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師父
“我想見你。明日晨卯時正,書院九疊屏不見不歸。可帶燕九。元昶親筆。”
九疊屏便是錦院與繡院之間的那片山石區(qū), 元昶所指的應該是他和燕七每天中午練內(nèi)功的地方,如今距開學還有幾天, 校園中除了幾名留守的校工外并無他人,讓帶上燕九少爺, 也是為燕七想著避嫌。
燕七倒沒有介意嫌不嫌, 以元昶的功夫, 想不被旁人發(fā)現(xiàn)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于是次日燕七一個人出門跑步時便直接奔了錦繡書院的方向。
至書院后方的圍墻外, 燕七輕輕巧巧幾下子就翻上了圍墻去,跳下墻一路跑進了九疊屏, 見平日練功的那株鳳凰木下,元昶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細看眉毛上還沾著露水,像是已在樹下立了一整夜。
見燕七走過來, 元昶方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動了動步子, 立到燕七的面前。不知他已有幾夜未曾入眠,一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嘴唇也有些干裂,連頭發(fā)都像是隨便抓了兩把縛在腦后的,兩道漆眉緊鎖,目光如有實質(zhì)地釘在燕七平靜的面孔上,仿佛想要在這張臉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過了好半晌,他才動了動干裂的唇,聲音微啞:“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關于涂彌?”燕七看著他。
元昶點了點頭。
“除了該死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燕七道。
“可你是他的師妹。”元昶通紅的眼睛盯著她,正如他是他的徒弟。
“如果你想從我這里找到該如何面對這一切的答案,恐怕你要失望了,”燕七平靜地看著他,“他早已不再是我?guī)熼T中人,我也早已不再承認他這個師兄,我與他,今世沒有任何的關系,他是生是死,都與我毫不相干。當然,如果他的存在危害到我的親人和朋友,我不會容他,而一旦事關你死我活,我亦會全力以赴。”
元昶胸口重重起伏了一陣,啞著聲道:“我的確做不到如你一般,他是我的師父。”
“可以理解。”燕七道,“尊師重道是倫理教化所在,即便他十惡不赦,也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元昶一陣沉默,緊蹙的雙眉越來越沉,忽地偏身一拳砸在旁邊的山石上,竟是將那頑石堆成的山壁砸出個深凹進去的拳坑來,一拳之后又接著一拳,似是想要將滿腔的矛盾與痛苦藉由這拳頭傾泄出去。
十數(shù)拳過后,那些被砸出來的石窩里已沾上了斑斑血跡,元昶沒有用著內(nèi)功護體,完全是以肉身在硬撞那堅硬的頑石。
“別做沒用的事。”燕七橫跨一步,擋在了石頭之前,元昶揮了一半出去的拳及時剎住,狠狠地攥得骨節(jié)響了幾聲,驀然松開,垂落在身旁。
“我只是不相信,”元昶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令自己平復下來,“我不相信師父會這么做,他沒有那樣的野心。他平時根本就是個散漫性子,從不喜交際應酬,也不看重名聲面子,功名錢財他全都不在意,便是身上領著散秩大臣的銜,也不過是隨意順著家人的意思為之,他又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燕七也無從解答這個問題。因為她的確也不知道這一世的云端為什么突然會對做皇帝感了興趣,說他性子散漫,那也是真的,云端這個人性格本就涼薄,不喜歡的人余光都欠奉,若要讓他去與別人交際應酬,他寧可直接一槍崩了對方省去這些麻煩。
至于功名錢財,對于學渣來說,視功名如糞土那是必然的,而錢財,前世的云端是全國最大的毒販,錢多的可以用來燒暖氣過冬,每日里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什么地方?jīng)]去過?什么東西沒吃過?什么玩藝兒沒玩過?什么想的到想不到的稀奇事沒做過?古代這樣的環(huán)境,能有什么事還可讓早已歷遍浮世的他生出興趣來?
所以這就是他為什么想做皇帝的原因么?因為從來沒玩兒過,所以想要玩一玩?
當真做上了皇帝以后呢?治理國家?真有這想法的話只怕連燕七都會笑出來。
“我想去見他,當面親口問過他。”元昶抿緊了唇,“可惜不能。”
“的確不能,”燕七道,“涂家造反,你身為國舅還要去找涂彌說話,那豈不是在打皇上的臉。”
元昶偏開頭,頸線與肩線繃得緊緊,良久方低聲道:“知道嗎,小七,在我極小的時候,師父……便已是我心目中的神祇,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愿望,就是能成為箭神那樣的男人。是這個愿望一直支撐著我從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練成了一身的本事,也正因著這個愿望,才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坐吃等死不學無術的紈绔。師父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只是個應被尊敬和孝順的長輩,他……是我十幾年來的生命里最重要、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這種感覺你不會明白……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讓我充滿力量,如果不是他,我現(xiàn)在過上的將是另一種人生,而那種人生我根本不想要,我想要的,正是他給予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抹煞不了他給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感受。”燕七道,“我也有個師父的,你忘了?你所說的這種感受,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我和你一樣,把自己的師父當做神。可以這么說,在我?guī)煾傅拿媲埃x與道德都無關緊要,因為師父即正義,師父即真理。如果師父想殺人,我會給他遞刀,如果師父喪盡天良,我會陪著他喪心病狂。沒有什么理由,就只是因為我的師父給了我一切。不過我比你幸運,我的師父恰好站在正義的一邊。”
元昶聲音啞澀:“而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逼我與我的師父斷絕關系。我當然知道他大逆不道,他十惡不赦,可他是給了我曾經(jīng)、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他是……他是我的信仰,我現(xiàn)在卻要去推翻自己的信仰,眼睜睜看著他步向粉身碎骨。”
一邊是皇帝親姐夫,一邊是信仰般存在的師父,任何人處在他這樣的位置,只怕都是矛盾與痛苦。
“想聽我的建議嗎?”燕七問。
元昶便看著她。
“鬧到了這個地步,他與皇上,總有一個要成為失敗的一方。”燕七在他面前說話毫不避諱,“如果他勝,毒品將泛濫全國,毒品的危害,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我知道。”元昶垂著眸,“他必須死,這一點我清楚,也沒有想要阻攔,我只是——”
“只是明知他必須死,卻還不能阻攔,這的確是很殘酷的事。”燕七道,“他之所以成為你的信仰,是因為他一直高高在上,你一日達不到他的高度,他就一日不會在你的心目中淡化。沒有人會在登上千丈高峰后還會留戀身后的土丘,現(xiàn)在你既然知道他是錯的,他是禍端,他必須死,那就不妨狠心一點——在他死前,超越他。”
超越他,讓他從神變成人,讓他由信仰變成一條作古的舊記錄。
不得不說,這個方法,殘酷,卻有效。</br></br>