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番外六(2)何以致契闊
“你知道么,我剛才在想,崔那個家伙明明已經(jīng)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氣,為什么還是一病就死去活來的?”元昶雙手抱懷,偏著頭認真地望著她。
“為什么呢?”她問。
“在我看來,這和他的意志離不開關系。”元昶伸出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他那個人,用你的詞兒來說,就是生無可戀。他對這個世間沒有任何的興趣,所以對于生的欲望也要比旁人弱很多。就好比一個不會水的人失足掉進了池塘里,明明劃兩下胳膊就能夠到岸,換了旁人早就掙扎著上岸了,而他,掉下去就掉下去了,不急也不動,能浮上來那就活,浮不上來那就死,毫無所謂。”
崔也偏頭看著元昶,靜靜地聽他往下說。
“而你就是他的浮木。”元昶的語氣也一樣地平靜,“如果他發(fā)生不幸,你會難過,而我也會因為你難過而感到難過。”
“是啊。”她說。
“為了不難過,”元昶揚起唇,“我想聘請他,去做我們箭館的首席大匠,專門負責研制最強悍的弓箭!”
“咦?這個想法你怎么有的?”她問。
“天下箭館千千萬,我們不做則已,要做就要做最好、最有特色的天下第一箭館,”元昶淡淡笑著,帶著幾分沉斂的霸氣,“教人習箭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還要為朝廷貢獻綿薄之力,提供人才、提供更尖端更有實用性的弓箭裝備,因而箭館還要設置一個專門鉆研制造弓箭的部門,這個想法我早便有了,恰好崔是個工藝天才,請他來做這個部門的首席大匠再合適不過。”
說至此處,元昶定睛望住她:“但這不過是次要的原因,最為主要的是,我一直認為,能和自己最喜歡的人、最親密的朋友一起,一輩子做自己最熱愛的事,人生之至幸至福,也不過如此了。”
“說的真好!”她說。
“希望崔也能這么想,”元昶笑笑,“希望如此能令他生有可戀,最好長長久久康康健健地活著,別讓我家小胖為他難過。”
“我想小四會同意的,”小七說,“我們?nèi)齻€一起來做這個箭館,教最牛逼的徒弟,傳最牛逼的箭技,用最牛逼的弓箭,讓我們的這家箭館成為天.朝史上永遠無法被企及的傳說――想想還有點小激動,你呢綠鯉魚?”
“是的,”崔展顏而笑,“我也很激動。”
一輩子都在一起,一輩子都做最喜歡的事,確實沒有能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可惜……晚了,晚了一步,他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能陪著她了。
他還是會讓她難過的。
他不該這么早就放棄離開這人世……如果能再主動一點,再積極一點,也許真能如元昶所說,可以掙扎著上岸。
元昶將小七送回家,在府門口等著她更衣收拾,而后準備一起去崔府。
崔從綠鯉魚的身體里脫離出來,靈魂先行向著家的方向飛去。
這個時候家人應該發(fā)現(xiàn)他死了吧,家里不定亂成怎樣的一團,小七來了會難過,自己至少要想個法子安慰她。
崔暄的房里也有一只鸚鵡,而且本就會說話。
崔飄進家門,直奔著崔暄的院子去,進了門卻發(fā)現(xiàn)崔暄正在房里洗臉,不知是幾時回來的。
崔附入架子上那只鸚鵡的身體,開口說話:“崔暄,把我腳環(huán)解開。”
這鸚鵡被鏈子扣在架子上,無法亂飛。
崔暄被洗臉水嗆了一下,濕淋淋地抬起頭來,帶著一臉驚訝:“崔千金!誰教你直呼爺?shù)拿值模浚∈遣皇切∷哪浅粜∽樱浚 ?br/>
崔暄的鸚鵡叫崔千金。
“少攏斕恪!貝道。
“我日,你這是成精了?!”崔暄濕淋淋地過來,掰開崔千金的兩只翅膀看了看,又扯起一只爪子摸了摸肚子,還檢查了一番尾羽,被崔用翅膀在臉上抽了幾下才放開。
“是我養(yǎng)的那只小公鳥沒錯啊……”崔暄乎拉了一把臉上被沾上的羽毛,上下仔細打量崔千金,“賺了,二兩銀子買回來的,沖這能說會道的樣子,轉(zhuǎn)手賣二十兩怕都有人肯收。”
崔有些疑惑,如果自己的肉身已經(jīng)斷了氣,崔暄怎么還有心情在這兒算計賺錢的事?
難道這個二貨還沒有發(fā)現(xiàn)?
倒也有可能,崔暄為了照顧他已經(jīng)好幾日不曾睡好了,這會子回房洗臉估摸著是為了緩和緩和,怕是還當他在床上沉睡呢。
崔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家伙,他的兄長,他的大哥,從小到大,他對他的疼愛從不比爹娘少半分,甚而他比爹更操心,比娘更細致……雖然人很煩。
“大哥,”崔對他說,“以后你的私房錢不必再故意藏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了,我用不上了,攢著娶妻吧,也老大不小的了。”
崔暄怔怔地看著他,好半晌才從嘴里擠出句話來:“你……你這破鳥管誰叫大哥呢?!誰他娘的要當一只鳥的大哥?!”
“……”崔不想理會這人了,低了頭研究腳上的環(huán)鏈要怎樣才能弄開,卻不料這人反而不依不饒起來,瞪著眼睛幾乎把臉貼到他的臉上:“小四那孩子都亂教你什么了?!什么叫用不上?!什么叫用不上?!嘿喲你個扁毛畜生!你他娘的是鸚鵡,不是烏鴉!我家小四兒好好兒在床上躺著,想怎么花錢就能怎么花錢!你你你――閉住你那烏鴉嘴!那誰――算盤兒!”崔暄叫他的丫頭,“把這破鳥給爺扔府外頭去!”
沒等算盤兒進門,卻先聽見有腳步聲惶惶張張地從外面奔進來,見是崔房里的丫頭,蒼白著一張臉,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成話:“大……大爺……四爺……四爺他……不好了……”
崔看見崔暄的身子晃了一下,雙腿一軟險些未能站穩(wěn),一只手扶著鸚鵡架子方才勉強支撐住,然而這扶著架子的手卻抖得不像樣。
“放屁……”崔暄嘴里吐著字,只是這字卻無力得連近在咫尺的崔也聽不大清楚,“放屁,小四好好兒的,我回來前兒他還睡得小豬崽子似的。”一邊說著話,牙齒一邊打著顫,咬了幾次舌頭,聲音愈發(fā)含混不清起來。
“大爺……您……您快去……快去看看四爺吧……”崔的丫頭哭倒在地,軟成了一灘泥,說什么也再難站起。
崔暄哆嗦著,布滿著血絲的眼里有什么東西涌上來,他拼命皺著眉頭,想要把那東西摁下去,可無濟于事,只好用自己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囫圇在臉上揩了一把,隨后大步向門外邁去,一行邁一行沉著聲音和外間伺候的人道:“立刻去把府里的郎中帶過去,先莫知會老太爺老爺和夫人,一會子不成了我親自去說,讓人先把小四的衣服備好,老太爺?shù)木刃耐瑁蛉说倪€魂丹,巾子熱水安神茶,春凳小轎藤屜子,一并先預備上,布幔燈燭紙蠟如數(shù)點出來,令各處著人仔細盯著,莫使趁亂失了盜走了水。”
一行往外走一行就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了,旁人只見著他駕輕就熟,誰也不知他才剛在房內(nèi)時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崔望著崔暄挺直的背脊,那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卻不知為何已是傴僂成弓。
崔離開崔千金的身軀,緊緊跟隨著崔暄的步履出了院子。崔暄大步向著他那院子奔去,卻在臨進院門時突然一個踉蹌向著地面跌去。
崔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扶,手指卻無能為力地穿過了崔暄的身體。
崔暄的唇角被磕出了血,但他卻恍然未覺,只是費力掙扎著從地上往起爬,太過沉重的東西壓著他,讓他筋疲力盡,讓他抵死相抗。
崔皺了眉。
他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想要繼續(xù)活著的欲望。
他看著崔暄一路踉蹌著往他的房間里沖,他聽見他口中含混地說著話:“四兒,你撐住,別怕,大哥來了,他們誰也不敢?guī)ё吣悖瑒e怕,四兒,撐住,大哥來了,你再看大哥一眼……”
崔穿過屋墻,穿過崔暄的身體,穿過床帳,他看見自己的肉身躺在那里,死得那樣毫無留戀,死得那樣鐵石心腸。
怎么能讓崔暄、讓小七看到這樣的一張臉呢?
崔伸出自己那雙比任何人都要靈巧的手,妄圖將自己的這張臉修飾得……不那么刺痛別人的心,可惜,他的手指徒勞地穿過了他的皮膚,穿過了他的骨骼。
然后,他觸到了顱腔里自己的那顆,尚顯溫熱的腦仁。
……
“小四精神看著比前幾天好很多啊。”燕七站在床邊在崔臉上仔細打量。
“是啊。”崔倚著靠枕輕笑,聲音還有些虛弱。
“那你長話短說啊。”燕七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元昶。
元昶忙道:“哦,是這――”
“我同意。”崔呵呵笑。
燕七元昶懵比臉x2:“哈?”
“哈什么哈,說完了趕緊走,讓我家四兒好生歇著!”崔暄在旁邊沒好氣。
“崔暄你又吐血啦?”燕七看著崔暄嘴角的血絲。
“哥樂意,哥血多,哥日吐三回精神爽!”崔暄翻白眼,“對了燕小七兒,走的時候把我房里那只鸚鵡帶走!”
“啊?我已經(jīng)有了一只了,再多一只怕我家綠鯉魚會吃醋。”燕七道,“你為啥不要人家了?始亂終棄可不好。”
“屁個始亂終棄,那破鳥神神叨叨的沒嘴子亂說,哥不待見它了,你愿要就帶走,不愿要就扔了。”崔暄繼續(xù)沒好氣。
“我養(yǎng)著吧。”崔道。
“你養(yǎng)個屁,”崔暄轉(zhuǎn)過頭來瞪他,“自個兒還養(yǎng)不好你還養(yǎng)別的呢?!先把這病養(yǎng)好了再說!崔千金先扔爹屋里去。”
“哦,好。”崔道。
崔暄微怔,眨巴了兩下眼睛,轉(zhuǎn)頭把燕七和元昶轟走了。
待送走那兩人,崔暄重新回來,坐到崔床邊的椅子上,向前探著身子望在他的臉上。
“這會子感覺如何?”
“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崔笑著答他。
崔暄勾了勾唇角,轉(zhuǎn)而又拉下臉來:“你這臭小子可把哥給嚇壞了,那會子看著都沒氣兒了知道嗎!直崩崩躺在這兒跟個棍兒似的,恨不能上來幾個臭嘴巴子給你抽起來。”
崔輕笑了半晌,道:“以后你的私房錢不必再故意藏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了。”
見崔暄愣住,崔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淡淡地道:“反正你就算藏上天去,我都能找得到。”
“……臭小子。”崔暄在他頭上揉了一把,“再睡會兒吧,一會兒起來吃藥。”
“哦。”崔依言躺回枕上,閉了眼睛,窗外的陽光暖暖地曬進來。
生有可戀?是啊。
這感覺,前所未有的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