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楚半陽
唐柏山慌了。
他下了那么多層,怎么可能還在原地!
心跳得很快,他幾乎是慌不擇路往樓下跑去。
一層一層,喘息聲越來越重,有時候他跑得急了還會絆一跤,狼狽地摔倒,手上蹭破了皮。手機的光晃過樓道,“19樓”的標識陰魂不散,再怎么用力都拽不開樓梯門。
19樓19樓19樓……
怎么還是19樓?!
他跌跌撞撞又下了一層,肺部都快要炸裂,血腥味在喉嚨里翻滾。
他勉強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
呼——
唐柏山稍稍冷靜下來一點,背靠墻打開手機,顫抖著撥通一個電話。
一定、一定要接通??!
歡快的音樂在耳邊響起,隔了幾秒,一個熟悉的女聲傳來:“喂?”
“麗姐!”唐柏山幾乎是喊了出來,“你在哪里!我在公司撞鬼了!”
“我還沒回家,你在哪里?”對方的語氣立馬嚴肅起來。
“19樓!我被困在19樓的樓梯里了!鬼打墻!”
“我馬上過來,你待在原地?!备吒穆曇魝鱽?,“你不要掛斷電話?!?br/>
唐柏山靠著墻壁咽了咽口水,手抖得厲害,手機上都沾滿了汗水。燈光在狹窄的空間里搖擺,好似鬼影,而心跳聲如同擂鼓。
他的手死死摳著墻,指甲縫里全是墻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分鐘,也許是二十分鐘,樓梯外傳來清脆的高跟鞋聲。
唐柏山立馬高聲喊道:“我在這!我在這里??!”
高跟鞋停在了樓梯口。
兩秒鐘后,門被猛地推開,光芒轟然涌入。
年輕的高馬尾女人拿著數(shù)張符紙,快步走了進來,高跟鞋噠噠噠作響。她拽住唐柏山:“快走。”
唐柏山腿都軟了,勉強跟著她的步伐。
他們一路走到電梯旁,原來損壞的電梯在正常運轉(zhuǎn)。門一打開,唐柏山就沖了進去,死命摁著一樓。
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
麗姐說:“你在里頭待了多久了?!?br/>
“……不知道?!碧瓢厣襟@魂未定。
“挺奇怪的?!迸司砹司眍^發(fā),“我們這里布置了很多層屏障,難以想象,還有鬼怪能進來。之后要好好調(diào)查一下?!?br/>
唐柏山只是搖頭,一把扯開領(lǐng)帶死命喘氣。
偶然一次抬眼,他猛地頓住了。
麗姐今天打扮得漂亮極了,噴了點香水,頭發(fā)做了造型,仙鶴耳環(huán)亮閃閃的,十指宛若青蔥。而在她的頭頂,明晃晃的一個數(shù)字——
19。
電梯根本沒有下降。
“麗麗麗姐?!彼穆曇舳兜脜柡?,“這電梯沒動啊?!?br/>
“是嗎?!丙惤闾ь^看去,“哎呀,大概是那只鬼還在?!?br/>
“在、在哪里?”
“不知道,要想個辦法試出來?!?br/>
“那你倒是想啊!”
“但要是我們倆永遠待在19層,不是也挺好的嗎?”
“……???”
女人的身子沒變,頭卻扭轉(zhuǎn)了180度,眼眶全白,笑了:“我還挺喜歡這個數(shù)字的?!?br/>
……
路迎酒把奶牛貓帶到了事務所。
牛奶到了新環(huán)境,懶洋洋地在窗臺上趴著,突然抬頭,沖著外頭喵喵叫。
路迎酒過去一看,看見了葉楓的那輛小本田。他正在努力停車,停了好幾回才進去,還差點蹭到了底盤。
葉楓下車,消失在了樓梯口。
幾秒鐘后,門被敲響了。
路迎酒過去開門,說:“葉楓,你的駕照真的是買的吧?!?br/>
“靠!”葉楓罵,“你是和這茬過不去了是不是!快讓我進去,有事情和你說?!?br/>
葉楓進屋,坐在沙發(fā)上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才繼續(xù)講:“唐柏山那里出事情了?!?br/>
“什么事?”
“他撞鬼了?!比~楓指了指自己肩上,“就這里,他肩頭還被那鬼咬下來一小塊肉,看起來就疼。之后他一直做噩夢,青燈會去了好幾個人都沒解決?!?br/>
路迎酒也接了一杯冰水,仰頭喝了一口。
冰塊上下沉浮,杯子上結(jié)了小水珠,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了幾顆,涼意浸透指尖。
他說:“那棟大樓設置了很多屏障,尋常的鬼怪,是絕對進不去的。唐柏山竟然只受了輕傷……有那種力量的鬼,想直接殺人簡直太容易了?!?br/>
葉楓猶豫了幾秒鐘:“你要去幫他嗎?老實說我就覺得他挺混蛋的,但幫了這次,我們也好提直播的條件。大不了以后再跟他老死不往來?!?br/>
路迎酒沒直接回答他,在手機上劃了幾下,拿出一個頁面,說:“這是我的直播申請,在提交的兩個小時內(nèi)就被駁回了。”
“那么快,”葉楓皺眉,“是唐柏山干的吧,媽的他果然就是個狗東西?!?br/>
“所以我們要等狗東西自己找過來?!甭酚齐p手交疊,露出了一個笑容,“說實話,我對那個鬼非常有興趣,但不能那么急。要是唐柏山天天睡不著,再過個幾天肯定撐不住了,到時候再和他談條件,不好么?”
葉楓肅然起敬:“還是你夠狠?!?br/>
事情定下來了,他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想去找瓶飲料喝。
剛拉開冰箱門,他就看見牛奶和雞蛋,問:“怎么,你還沒找到是誰送的?”
“沒有?!?br/>
葉楓就嘟囔:“這人也是太心大了,地址都能填錯。我看你就吃了吧,別浪費?!?br/>
“再等等吧,”路迎酒說,“畢竟是來路不明的東西?!?br/>
葉楓說:“萬一是哪個暗戀你的人送來的呢,這被你拒絕了,該有多傷心?!?br/>
路迎酒笑:“哪有這種人?!?br/>
葉楓心說,那你是沒見著會里那一群暗戀你的,每天都在念叨路首席真好看。
就這樣過了兩天,路迎酒也不急,每天就擼擼貓,整理一次事務所。
第三天的中午,他打開手機,果然看到了唐柏山發(fā)的微信。
【路先生,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想著來找你……】
路迎酒熄滅屏幕,彎腰,穿上純白色的球鞋。
一路開車過去,遠遠能看見“兩面佛”新建起的辦公樓,專為直播板塊服務,半面哭半面笑的面具圖標在最頂樓。
表面上,“兩面佛”是擁有雄厚財力的集團,暗地里卻聯(lián)合、協(xié)調(diào)了不同驅(qū)鬼師,讓他們不再一盤散沙。某種意義上,它更像是一個非正式的驅(qū)鬼師聯(lián)盟,而青燈會是其中的主力。
路迎酒從車窗看出去,樓宇的玻璃半面倒映著晴天,半面閃耀。
他用手遮了遮。
車子停在了停車場,他和葉楓兩人下車,找到唐柏山。
唐柏山這幾天還勉強在工作,就是辦公室搬到了旁邊樓的1層。
他再也不敢碰樓梯和電梯了。
路迎酒來的時候,兩個驅(qū)鬼師正在他的身邊。
唐柏山滿臉是汗,眼眶黑得像是熊貓,和他們爭辯:“都說了沒用!我絕對不會再回去19樓!”
一個驅(qū)鬼師說:“你就再回去一次,找一找為什么會被鬼盯上。”
“我去過兩次了!”
另一個驅(qū)鬼師說:“這次的惡鬼很詭異,花的時間確實出乎意料。這里畢竟是剛起的樓,屏障已經(jīng)加強了。”
“你們根本就沒頭緒!”唐柏山講的激動了,突然又“嘶”了一聲,下意識悟了捂自己受傷的肩膀。
爭論間,唐柏山看到了路迎酒,立馬眼睛一亮:“路先生!”
那兩人神色一變,頗有幾分尷尬。
路迎酒掃了一眼他們,對臉有點印象,名字想不起來。
但他確確實實,困惑了幾秒鐘。
唐柏山背后就趴著一只青面獠牙的小鬼,而那兩人根本沒看到——就好像是,那小鬼根本不想避開路迎酒。
它探頭探腦看著路迎酒,丑陋的面龐上出現(xiàn)了奇異神情。
有點緊張。
但不是恐懼。
路迎酒和它對視,它頗為不安地移動了一下身子,尖銳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個東西,努力想要遞給路迎酒。
一朵陰間小花飄蕩在空中,紅艷艷的。
路迎酒:“……?”
他完全不懂這小鬼為什么要示好,沒去接,不動聲色:“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一人悻悻道:“唐先生說,他想不起來得罪過什么人。初步判斷,可能是跳樓鬼,也有可能是電梯意外死的,怨氣無處發(fā)泄。”
“這棟樓建造過程中沒出現(xiàn)過命案?!甭酚普f,“連糾紛都沒有?!?br/>
“這里以前是城中村,可能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啊。”
“不至于。建地基之前,就已經(jīng)用符咒清除了一次怨氣。”
另一人道:“你怎么那么肯定?說不定是當時疏漏了。”
路迎酒說:“不可能,當時負責人就是我?!?br/>
兩個驅(qū)鬼師:“……”
路迎酒做的事情,那他們還真不敢去質(zhì)疑。
于是沒人再敢說什么,路迎酒坐在沙發(fā)上,聽唐柏山描述了自己的噩夢。
情節(jié)很簡單:停滯的電梯,無法逃離的19層,女人的高跟鞋聲回響在空闊走廊。
唐柏山在這個夢里被困了七天,已經(jīng)快崩潰了,都嚇得把麗姐的聯(lián)系方式給刪了,不提高跟鞋,他在電視上見到個高蹺都害怕。
路迎酒說:“我先去19樓看看?!彼戳搜厶瓢厣?,“你留在這里就好?!?br/>
他不相信,就這么一個小鬼能闖進結(jié)界,背后肯定有指使者。
所以,他還是要親自去看一看的。
唐柏山連連點頭,葉楓留在這里繼續(xù)問更多細節(jié)。
路迎酒去走廊摁了電梯。
電梯門剛要關(guān)上,剛才一個驅(qū)鬼師匆匆跑了進來,攔住門,也進來了。
他的臉龐分外稚嫩,看上去20不到,說:“路哥,我也、我也再上去看看吧。我們以前見過,你叫我小李就行了?!彼D了頓,“那天你過來談直播時,我就在。”
到了19樓,周圍空蕩蕩的。對外稱這層樓在除蟲。
這是驅(qū)鬼師的慣用伎倆了。
每年一到鬼節(jié),鬼怪猖狂,市里一大堆地方都會莫名其妙開始“除蟲”,或者“大掃除”。這層樓里的戲確實做全了,大包的蟑螂藥螞蟻藥堆在角落,還有各種除蟲的器材。小李經(jīng)過,一聞到噴劑的味道就咳嗽。
路迎酒從唐柏山的辦公室開始,一直到走廊和應急樓梯。
小李咳嗽完,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問:“有發(fā)現(xiàn)什么嗎?”他緊張到聲音有點點發(fā)抖,又補充說,“我們這里查了很多次了,沒有怨氣?!?br/>
這一路上路迎酒沒說幾句話,甚至還對他笑了幾次,那眉眼是真的溫和又俊秀。但他莫名有點怕路迎酒,可能是因為路迎酒以前是首席,也有可能是,路迎酒身上莫名有種疏離感,叫人接近不了。
路迎酒搖頭:“回去電梯里看看吧?!?br/>
電梯門關(guān)上,因為沒有摁下樓層,停在了原地。
路迎酒默不作聲站著,對著電梯門。
小李沒看到,他的眼眸中泛起了一抹紅光。
許多驅(qū)鬼師世家,都有結(jié)契的鬼神。
神獸兇獸,地府神官。
比如說葉家與離蛇成契,并被世代守護。楚家勾搭上了孔雀神,從此順風順水。
路家那么多年,就出過路迎酒一個驅(qū)鬼師。
所以他白手起家,契約的對象都是在路邊垃圾桶撿的。
現(xiàn)在,路迎酒召喚了它。
電梯頂端,憑空出現(xiàn)了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獸。
它頭生四個短角,體型很小,卻壓得電梯一沉,抬頭望去,銀灰色的瞳孔中映著漆黑又空蕩蕩的電梯井。
小李咽了一口口水:“路先生,你在干什么?我怎么覺得,電梯好像往下沉了一點?”
“是么?!甭酚齐S口說,“可能是電梯上頭有人吧。”
黑色毛團在他的意愿下,迅速將周圍尋找了一通。
沒發(fā)現(xiàn)異常。
連半點怨氣都沒有。
這是非常特殊的情況。
路迎酒微微垂眸。
等他回頭,才發(fā)現(xiàn)小李已經(jīng)心神不寧,不斷抬頭往電梯上頭看。他摁下1樓,電梯開始下降,小李嚇得抖了一下。
“路路路先生,”他的嗓音緊繃著,“如果是鬼,我們現(xiàn)在都感受不到,不是說明它很厲害嗎?”
“是啊?!?br/>
“那你怎么沒反應呀……”
路迎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說:“小李啊,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br/>
“什、什么?”
“唐柏山說他沒得罪過人,但按經(jīng)驗說,這種一般都是回來尋仇的厲鬼?!?br/>
“是啊。”
“他是七天前開始做噩夢的,你能想起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嗎?”
“那天……那天沒什么啊?!毙±钆叵耄安痪褪悄愫腿~先生來了一次嗎?!?br/>
“然后我的直播申請被駁回了,唐柏山?jīng)]有幫忙?!?br/>
“啊……???”
路迎酒回頭,笑彎了那雙桃花眼:“現(xiàn)在你還覺得,他沒有得罪人嗎?”
電梯緩緩下降。
小李愣愣地看著他。
電梯再次輕微地一沉——接下來又是數(shù)次,就像是有人在電梯上行走!再仔細看路迎酒,無可挑剔的好看皮囊,勾著嘴角,眼中有紅光若隱若現(xiàn)!
電梯緩緩下降,樓層數(shù)字一個個往下跳。小李大氣都不敢喘,下意識退后半步,后背抵上墻壁。
“你你你想干什么!”他結(jié)巴說,“我手上可是有符紙的!一大把符紙?。 ?br/>
他嘩啦啦往空中撒著符紙,雪花一樣亂飛。
路迎酒不為所動。
小李就嚇得更厲害了。
一層到了。
陰兵憑空消失,電梯門打開。外頭站著一個男人,和他年紀相仿,穿著干凈的白襯衣,仔細一看從表到皮鞋卻都是清一色的大牌子,像是家里有礦的公子哥。
他身后跟了兩三個驅(qū)鬼師,一眼就見到路迎酒,還有縮在電梯角落、瑟瑟發(fā)抖的小李,皺眉:“你們怎么回事?”
小李看清他,眼淚都差點掉出來:“師父!我努力了!接、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有師父壯膽,他頓時有了勇氣,跑出電梯后連個影子都不剩。
調(diào)戲完小李,路迎酒心情頗好,走出電梯打量了一下楚半陽。
雪白的領(lǐng)口上別著祥云領(lǐng)扣。
他不久前剛摘下的、青燈會首席的標志。
楚半陽出身驅(qū)鬼世家。都說世家出身的人,氣質(zhì)就自帶威懾,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往這一站,天生的模特臉,年輕帥氣,劍眉星目,冰冷的空氣仿佛都退避三分。
可惜的是,他和路迎酒一直不大對頭。
畢竟,路迎酒事事都壓了他一頭。要是一開始就沒有他,楚半陽早該當首席了。
楚半陽問:“你和他講什么了?”
“嚇唬了他一下?!甭酚剖┦┤徽f,“你徒弟真可愛,這都信?!?br/>
楚半陽眉頭一皺:“路迎酒,你還和以前一樣幼稚?!?br/>
路迎酒朝他笑了,往唐柏山那邊走。
楚半陽落后他半個身位,覺得不對。
——之前數(shù)年,路迎酒都走在他前頭,但現(xiàn)在身份轉(zhuǎn)變,路迎酒正被嚴肅調(diào)查,沒有職位,開了家隨時會倒閉的事務所,而他是青燈會的首席。按理說該是路迎酒規(guī)矩地跟在他身邊,求幾個好委托。
怎么到頭來,還是這場景!
楚半陽幾乎是咬牙切齒:“你的事務所還沒委托吧?要不要我介……”
“不用了?!甭酚普f,“謝謝你,第二名?!?br/>
楚半陽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剛跑走的小李,偷偷摸摸又自己回來了,跟在楚半陽身后。
他的師父和這個路首席關(guān)系不和,他是知道的。現(xiàn)在小李分外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死在倆大佬的炮火下了——他估計骨灰都不會剩。
但是,人是不應該逃避的!
尤其是他身為一個優(yōu)秀的驅(qū)鬼師!
小李就這樣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tài),十二分小心,察言觀色。
果然,楚半陽一路上的臉色陰沉如烏云,盯著路迎酒。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能看到的,都是路迎酒的背影。
但是盯著盯著,他緊皺的眉頭慢慢平復下去,仿佛被一雙手慢慢撫平了。
恐怕連楚半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極淺極淡的笑。
那笑意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像是見到了什么畢生所追求、心馳神往的事物,幾乎是……溫柔??
小李睜大了眼睛,世界崩塌了。結(jié)果楚半陽一個回頭:“你在看什么呢?”
“沒沒沒什么啊,”小李磕巴說,“沒什么沒什么,就是,我在想,師父你在笑什么呢?”
“我在笑?”楚半陽皺起眉頭,“這里有什么好笑,難不成我對路迎酒那家伙還笑得出來?你在說什么胡話呢,回去馬上給我抄書去?!?br/>
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