàn)處,光耀昭昭。
高空中,飛霜劍悲鳴著,徘徊不去。
她臉上多了冰冷的水跡,分不清是雪,還是淚。
血色的赤芒就是在此刻墜落在她右眼中,劇痛傳來 ,數(shù)不清的繁雜記憶在這一刻盡數(shù)涌入她腦海中。
太上葳蕤眼中一片空茫,她的身體緩緩向后倒了下去,飛霜劍呼嘯而來,帶著她沖進了身后天光。
龍雎二十九年九月十,界壁封禁為神諭族所破,飛霜君燕愁余以身赴難,令神諭族征伐此界的主力死傷一半有余,阻下其侵蝕界壁的打算。
同日,妖尊太上于此戰(zhàn)失去蹤跡,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