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的傍晚,彩霞滿天。
坐落在北城意式風(fēng)情區(qū)的星傳媒獨占一棟六層意式小洋樓,傍晚艷麗的晚霞給這幢百年建筑平添了幾分風(fēng)韻。
一道高瘦的身影從公司正門保安崗的太陽傘下大跨步走過,從傘下陰影一步跨入院中的霞光里,粉紫金紅的霞光霎時灑了他一身,二分之一側(cè)面的五官瞬間被光影勾勒出深刻俊俏的輪廓。
何健抬手遮住落日灼目的余暉,順便用手背擦掉滾進眉毛里的汗珠。
“來了!”門口站姿筆挺的帥保安非常有職業(yè)操守地只動嘴皮跟他打招呼。
何健轉(zhuǎn)頭拿擋在額角的手跟保安比劃了一下,接著進了前廳。電梯停在六層,他轉(zhuǎn)身鉆進安全通道。
五分鐘后,小洋樓二層李榮天辦公室。
汗意未消的何健又翻看了一遍邀請函,確認(rèn)無誤,是紅血品牌YS明年春夏時裝秀的邀請函。
“給我的?”
像這種含金量飆高的國際一線品牌秀的邀請函,星傳媒有那么多模特可挑,怎么會到他手里?
當(dāng)然,他必須承認(rèn)自己很優(yōu)秀,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優(yōu)秀是有輻射范圍的——他自認(rèn)為還沒優(yōu)秀到能日天日地日國際舞臺的程度。
李榮天坐在辦公椅里點頭。
“感覺不太妙啊。”他笑著看向李榮天。
李榮天神色很微妙,所以直覺告訴他不單單是件“好事”這么簡單。可能有坑,坑的大小有待進一步觀察。
如果單純是邀請他去走秀這種天大的好事,被金牌經(jīng)紀(jì)人打壓了這么多年的李榮天這會兒應(yīng)該興奮地在辦公室跳脫衣舞才對。
李榮天從辦公椅上起來,拉開抽屜又拿出一個精致的信封,看封皮是某國際航空VVIP的定制旅游套餐郵件。
拿著大信封,李榮天繞過辦公桌走到何健面前把信封遞過去。
“您這什么表情?”何健打趣他,“終于發(fā)現(xiàn)嫂子不是你的真愛,我才是?”
李榮天笑著甩信封抽他,“少臭貧。”
“這不是看你臉快掉地上了嗎,再不笑笑真該砸地上了。”何健接過大信封,兩手指撐開信封口夾出兩張機票,“周日飛戴高樂,嗯?……三天后戴高樂飛法阿是什么鬼?”
他抬頭看李榮天,李榮天正在偏頭點煙很好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抽出VVIP旅程規(guī)劃,里面除了機票以外,還附贈了飛機落地區(qū)域的地圖和城市宣傳。
李榮叼著煙,“法阿是大溪地的國際機場,不過法阿不是終點,終點是塔希提島。”
“塔希提?耳熟,在哪聽過。”何健把城市宣傳畫冊和三張全英地圖一股腦塞回信封里,“李哥你痛快點說完得了,墨跡的我都起痱子了。”他說著撓了撓指甲上面那塊皮膚上起的小水泡。
“你那是季節(jié)性濕疹,趕緊去醫(yī)院看看。”李榮天瞥他一眼,“事先說好,這事兒我不參與只當(dāng)傳話筒,去不去你自己決定。”
何健做了個“您請說”的手勢,然后把邀請函和大信封揚手全扔到茶幾上。
“東西是蘇總特助送來的,以另一位懂事趙佳音的名義邀請你去塔希提島度假一個月。”李榮天說完,一口氣把剩下半截?zé)熚辏欀寄笾鵁煹侔丛跓熁腋桌铩?br />
何健嘴角抬起一個僵硬的弧度。
“什么意思不用我解釋了。意外的是這位趙董先給了顆甜棗。YS正在準(zhǔn)備明年春夏時裝秀,男模那邊,亞裔名模三名,其中兩名男模被設(shè)計師內(nèi)定了,另外一名,”李榮天拿手指點了一下斜在茶幾上邀請函,“在趙佳音手里,這位上一輩的國際老名媛實力不容小覷。”
從驚訝中回神后何健掏出手機搜趙佳音這個……人。
百度百科顯示這位國際老名媛,對,就是老,比她媽還大幾歲。于是,他在心里一邊 “臥槽!”一邊“哎呦我去!”的把信息大致看完,看完后立刻把手機扔到沙發(fā)另一頭,好像下一秒手機里就會爬出趙佳音似的。
看來這個坑不是趁他弱要他命,是要趁他弱要他的腎。
前0.1秒他在想,要不茍一下?
后0.01秒他就在心里甩了自己一大嘴巴!啃得下去么你?!
“把你從火坑里……”
“不是垃圾堆嗎?”何健笑著打岔。
李榮天算是他的伯樂,在他家里狀況最糟糕、人最困頓的時候把他從一個坑蒙拐騙一條龍服務(wù)的皮包公司撈出來,每次提起都說那小公司是垃圾堆。
“不能給你搞到好資源我也犯愁。特別是你家的情況花錢跟流水似的。”
“我懂李哥。”
他垂頭盯著交握成拳的兩手。這幾年大部分時候,他都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不是因為“你家的情況”、因為那些始料未及的事,而是相信一定有轉(zhuǎn)機。
他辦過很多套餐,也吃過許多套餐,但這種包養(yǎng)套餐他恐怕消化不了。
“我沒什么想法。”他抬頭看著李榮天。
李榮天看了他半分鐘,最后拍了下膝蓋,轉(zhuǎn)頭又點了根煙。
何健知道他很難做。李榮天算是星傳煤經(jīng)紀(jì)人里的元老,卻一直不溫不火,好資源搶不到,老板也不待見,跟他一樣一直在等轉(zhuǎn)機。
蘇總是星傳媒的董事長蘇曉梅,趙佳音是另一個持有股份僅次于蘇曉梅的董事—— 一位中年喪偶之后就完全放飛自我騷到國際上都有名的富婆。
他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在哪里見過趙佳音。
趙佳音常出現(xiàn)在雜志上——以古董收藏家的名義、以某位福布斯已故富豪妻子的身份、以某位古董大家獨女、繼承人的身份等等。
“趙佳音的前一位……”李榮天突然開口。
“千萬別說。”何健趕緊打斷李榮天,“我沒那么好的意志力。”
想必趙佳音的前一位已經(jīng)是某個圈炙手可熱的名人了。
“東西先放我這,回去再想想。”李榮天并沒有直接掐死這條路, “膈應(yīng)歸膈應(yīng),但這條路是多少模特肖想的升仙路,機會實在難得……國際四大時裝周是多少模特窮其一生都做不到的美夢。現(xiàn)在遞到你手里,第一反應(yīng)可能是反感這種交易,但過后呢?哪天因為不如意、因為排擠、因為年齡不得不退圈的時候,指不定要怎么后悔。況且你現(xiàn)在急用錢。”
最后一句話像塊石頭似的“哐當(dāng)!”砸在何健心臟上。他兩手肘支在膝蓋上,偏頭盯著李榮天的臉。
這個拉皮條的太會戳人痛點了。
對,他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
可那又怎樣!
難不成還要強按頭讓他吃了這份套餐不成?!
“再說,你和楊美寧談戀愛就沒這種想法?”李榮天再接再厲又戳一下。
何健頓覺剛退下去的那點膈應(yīng)瞬間翻江倒海回來了。
“這事兒跟她有關(guān)系嗎?!不是!你覺得我是為了……對,也對,《Mr.》首封的確是她的關(guān)系。”
說著說著他都笑了,不怪李榮天這么想,其實這么想的人應(yīng)該不少。跟公司董事長的寶貝女兒談戀愛還能為了什么?
難不成還為了真愛?哈!
李榮天見何健說完起身要走,有些訕訕。他并不知道何健和楊美寧這段為期兩個月,面都沒見過幾次的戀愛雙方懷揣怎樣的心思,但在他看來何健撈到了一些好處。
“還有幾天,讓我掙扎一下。”何健起身往外走,并沒有拿邀請函和大信封。
“你爸怎么樣了?”李榮天起身送他。
“心態(tài)挺好。”何健一腳門里一腳門外。
有些事、有些坎也只能靠好心態(tài)和對未來的意|淫撐著。
李榮天拍拍他的肩,擺了擺手。
何健知道李榮天有壓力,畢竟他跟了趙佳音,蘇曉梅也能給李榮天點好臉色看。
“如果我不去會怎樣?”臨關(guān)門前,何健一手指懟住要關(guān)上的門,扭回頭問李榮天。
如果他不去,蘇曉梅會把他怎樣?
李榮天看著他沒說話,何健想想也笑了,結(jié)果應(yīng)該是李榮天都沒辦法預(yù)估的。
他現(xiàn)在猜不準(zhǔn)單單是趙佳音找的他?還是蘇曉梅為自家寶貝姑娘找回面子,來打他的臉?
從小洋樓里出來時,只堪堪瞥見夕陽一點尾巴尖,遠(yuǎn)處許多高樓大夏在慢慢褪色,華麗的衣裳退盡后變成一座座冷漠的灰。
經(jīng)過保安崗,兩個人滑稽地對彼此行了個禮,惹得下班的前臺姑娘直笑。
這件事如果放在前幾天,他或許都不會掙扎直接拒絕。
但今天……就這么巧是今天。
“噯!你掃不掃?”
何健扭頭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的學(xué)生,于是趕緊從共享單車邊讓開,直到那邊掃碼騎車走人,他才上前掃了另一輛,然后直奔地鐵站。
趕到家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后。
鑰匙擰動鎖芯的動靜打斷了客廳里三人的談話。
“大姨,舅媽。”
何健跟擠在雙人沙發(fā)里的兩個富態(tài)女人打招呼,又跟沙發(fā)對面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對視一眼。他爸可能看出他心情不好,眼睛一直追著他走到近前。
何健從手里的購物袋里掏出礦泉水和果汁遞了過去,“從市中心過來挺遠(yuǎn)的,給我打個電話直接給你們轉(zhuǎn)過去多好,省的跑來跑去。”
“不是為了過來看看你爸么,遠(yuǎn)也得過來不是,”大姨拿走水,拉著何建的胳膊把人拉倒身邊坐下,“看看這大個子,帥的喲~”
“都知道你忙,”舅媽把拿到手里的果汁又放回茶幾上,“再說我們能有什么事?全當(dāng)逛街了,還想過會兒去你媽店里坐坐呢。”
“誰回來了?”一道公鴨嗓子從臥室傳出來,“是二姨嗎?”說話間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那嗄陱暮谓∨P室里走了出來,他大小眼,自帶鄙視所有人兼上帝的傲氣,哪來的很是成謎。
齊藤看見何建后不自覺地抬高了下巴,“你是不是騎共享單車回來的?”
市中心到西郊坐地鐵兩個小時,騎單車的話……言外之意慢死了。
何健撩眼皮看齊藤一眼,沒等看完又把眼皮放下了。看完整了他怕忍不住上手。
“好好說話,”舅媽抬手揮了一下,讓兒子閉嘴,又對對面父子二人賠笑,“他昨晚加班,今天陪我一天還沒補覺呢。”
何健沒接茬,何弘銘接過話,“再年輕也要注意身體。”
齊騰是他大舅的獨子,老齊家多少代單傳他給忘了。總之是家里的小祖宗,從小到大被供著長大的。
從前他和齊騰都有同樣的臭德行——上學(xué)時候打架斗毆,惹是生非,追妹子逃課買答案。高中那會兒開家長會,氣的老師指著他媽齊雅的鼻子破口大罵“沒見過你兒子這么沒教養(yǎng)的”,他混蛋他都認(rèn)了。
最讓他覺得迷惑的是齊藤從來沒醒過,一直拿自己當(dāng)上帝。
他是從何弘銘出事后,數(shù)過齊雅偷偷掉的眼淚和何弘銘自以為不為人知的自殺未遂,他就痛快地、徹底地從混蛋這個行業(yè)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在他金盆洗手不做混蛋的這些年,聽大舅媽自豪地講過幾次“齊騰混的不錯”,至于怎么不錯,他都懶得問。單看齊騰那一身呲呲冒黑氣的欠揍臉和社會大|佬小跟班的氣質(zhì),就知道他混哪兒了。
“等的睡了一覺。”齊騰打著哈欠坐在他媽一旁的沙發(fā)扶手上,“喂,大模特,《Mr.》雜志上是你吧,挺浪啊,很威風(fēng)嗎,不少賺吧。今晚帶你轟趴去不去?”
《Mr.》雜志里的大片有一張是濕|身照,確實很浪,當(dāng)然說騷也是可以的。還有一張是攝影師慣用的偽人|體,那張不是浪,是明晃晃的誘惑。
大舅媽一面對何弘銘訕訕地笑著一邊扯了下齊騰的衣服,讓他閉嘴。
“是嗎?上雜志了,怎么不給大姨送一本呢?”
何健終于給了齊騰一個眼神,一個殺氣騰騰的眼神。
齊騰也不是善茬,立刻砸了他的面子,低頭不耐煩地催他媽,“聊完了嗎!拿了錢趕緊走,我晚上跟人轟趴,現(xiàn)在往回趕正是下班高峰,晚了鄭少該不高興了。”
“越大了性子越急。”舅媽賠笑臉賠出一臉褶子,“不過他也是闖實,就那個‘中正’董事長的兒子鄭什么我忘了,總上新聞頭條,他給人家當(dāng)特助。”
“嚯!小騰出息了。中正可是個很大的企業(yè)啊。”大姨笑著在齊藤背上拍了一下,然后得到上帝睥睨的一個眼神。
“男人該有點脾氣。”何弘銘看向齊藤,“小騰該結(jié)婚了吧?”
“日子暫定九月,要不然我們也不急著要錢,畢竟你們也不好過……”
舅媽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何建打斷了。
“別,結(jié)婚是大事,我們幫不上忙就別拖后腿了。”
他拿出手機轉(zhuǎn)賬。
去年年末,他爸做第二次脊椎手術(shù),齊雅跟大舅、大姨兩家借了大一筆錢。兩筆錢用了五個月,何建算好利息后分別轉(zhuǎn)給舅媽和大姨——這是借錢時候,舅媽很隱晦的提到的“利息你
們看著給就行了”。
他大舅齊峰是個妻管嚴(yán),但凡涉及到錢和兒子的事,全都是媳婦說了算。
齊騰瞪何健一眼,拿過他媽手機收款,錢一到賬抬屁股就走人。
“我也是沒辦法,滿馨要回國了,不肯跟我們住,非要買個單身公寓。哎~”大姨拎包往外走,還在拉何建吐苦水。
齊滿馨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神經(jīng)兮兮的女漢子,自從大姨二婚后就出國了。
何健一直把三人送到小區(qū)的停車場。
“這陣兒確實錢緊,又是買家具家電,又是下彩禮訂酒席,哎,折騰的我和你舅心力交瘁。”舅媽走在何健一側(cè),“年末你爸要是還用錢,那會兒齊騰也結(jié)完婚了,肯定有些禮金錢……”
何健拉開副駕車門,“用錢的話我會跟您和大舅說。”
“你現(xiàn)在也算是小明星了,真厲害。”大姨隱晦地表示了“你應(yīng)該有錢”這個意思,“別看你媽……但她是最會養(yǎng)孩子的。”
“大姨你什么意思?”齊騰剛要上車,聞言抬頭瞪著大姨問。
“哎呦!可嚇?biāo)牢伊耍∥夷母矣惺裁匆馑及。咳思液谓〕擅顺鱿⒘诉€不許我夸兩句。你這孩子可真是……”
真是什么?
大姨礙于舅媽就在旁邊聽著也沒有開口管管兒子,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悻悻地閉上嘴拉開后門上車。
何健心理冷笑一聲,沒說話。他大姨沒說完的那句話應(yīng)該是“別看你媽嫁人不怎么樣……”。
他姥姥、姥爺家算是小富之家,曾經(jīng)因為小女兒執(zhí)意嫁給一個籍籍無名的工程師,差點不認(rèn)小女兒。
后來見齊雅這邊過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勉強認(rèn)了何弘銘這個姑爺。
只是天不遂人愿,何弘銘三十九歲出了重大工程事故導(dǎo)致脊椎骨折。他是在高考后才知道姥姥一家人在攛掇他媽離婚改嫁。
直到現(xiàn)在想起高三和大一那倆年家里的混亂和困頓還會讓他喘不過氣。
奔馳SUV七拐八拐快就要開出何建視線時,駕駛座車窗突然伸出一只胳膊,豎起的中指挑釁地對何健擺了擺。
何健砸么了下嘴,手癢,想揍齊藤。
相比面對大姨、舅媽這些人,眼下他有點不知道怎么面對他爸。所以往回走的腳步越來越慢。
還的錢哪兒來的?
又找誰借的?
想到錢,他立刻想到了趙佳音的包養(yǎng)套餐。
實話是挺劃算。
就是老了點。
是“點”的問題嗎?
是齊雅知道了一定以及肯定會打斷他的狗腿的問題。
是何弘銘知道了會更抑郁繼而……的問題。像“兒子被老女人包養(yǎng)”這種山崩地裂級別的打擊,絕對會導(dǎo)致他刺激過度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就算他能瞞住齊雅和何弘銘,同在圈子里他也瞞不住付簡兮,瞞不住付小爺就瞞不住林不語那個女瘋子。
想到那兩只野蠻無匹的畜生他就覺得老女人也不是不……
何健搓了搓后脖頸,仰頭閉眼深吸一口氣。
暮春的晚風(fēng)里已經(jīng)有了初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