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太上葳蕤安靜地看著他, 天光落入殿中,攀上她的裙袂,這一刻, 燕愁余無端想起了許多。
在松溪劍派,在鏡明宗,在瓊花玉露樓上, 在昆墟, 在無妄海, 還有, 在玄龍宮中。
他記得太上葳蕤越階斬殺金丹修士的決然, 記得她安睡時沉靜的側(cè)顏,還記得小孤山山門中,無邊劍勢之下, 她擋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有些單薄的背影。
她說,他不會。
“我喜歡你——”燕愁余終于有勇氣說出藏在心中的話。
若是此時不說, 他便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才有機(jī)會將這些話說出口。
“葳蕤, 我喜歡你。”他重復(fù)道,語氣變得堅定而決然。
聽到燕愁余這句話時, 太上葳蕤眼神有一瞬怔然。
在燈會那夜,燕愁余也曾對她道過一聲歡喜, 但彼時他意識混沌, 一切所行不知是因為心中所思,還是是因兩人之間無意結(jié)下的魂契。
不過自那一夜后, 太上葳蕤終于開始正視自己和燕愁余的關(guān)系。
前世,太上葳蕤做了十多年的容少虞,便代容瑾前往天水閣為質(zhì), 此后數(shù)年,只能活在暗室之中,窺見一點從上方狹窄窗口漏出的天光。
及至殺了藥修,她又淪為玄陰刺客,只能做他人手中傀儡,在生死間艱難求得一線生機(jī)。
但她又怎么甘心永遠(yuǎn)做他人手中刀。
太上葳蕤在等一個機(jī)會,在天乾燃血蠱耗盡她體內(nèi)最后的力量前,她要玄陰之主,為自己陪葬。
她這一生,已經(jīng)注定要在泥淖中沉沒。
直到有人對她說,要幫她解開身上蠱毒。
不必她回報什么,沒有多余目的,燕愁余要救她,只是因為她身不由己,所行并非自己所愿。
太上葳蕤并不喜歡什么仙門世家的弟子,自詡名門正派,滿口仁義道德,所行卻未必比狠絕霸道的天水閣更光明正大許多。
但燕愁余不同。
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耗費心神,輾轉(zhuǎn)數(shù)月,這樣的事,太上葳蕤是不會做的,這世上大約也沒有幾人會如此行事,而燕愁余偏偏就這樣做了。
解去天乾燃血蠱,雖然修為消散,但也意味著,她自由了。
只差半步,她便能求得數(shù)十載以來未曾求得的東西,被射殺在天水閣上時,太上葳蕤忍不住想。
在為人那短短百載歲月之中,燕愁余是唯一落在她身上的光,這便注定了他對她是不同的。
往后數(shù)百年歲月,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再未見過,燕愁余大約怎么也不會想到,他隨手救下的女子,最終成了一統(tǒng)北域的妖尊。
妖尊恩仇必償,但欠燕愁余的情,太上葳蕤上一世還沒尋到機(jī)會還,畢竟,飛霜君實在不缺什么。
重活一世,太上葳蕤沒想到自己會和燕愁余那么早便再遇,只是她并無與他深交的打算。
妖尊和飛霜君,注定身處光暗兩面,做不了朋友。
松溪劍派一別,兩人之后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見,不想,燕愁余為了一碗糖水,去往鏡明宗。
從太上葳蕤重生那一刻,就注定許多事情都會因她改變。
云湖地宮內(nèi),燕愁余的血無意中滴落在太上葳蕤左眼上,在那塊藏在她眼中的天地本源作用下,兩人陰差陽錯結(jié)下魂契,被綁在一處。
后來許多事情,便都與前世不同了。
太上葳蕤本就打算離開鏡明宗,借濮陽鸞之事,恰好與鏡明宗恩義兩絕,落入空間裂隙,是她沒有想到的意外。
受小孤山和蕭玉虛的恩情,她不得不暫且改了計劃,先償此情,燕愁余也因此順理成章地與她同行。
從去往北域開始,燕愁余便陪在太上葳蕤身邊,久別重逢,彼此不見生疏,好像三年的時光,未曾分別。
太上葳蕤以為,他們應(yīng)該稱得上朋友了。
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燕愁余雖然有三百多歲,卻未涉情愛,不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這樣下去,就算再在一處待上數(shù)年,兩個人也仍舊只是朋友。
事情的轉(zhuǎn)折大約始于,在無妄海底,魔氣入體,令燕愁余沖破了第一重封印,失了意識。
若非太上葳蕤以魂契強(qiáng)行牽制,他為煞氣控制,離了無妄海,不知會做出什么。
當(dāng)燕愁余失去意識,只剩本能之時,便不會想著什么禮數(shù),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在太上葳蕤面前顯露出許多平日絕不會有的癡態(tài),還有許多他清醒之時一定做不出的事。
燈會那夜,太上葳蕤終于意識到,她和燕愁余之間,原來還能有那樣的可能。
而這種可能,她竟然并不討厭。
燕愁余對她而言,本就是不同的,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
飛霜殿中,太上葳蕤微垂下眼眸,難得有些失神。
“我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或許是在瓊花玉露樓上,或許是更早……”
只是那時他還不清楚,這并非只是朋友情意。
“如今我要回中域,這些話若是不說,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有機(jī)會說……”燕愁余道,“葳蕤,謝謝……”
謝謝她,愿意聽他將話說完。
燕愁余深深地看了太上葳蕤一眼,像是要借這一眼,將她刻在記憶中。
他不求更多,他的喜歡,只是自己的事,絕不該借此求葳蕤如何。
燕愁余想告訴太上葳蕤自己的心意,至于別的,他不敢奢求。
“葳蕤,再見。”燕愁余對她笑了笑,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向殿外走去。
“燕愁余。”
太上葳蕤在他背后緩緩開口,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燕愁余回過身,看向她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無法掩飾的緊張。
她會說什么呢?是告訴他,他們不可能,讓他死心嗎?
“好。”太上葳蕤只答了這一個字。
好?燕愁余一時竟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著她。
他這般表現(xiàn),看得一旁的蒼黎暗暗為他著急,這么重要的時候,怎么成了只不開竅的呆頭鵝!
燕愁余吶吶道:“你是說……我可以喜歡你了……”
蒼黎扶額,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他怎么能這樣遲鈍。
太上葳蕤彎了彎唇角,臉上意外顯露出些許溫柔:“倘若我說不,你便不喜歡了嗎?”
“不會……”燕愁余面上微紅,他大約是做不到的。
“再說一次吧。”不等他再說什么,太上葳蕤再次開口。
什么?燕愁余有些懵,說什么?
好在他還沒有真的傻到那般地步,他對上太上葳蕤的目光,認(rèn)真道:“我喜歡你!”
太上葳蕤回望著他,含笑道:“好。”
這一次,她沒有想太多,只是遵從了自己的心。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燕愁余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忘了自己該做什么。
“我想,我也有些喜歡你的。”太上葳蕤的聲音不算大,但已足夠讓殿中幾人聽得清楚。
她并不諱于承認(rèn)這一點。
燕愁余的瞳孔微微放大,殿中很是安靜,天光灑落,微塵飄浮在空中,一切正是最好的時候。
“真的嗎?”他輕聲開口,像是害怕眼前一切,只是一場幻夢罷了。
有些話,說一次便夠了。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手中握住茶盞:“你若是沒有聽清,便算了。”
“我聽清了!”燕愁余連忙道,他快步行至太上葳蕤面前,半蹲下身,抬頭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歡喜之色,“你也歡喜我的,對不對?”
他說著,握住了太上葳蕤的手,微涼的指尖落入燕愁余掌心,太上葳蕤能感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溫?zé)帷?br/>
這些時日,已經(jīng)足夠她習(xí)慣他的溫度。
少年眼中帶著最純粹的喜色,太上葳蕤不知為何,心中好像也隨之生出了莫名的歡喜之意,這是她從前未曾體味過的情緒。
或許喜歡一個人,并非是一件壞事。
“是。”
得到這個答案,燕愁余怔愣一瞬,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抬頭,親在太上葳蕤唇上。
指尖微微蜷縮,燕愁余的氣息侵襲了她所有感官,時間好像停滯下來,鼻息交融,這一次,太上葳蕤沒有躲。
蒼黎握著枚留影珠,笑得一臉滿足,他今天果然沒白來!
不遠(yuǎn)處,明若谷看著這一幕,原本冷清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溫情。
他看著燕愁余長大,教他修行之道,為人之理,如師如父。也正因如此,明若谷不能令燕愁余為煞氣所控,迷失了自己的意識。
燕愁余帶著一臉傻笑離開了,殿中,太上葳蕤唇色緋紅,蒼白的臉上也因此多了幾分血色。
她向蒼黎伸出手。
“葳蕤姑娘這是何意?”蒼黎明知故問道。
太上葳蕤拂手,他手中留影珠便落到了她掌心。
“你可以走了。”
蒼黎倒也沒生氣,反正看了這么一場,自己一點也不虧:“這枚留影珠便送給姑娘做個紀(jì)念好了。”
說罷,向殿外行去。
低頭看著掌心留影珠,太上葳蕤唇邊揚起淺淡弧度,隨即將其收入納戒中。
深夜,燕愁余于山間回首,只見身后王城燈火通明,正是一片繁華盛景。
他心中所念之人,如今就在那座城中。
葳蕤說,她也喜歡自己,燕愁余只要想起這句話,心下便忍不住流露出歡喜之色。
只是他們現(xiàn)在,不得不分離。
才表白心意,便不得不與太上葳蕤分開,燕愁余心中自是不舍,但他也知,唯有控制住煞氣,他才能與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明若谷見他遙遙望著王城之中,簡直像尊望妻石,終于忍不住開口:“該走了。”
燕愁余只能收回目光,跟上他的腳步。
兩道劍光劃過夜幕,一前一后,向中域大地而去。
他會回到她身邊。
不用多久,他一定會回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