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鸚鵡
“甘棠密葉成翠幄, 款鳳不來天地塞。所以傾國傾城人, 如今如今不可得。”
誰家窗里小兒郎,正朗朗念著唐代僧人貫休的詩。
郁木坊甘棠街, 街兩畔盡種了高大的白棠, 可惜眼前冬風(fēng)料峭,不見葉如翠幄花如雪, 僅剩著枯枝瑟瑟空搖曳。
甘棠街是條老街, 從建都至今, 城中大大小小的街有許多都隨著城區(qū)的重新建設(shè)和規(guī)劃消失不見,而甘棠街也只勉強留下了一半。
街兩邊是權(quán)貴與平民的雜居區(qū), 高高的院墻布滿了經(jīng)年的雨痕,使得這個地方看上去似乎塵封著許許多多的陳年舊事。
燕九少爺都已有些數(shù)不清自己是第幾次踏上了這條老街,街上行人寥寥, 大多裹緊身上的棉衣步履匆匆。冬風(fēng)從腳邊刮過, 卷起他竹青色粗布棉袍的袍擺。將手揣進袖筒里,慢吞吞地走在甘棠樹下,夕陽微紅的光并不能給這條街增添多少暖意, 這使得因這段時間個頭長得太快而身形變得瘦削的他看上去愈加單薄。
步星河, 這是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名字。
信步登碧游,負(fù)手賞星河。
應(yīng)該是個自在瀟灑的人吧。
步家滅門之前,幾代人都住在這個地方, 這條街, 這些白棠樹, 這道古舊的院墻, 都曾是步星河生命中最熟悉的東西。
慢慢地踏著鋪街的青磚向前緩行,仿佛可以想象出少年時的他與玩伴由這街上玩笑追逐而過的情景,也許他曾在某一棵樹的樹干上刻下過心儀的姑娘的名字,又許會調(diào)皮搗蛋地在哪一面院墻下背著人撒過一泡童子尿,還許會……同他那兩個最親摯的朋友由白棠花下搭肩而過,興致勃勃地憧憬著他們未來的、共同的錦繡人生。
而如今,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
原本步府所在的地方,現(xiàn)下是一片還算興旺的花鳥市場——某些人甚至連步家住過的一磚一瓦都不容留,皆盡拆了毀了,企圖抹殺他們曾經(jīng)存在的一切痕跡。
天尚暖和時燕九少爺來過此地,買過一盆素心蘭,還順便逛了逛花鳥魚蟲店。
這些店鋪中門面最敞亮的一家,叫做“歸去來居”,乍一聽還道是酒肆,實則卻是家鳥店,賣鸚鵡,賣八哥,賣鷯哥,賣椋鳥,所有的鳥都會說話,客人一進門便齊齊沖著你叫“公子英俊瀟灑,快帶奴家回家”。
燕九少爺?shù)谝淮稳サ臅r候,正有幾位客人在店中挑鳥,其中一位是純粹的外行,挑來挑去不小心挑中了一只老鸚鵡。
“請這位爺見諒,這只鸚鵡是小店的非賣之物,實則它的年紀(jì)也有些大了,今年已快滿二十四歲,您買這一只不大合算,不若挑只年紀(jì)小些的,回家慢慢養(yǎng)起來,也能養(yǎng)得熟。”店掌柜這樣說。
那客人有些尷尬,微惱地道:“不賣?不賣你把這鳥放在店里作甚?!”
店掌柜陪笑:“這鳥兒是東家自小養(yǎng)起來的,見它年紀(jì)大了,便教放在店里和別的鳥兒在一起,也不致孤單。”
那客人方不再糾纏,轉(zhuǎn)頭去挑別的鳥兒,掌柜不敢怠慢,親自陪著這客人挑選。
二十四歲的鸚鵡,年紀(jì)確實不小了,燕九少爺出于好奇,走過去仔細(xì)瞧了瞧它。老鸚鵡生著一身灰皮毛,看上去并不怎么出眾,不知剛才那客人是看上了它什么,對于人的靠近它沒有產(chǎn)生絲毫的警惕與膽怯,反而歪著頭仔細(xì)地在燕九少爺?shù)哪樕洗蛄俊?br/>
“會說話么?”燕九少爺只是隨便問了一句。
“會呀會呀。”它居然能夠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燕九少爺偶爾也有童心,翹著唇角問它。
“小星星。”它說。
“誰給你起的名字?”燕九少爺問。
這一次它沒有聽懂,于是便模仿他說話:“名字,名字,名字。”語速慢吞吞,倒有個三四分像。
“你還會學(xué)什么?”燕九少爺問。
大概是“學(xué)”字聽懂了,老鸚鵡搖頭晃腦地學(xué)起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倒是很有腔調(diào),卻不知這腔調(diào)是學(xué)的誰。
“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老鸚鵡還在背詩,搖頭擺尾甚為開心。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燕九少爺考它。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老鸚鵡滿腹經(jīng)綸,可惜不是同一首詩。
燕九少爺聽著,心中忽有所動,老鸚鵡背的這些詩句,聽來似乎……
于是又出了一句考它:“眼前滄海小。”
“衣上白云多!”老鸚鵡這一次接得既快又準(zhǔn)。
半緣修道半緣君。
水仙欲上鯉魚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
眼前滄海小,衣上白云多。
燕九少爺聽見了自己胸腔里重重的撞擊聲,他盯著老鸚鵡,將自己的聲音清晰地吐出去:“你可識得燕子恪?”
老鸚鵡聽不懂他的話,但它卻有條件反射:“清商,你又教小星星說什么了?!昨兒睡到半夜,它冷不丁一聲大吼‘著火了’,唬得我鞋都沒穿光著就跑出了屋子……”
燕九少爺只覺得鼻間的呼吸聲驟然在耳邊放大了數(shù)百倍,深重的,急促的,令他一時間聽不見世間一切的聲音。
“你,可識得步星河?”他終于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悶悶的雷,隆隆地送出口腔去。
“三爺回來啦!三爺回來啦!”老鸚鵡忽然興奮地拍起了翅膀,“茶煙!茶煙!給三爺打簾兒!竹影!倒茶!竹影!倒茶!”
燕九少爺握緊微微發(fā)顫的雙拳,閉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對它說“燕子恪”,它便記起“清商”,對它說“步星河”,它卻只叫“三少爺”,顯然——這只鸚鵡,曾是步星河養(yǎng)過的!
燕九少爺喚來掌柜,問他:“敢問貴東家尊姓大名?”
“姓陳。”掌柜的答。
燕九少爺便請之代為引見,然而在見過姓陳的后,稍加試探即知有假。
老鸚鵡對于姓陳的沒有絲毫親近之意。
這家店真正的老板不是他。
是誰呢?會是誰?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位置,蓋了一家鳥店,把步星河的鸚鵡養(yǎng)在這里。
燕九少爺去找了崔晞。
崔晞的父親崔淳一在工部任職,朝廷撥發(fā)給官員的宅子,其建筑設(shè)計圖皆在工部資料館內(nèi)留有存檔。
燕九少爺捏了個假借口,請崔晞幫忙向崔淳一要來了郁木坊所有官邸的建筑設(shè)計圖,并從中找出了當(dāng)初步府的設(shè)計圖紙。
賣鸚鵡的歸去來居,正建在原步府內(nèi)一處應(yīng)住有主人的院落的位置。
步星河在家中行三,就整座步府后宅建筑的主次、大小、前后順序來看,這座院落,很可能就是他步家三少爺?shù)淖√帯?br/>
歸去來居,建在了步星河原住處的位置,養(yǎng)了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鳥。
鳥店的名字,叫歸去來居。
所以,歸去來居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誰?
燕九少爺動用自己過目不忘的頭腦,翻查自己的記憶。有這么一段記憶,記下的是他四叔燕四老爺在某次請安日家庭聚餐時同老太爺閑聊的話,燕四老爺提到他在京中有一個把兄弟,在商會里任重要職位。
燕九少爺摸出去塞北前四叔塞給他和姐姐的信物,拿著這信物去找他的把兄弟,必定都會伸出幫忙。
于是燕九少爺便拿著這信物去尋燕四老爺?shù)哪俏话研值埽埶麕兔υ谏虝馁Y料檔案中,查出歸去來居的東家履歷。
京都的商會,是由官家任命管理的民間商業(yè)組織,主要職能是促進商業(yè)發(fā)展、維護市場秩序、幫助扶持商戶經(jīng)營等,它的主要管理者都是平民,然而皆由官家出面指定,并受官方監(jiān)督和約束。
燕四老爺?shù)陌研值芤彩瞧矫瘢蛟谏虝形痪右殻碛猩暾堖M入政府部門內(nèi)查詢相關(guān)商戶資料的部分特權(quán)。
于是應(yīng)燕九少爺?shù)恼埱螅@位把兄弟去了喬樂梓的衙門,找了個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慕杩谶M得戶事房,調(diào)閱了郁木坊甘棠街花鳥市場個別商戶的注冊資料。
“歸去來居的老板,是子愷的大哥,燕子恪。”
冬日的天黑得早,燕九少爺散了學(xué)乘車來到甘棠街后,太陽便已落到了天邊,此時慢慢地由街頭走到了這花鳥市場,夜色已然降臨。冬季的花鳥市清冷得很,花兒禁不得寒,全被移進了暖房,鳥兒也抵不住風(fēng),關(guān)在生了炭火的屋子里,每日除了吃便是睡。
燕九少爺敲開一家賣蛇蟲寵物的店鋪門,半百的掌柜將他讓進屋內(nèi)。
“又來了小伙子?”掌柜的笑呵呵地回身,倒了杯熱騰騰的茶遞給了燕九少爺。
這家蛇蟲店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既是掌柜也是東家。
燕九少爺接過茶杯,握在兩手間取暖,臉上帶著絕不似平日高冷的微笑,看起來更符合他這個年紀(jì)的人畜無害:“家里的幾條蛇愈發(fā)懶了,想是到了冬眠時候,我才頭一年養(yǎng),還沒帶著它們度過冬,怕哪里出了差錯,所以趕緊過來向您請教一二。”
掌柜的極喜歡這小伙子,生得干凈俊美不說,人還良善禮貌,這幾個月時常到他店里來,買過他幾條蛇,還幫著他一起清理養(yǎng)蛇的玻璃缸,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十分聊得來,成了忘年交。
掌柜的姓李,家里祖輩都住在甘棠街,不僅見證了時代變遷,也經(jīng)歷過累世風(fēng)雨。
聊了一陣子蛇,喝過幾旬茶,再話半晌家常,燕九少爺只作不經(jīng)意地說起書院即將舉辦每年一度的畫展和畫藝競技之事,并取下了身上背著的畫筒,笑著和掌柜道:“晚輩畫了幾幅人物小像預(yù)備拿去參賽,只不知哪一幅更好些,李伯不若替晚輩過過目。”說著便將那幾幅人物畫像在桌上鋪展開來,不動聲色地立在一旁細(xì)觀掌柜的臉色。
掌柜笑呵呵地逐一打量這幾幅畫,口中則道:“我這老頭子可不懂畫,依我看著你這些畫張張都好!這可教人如何從中只挑出一幅來嘛!瞧瞧,這些臉兒畫的,跟真人兒似的,真真像是活了一樣!嗬嗬嗬嗬!”
“可惜參賽作品只能有一幅,”燕九少爺微笑,“您就挑您看著感覺面善的那一幅吧。”
“面善的……”掌柜的依言認(rèn)真細(xì)看,面善的意思就是面熟、有眼緣兒,看來看去挑來挑去,忽然“咦”了一聲,指著其中一幅畫像上那人的面孔,面有疑惑地道:“這個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